中国宗教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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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散文与翻译文学

第一节 叙事散文

这一时期出现了两部具有神话色彩的传记文学《后汉书·方术列传》和《高僧传》,以及两部具有神话色彩的游记《水经注》和《洛阳伽蓝记》。

《后汉寄·方术列传》

《后汉书》系纪传体东汉史,120篇,130卷,范晔撰。范晔(398—445),字蔚宗,顺阳(今河南淅川东)人。他出身官僚世家,博涉经史,善为文章;曾任刘宋之尚书史部郎、太守、左卫将军、太子詹事等职。元嘉二十二年,他与人谋立彭城王义康,事败被杀。范在博采诸家史料的基础上,从事东汉史写作,未竟其业而亡。后来由梁刘昭将司马彪《续汉书》里的八志补入,总称《后汉书》,《方术列传》是范晔的首创。

《后汉书·方术列传》分为上下2篇,总计收入各种方术人物29名、神仙23名,大都取材于汉魏两晋的各种宗教神话笔记小说,如《列仙传》、《神仙传》、《列异传》、《搜神记》、《独异志》、《志怪》等。列传中涉及的方术,有占卜、巫术、飞行、役使鬼神、推步、遁甲、天官、图纬、医算诸多方面。例如:《郭宪传》和《樊英传》,都有施行模仿巫术的造雨救火的记述。其方法是:方士以口含水或酒,向起火的方向喷出,虽地隔千万里之遥,亦立致大雨,火顿时熄灭。王乔传记述传主常驾凫飞行,有人以罗网捕凫,结果捕得的只是一只鞋。许杨传记述传主被太守下狱,但“械辄自解”,狱吏因此大恐。这些方术,都是超自然力的表现,属于准宗教范畴。

但是,《方术列传》中有关医疗方面的记述,多非巫医性质,因而在今天看来,颇多符合科学原理者。例如华佗传记述华佗开刀治病,先令患者服“麻沸散”,便“醉无所觉”,然后剖开腹背,割去病灶,最后缝合,并在缝合处“传以神膏”,一月,即可康复。这与今日之外科手术过程,毫无二致。华佗又说:

“人体欲得劳动,但不当使极耳。动摇则谷气得销,血脉流通,病不得生,譬犹户枢,终不朽也。是以古之仙者为导引之事,熊经鸱顾,引挽腰体,动诸关节,以求难老。吾有一术,名五禽之戏;一曰虎,二曰鹿,三曰熊,四曰猿,五曰鸟。亦以除疾,兼利蹄足,以当导引。体有不快,起作一禽之戏,怡而汗出,因以著粉,身体轻便而欲食。”

今日的体育疗法,与华佗的“五禽之戏”及其原理,完全一致。

列传里的神仙传略,大多数根据《列仙传》、《神仙传》、《搜神记》等书摘编而成。例如费长房传是从《神仙传》里的《壶公》条节录的。其他还有《苏子训传》、《刘根传》、《左慈传》、《寿光侯传》等,也都是《列仙传》、《神仙传》、《搜神记》中同名条目的节缩文本。

《高僧传》

这一时期出现的另一部传记文学作品是《高僧传》。此书14卷,梁释慧皎撰。慧皎(497—554),会稽上虞(今属浙江)人,先后住持会稽嘉祥寺、宏普寺,博通内典外学,春夏讲经传法,秋冬潜心著述。共《高僧传》所创佛教传记体例,对后世僧传著作产生了巨大影响和楷模作用。书中将东汉至梁代的僧侣分为十大类:译经、义解、神异、习禅、明律、忘身、诵经、兴福、经师、唱导,共270人。此书是一部笼罩在佛光下的汉魏六朝文学史:(一)它记录了佛经文学的翻译盛况;(二)它记录了当时文人与僧侣的友谊,以及因此所受的佛教影响,如孙绰、许询、王羲之等与支遁的交往,谢灵运与慧远的交往等;(三)它记录了诗僧们的创作活动;(四)我国语言学专家提出的汉语四声说,与书中记录的高僧诵经的声调,关系至为密切。(五)它记述的高僧向群众宣扬佛法的“唱导”,乃是后世通俗文艺如莲花落之类的滥觞。

