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先秦时期的动词重叠
第一节 重言、重叠和叠用
重言的大量使用是先秦时期作品的一大特色,学者们多有论述。在古人的认识里,恐怕对叠音词、词的重叠、词的叠用没有区分,或是分得没有那么清楚。我们也不能确定,这一时期,词的重叠现象是否已经形成,或是有了少许的特例出现。这就需要我们去探究清楚,探究的前提是我们自身对重言、重叠和叠用这几个貌似相同,实则不同的概念和语言现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
“重言”是训诂学术语,是传统小学著作中使用的名称,也有的学者称其为叠字、叠词等。荀子曰:“单足以喻则单,单不足以喻则兼。”先秦文献中,在对事物的声音、形貌、状态等进行模拟描绘时,如果单音节不足以表情达意,就增添音节,以加强拟情状物的作用。这样,就构成了重言。重言词属于构词层面的复叠,由本身没有意义或意义与重言式有所不同的音节叠合而成,如“汤汤、关关、莫莫、赳赳、耿耿”等。
重叠式属于句法层面的复叠。以形容词重叠为例,如红红的、大大的、脆脆的、深深的等。虽然重言词和形容词重叠式都表示状态,又都是通过某一语言形式的复叠产生,但却是两类性质不同的语言现象。和重叠词的构成不同的是,形容词重叠式是以单音节或双音节形容词作为基式重叠而成的。动词重叠也是如此,是以单音节或双音节动词作为基式重叠而成的,如“看看、逛逛、洗洗、研究研究、休息休息”等。不管是动词还是形容词,其重叠形式都具有调量的作用,与基式相比,其程度有所加强或减弱,重言词无此功能。
叠用属于表达层面的重复,是为了表达的需要或是凑足音节等的需要,重复使用某一词语。现代汉语中的重复现象很容易辨识,往往有明显的标记词“又”、“啊”、“呀”等,如“等啊等”“擦了又擦”“吃呀吃”。可是在古代汉语中,尤其是先秦文献中,叠用是无标记的,在形式上和重言一样。甚至,训诂学者也用“重言”一词来解释叠用现象。如《毛诗正义》在解释“燕燕于飞,差池其羽。(《邶风·燕燕》)”时是这样的:
《释鸟》“巂周、燕燕,鳦”。孙炎曰:“别三名。”舍人曰:“巂周名燕燕,又名鳦。”郭璞曰:“一名玄鸟,齐人呼鳦。此燕即今之燕也,古人重言之。《汉书》童谣云‘燕燕尾涎涎’,是也。”
它把“燕燕”这样的名词的重叠也称之为“重言”。但明显,此“重言”非彼“重言”也,实乃重复。
还有一些重复是超出了词语的范围,完全是表达需要而运用的修辞手法。例如:
(1)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小雅·裳裳者华》)
《毛诗正义》解释为:“以能事弘多,故皆重言以见众也。”
(2)言告师氏,言告言归。(《周南·葛覃》)
《毛诗正义》解释为:“言,我也。师,女师也。古者女师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祖庙未毁,教于公宫三月。祖庙既毁,教于宗室。妇人谓嫁曰归。笺云:我告师氏者,我见教告于女师也,教告我以适人之道。重言我者,尊重师教也。”
有时是结构章法上的复迭。如:
(3)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邶风·击鼓》)
《毛诗正义》:“毛以为,既临伐郑,军士弃约而乖散,故其在军之人叹而伤之,云:于嗟乎,此军伍之人,今日与我乖阔兮,不与我相存救而生活兮。又重言之,云:于嗟乎,此军伍之人,与我相疏远兮,不与我相存救,使性命得申极兮。”
我们的研究目的是考察先秦时期动词重叠的情况,因而仅从形式来考虑,首先要辨析的就是重言和重复这两种和动词重叠形式上相同的现象。尤其是重言,因为它在先秦文献中的数量相当庞大。关于重言的确认问题,古代和现代的学者们本身都是意见不一。如王筠《说文释例》卷五云:“凡重言皆形容之词。”杨合鸣、周德旗(1997)也持这样的观点。但不少学者认为重言中有名词、动词等的例外,《毛传》视“罩罩”、“汕汕”为名词,视“采采”为动词。向熹说:“《诗经》里的名词性重言词只有‘燕燕’一个。……《诗经》里的动词性重言词有‘处处’、‘言言’、‘语语’、‘缩宿’、‘信信’五个。”这里其实就是对词和短语形式的判定问题。以“燕燕”为例,把它看成重言,即认定它是一个词。但根据陈奂《传疏》:“此犹‘鸱鸮鸱鸮’、‘黄鸟黄鸟’,叠呼成义之例。”“燕燕”显然是两个名词的重叠。当然,名词并不是我们关注的对象,我们要把关注的目光集中到和动词或是动词语素有关的叠用现象上。
重言主要是绘景摹形,就其所描绘对象而言,可谓无所不能;同时,就其效果而言,又极尽其能,正如刘勰《文心雕龙》:“灼灼状花之鲜,依依尽柳之貌,杲杲写出日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皎日嚖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尽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我们很难把重言和形容词完全地画上等号,尽管在描摹功能上两者一致,但在语法功能上重言表现出和形容词不同的独立性来,所以也有人把重言看作一种独立的词类。重言的句法位置灵活,形式多样,能产性极强,可以自由充当谓语、定语、状语、主语及宾语等句法成分。
作谓语:圣人在,天下怵怵,为天下浑其心。(《老子》)
作定语:是故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昏昏之事者,无赫赫之功。(《荀子·劝学》)
作状语: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孟子·离娄下》)
作补语:奉璋峨峨,髦士攸宜。(《大雅·域朴》)
作主语: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大雅·大明》)
作宾语:所谓庸人者,不能道善言,心不知邑邑。(《荀子·哀公》)
还有一个特点也是重言和形容词、动词重叠的主要区别,就是重言的意义不太稳定,常受其前后词语的影响。重言词很少和表示抽象意义的名词结合,它往往是对某种具体状态的摹写,一般要附丽于特定的事物,所以它所修饰和表述的往往是具体名词,如鸟兽、草木、车马、山川、宫室、衣饰等。同形的重言词,在描写不同的具体事物时,意义会不一样。如:
翼翼:
绵绵翼翼——形容军旅或车马威武盛壮
我樱翼翼——形容禾稼的繁茂
疆场翼翼——形容疆场的整饬
厥犹翼翼——形容行为的敬慎
洋洋:
河水洋洋、泌水洋洋——形容水势浩大的样子
牧野洋洋——形容地方广大
万舞洋洋——形容人多
烈烈:
忧心烈烈——形容内心忧虑的焦急状况
南山烈烈——形容南山的高耸貌
冬日烈烈——犹栗烈也
烈烈征师、相土烈烈——威武貌
如火烈烈——形容如火焰般炽盛
肃肃:
肃肃王命、至止肃肃——严肃恭敬的样子
肃肃宵征——奔走疾速、忙碌的样子
肃肃鸨羽、肃肃鸨翼、肃肃鸨行、肃肃其羽——鸟羽振动的声响
肃肃谢功——城墙严整之貌
重言一旦离开具体的语言环境便显得含混笼统,容易产