古代的史传作家大多不能划清史实与神话传说的界限,因此许多人物传记实乃史实与神话的交融互汇。《后汉书·方术列传》如此,《高僧传》亦如此。《高僧传》里最具有神话文学色彩的,是“神异”类的20位高僧传记,不妨叫做“神僧传”,堪与道教之《神仙传》双峰并峙。他们是:(一)竺佛圆澄,(二)单道开,(三)竺佛调,(四)耆域,(五)犍陀勒,(六)呵罗竭,(七)竺法慧,(八)安慧则,(九)涉公,(十)释昙霍,(十一)史宗,(十二)杯度,(十三)释昙始,(十四)释法朗,(十五)邵硕,(十六)释慧安,(十七)释法匮,(十八)释僧慧,(十九)释慧通,(二十)释保志。以竺佛圆澄传为例,此传描述了传主的许多超自然力表现。例如:以麻油调和胭脂,涂于手掌上,“千里外事,皆彻见掌中,如对面焉”。又如以盆盛水,烧香咒之,须臾便生青莲花,光色耀眼。其他神异表现,还有未卜先知、祈雨必至、起死回生等。

按照佛教神学,佛陀、菩萨和阿罗汉等超自然体具有五种或六种超自然力,谓之“五神通”或“六神通”(简称“五通”或“六通”),即:(一)神足通,谓能飞天入地,出入三界,变化自在;(二)天眼通,谓能见六道众生之苦乐生死及世间种种形色;(三)天耳通,谓能听见六道众生之苦乐忧喜语言及世间种种声音;(四)他心通,谓能知六道众生心中一切意念;(五)宿命通,谓能知自己及六道众生的前生乃至百千万世的宿命及所作之事。以上谓之“五通”,再加上漏尽通,谓断一切烦恼惑业,永脱生死轮回,合称“六通”。前述竺佛图澄以及其他神僧的许多神异表现,多属于“五通”范畴。但是,他有许多神僧的神异表现,超越了佛教的“五通”,而具有道教方术的神学色彩。例如竺佛图澄洒酒灭火神话:

澄又尝与虎(石虎)共升中堂,澄忽惊曰:“变,变,幽州当火灾”。乃取酒洒之,久而笑曰:“救已得矣。”虎遣验幽州云:“尔日火从四门起,西南有黑云来,骤雨灭之,雨亦颇有酒气。”

这段故事,与《搜神记》和《后汉书·方术列传》里的《樊英》条写的喷水灭火故事,基本一致。

《高僧传》多取材于魏晋笔记小说和佛徒著述。当时道教正在蓬勃发展,方士十分活跃,因而作者们无不接受了道教方术的影响,以致许多志怪笔记小说中的僧侣,颇带道士气。例如佛徒王琰的《冥祥记》,就是一本借道教方术写佛法无边的代表作。《高僧传》的“神异”类取材于此书甚多,如竺佛调、耆域、犍陀勒、释法朗等神僧传均是。因此,《高僧传》里的神僧多似道士就不值得奇怪了。除前述竺佛图澄以外,其他如:单道开“绝谷,饵柏实;柏实难得,复服松脂”;涉公“虚靖服气,不食五谷”,死时“无疾而化”,“开棺视之,不见尸骸所在,唯有殓被存焉”;释借慧于同一天赴“中山甄恬、南平车昙”,后两家检覆,方知分身;释保志也“分身三处宿”。以上神僧的神异表现,乃是道教的辟谷、尸解、分身等方术的应用。

高僧道士化,乃是这一时期佛教神话文学之一特色。

《水经注》里的神话传说

此书是为桑钦《水经》所作的注文,40卷,郦道元撰。郦道元(?—527),字善长,范阳涿鹿(今属河北)人。他在北魏先后任河南尹、御史中尉、关右大使等职,被雍州刺史萧实夤所杀。他学识渊博,文笔秀美。《水经》罗列全国河流130多条。郦对每一河流所经之处,举凡城邑建设,人文掌故,名胜古迹,神话传说,无不一一详加注释。词章清丽,描述细腻,读之如身临其境。特别是注文中的神话传说,给美丽的祖国山水,更添上一层奇幻的浪漫主义色彩。全书征引自先秦至魏晋的典籍多达167种。因此,《水经注》既具有学术价值,又具有文学价值。它是一部中国地理专著,又是一部脍炙人口的散文集。兹举注文数则如下:

(一)湖水出桃林塞之夸父山,广圆三百仞。武王伐纣,天下既定,王巡岳渎,放马华阳,散牛桃林,即此处以。其中多野马。造父于此得骅驹、绿耳、盗骊之乘,以献用穆王。使之驭,以见西王母。(《河水》)

(二)……獲水又东,谷水注之,上承阳陂,陂中有香城,城在四水之中,承诸陂散流,谓零水、瀤水、清水也。积而成潭,谓之砀水。赵人有琴高者,以善鼓琴为康王舍人,行彭涓之术,浮游砀郡间二百余年。后入砀水中取龙子,与弟子期曰:皆洁斋待于水旁。设屋祠,果乘赤鲤鱼出,入坐祠中。砀中有千万人观之,留月余,复入水也。破水东注,渭之谷水,东运安山北,即砀北山也。……(《獲水》)

(三)……汇水又东南流,出桂阳南,至四会,是峤之溪。溪水下流,历峡南出。是峡谓之贞女峡。峡西岸高岩;名贞女山。山下际,有石如人形,高七尺,状如女子,故名贞女峡。古来相传,有数女取螺于此,遇风雨昼晦,忽化为石。斯诚巨异,难以闻信。(《汇水》)

这些注文:山水,人文,神话,传说,乃至作者点评,交错互出,婀娜多姿。后世山水散文大家,如唐之柳宗元,明之张岱,颇多得益于此书。

《水经注》所引书目之与宗教神话有关者,如《山海经》、《括地图》、《汲冢琐语》、《竹书纪年》、《遁甲开山图》、《穆天子传》、《释氏西域记》、《玄中记》、《述仙记》等,多达数十种。其中有些早已失传。

《水经注》是对《水经》的发展与再创作,其价值已超越于原著之上。明黄省曾《水经序》云:郦道元“以博洽之弘襟,擅图与之专学,随经抒述,掇籍弘铺,剖说十倍于前文,挥述半陟其躬履。或众援以明讹,或极辨而较是,或裒逖而昭迩,或廓无而续有。故凡过历之皋维,夹并之坻岸,环间之亭邮,跨俯之城陆,镇被之岩岭,回注之溪谷,濒枕之乡聚,耸映之台馆,建树之碑碣,沈渝之基落,靡不旁萃曲收,左摭右采。岂曰钦桑之诂释,实所以粉饰漏阙,铨次疆隅,乃相继而为编者也。”这个评价,并非溢美之辞。

《洛阳伽蓝记》

此书共5卷,杨衒之撰。杨,一作阳或羊,北平(今河北满城)人,生卒年不详,北魏时曾任期城太守。东魏武定五年(547),他至北魏旧京洛阳,目睹宫室倾覆,寺庙荒芜的凄凉景象,昔日繁华踪影全无,乃撰《洛阳伽蓝记》,以寄托他缅怀北魏王朝的哀思,同时也批判当时封建统治者耗财佞佛的风尚。伽蓝,梵语“僧伽蓝摩”的简称,意译为佛寺。《洛阳伽蓝记》就是记述洛阳寺庙的散文集。它不仅记述了洛阳城内外70余所佛寺的兴衰历史和殿堂屋宇的建筑规模,兼及与之相关的政治、经济、历史和风俗人情、神话传说等。纪昀称“其文浓丽秀逸,烦而不厌,可与郦道元《水经注》肩随”(《四库提要》)。我们试看书中对永宁寺内百丈宝塔的描述:

……中有九层浮图一所,架木为之,举高九十丈。上有金刹,复高十丈,合去地一千尺。去京师百里,已遥见之。……刹上有金宝瓶,容二十五斛。宝瓶下有承露金盘一十一重,周匝皆垂金铎。……铎大小如一石瓮子。浮图有九级,角角皆悬金铎,合上下有一百三十铎。浮图有四面,面有三户六窗,户皆朱漆。扉上各有五行金铃,合有五千四百枚。复有金环铺首。殚土木之功,穷造形之巧。佛事精妙,不可思议。绣柱金铺,驻人心目。至于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

这段文字,简洁清丽,许多白描式记述,如“高风永夜”数语,寥寥十余字,令人如置身其中。永宁寺中的这座超巨型浮图,后来毁于大火。“当时雷雨晦冥,杂下霰雪,百姓道俗,咸来观火”。“火经三月不灭,有火入地寻柱,周年犹有烟气”。一场大火,经年不熄,又从反面烘托了这座浮图的建筑规模之宏伟。

又如《景明寺》条:

时世好崇福,四月七日,京师诸像(指佛像)皆来此寺,尚书祠部曹录像:凡有一千余躯。至八日,以次入宣阳门,向阊阖宫前受皇帝散花。于时金花映日,宝盖浮云;幡幢若林,香烟似雾;梵乐法音,聒动天地;百戏腾骧,所在骈比;名僧德众,负锡为群;信徒法侣,持花成薮;车骑填咽,繁衍相倾。时有西域胡沙门见此,唱言佛国。

这真是一幅蔚为壮观的人间佛国风俗画。它真实地描绘了北魏京城洛阳的浴佛节(四月八日)的空前盛况,记录了北魏诸帝,特别是宣武帝(499—515)和孝明帝(515—528)大兴佛法的历史。

又如《开善寺》条记述了昔日皇族聚居、“民间号为王子坊”的寿丘里,后来捐作佛寺的始末。文中着重描述了富甲天下的河间王的园林、女乐、珍宝等。河间王对别人说:“不恨我不见石崇,恨石崇不见我。”由此可见,当时王室子弟之夸豪斗富,达到了目空一切的程度。后经战乱,人事沧桑,寿丘里的王侯宅第多捐为寺。“京师士女多至河间寺,观其廊庑绮丽,无不叹息,以为蓬莱仙室亦不是过。入其后园,见沟渎蹇产,石磴嶕峣,朱荷出池,绿萍池水,飞梁跨阁,高树出云,咸皆唧唧,虽梁王兔苑,想之不如山”。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对王侯的奢侈竞富,不无谴责之情。

《洛阳伽蓝记》不但描述了洛阳寺庙的建筑之奢华,佛事之兴旺,亦兼及种种与之相关的神话传说,尤以狐精故事为多。例如《法云寺》条中写道:

有挽歌孙岩,娶妻三年,妻不脱衣而卧。岩怪之,伺其睡,阴解其衣,有尾畏三尺,似狐尾。岩惧而出之。妻临去,将刀截岩发而走。邻人逐之,变成一狐,追之不得。其后,京邑被截发者一百三十余人。初,变为妇人,衣服靓妆,行于道路,人见而悦之,近都被截发。当时妇人着彩衣者,人皆指为狐魅。

这个化变为妇人的狐精,人形而尾畏三尺,是一个半人半兽精怪。从《洛阳伽蓝记》中对狐精的记载看,当时洛阳民间的此类传说极多,从而说明了六朝志怪小说多好谈狐的一个社会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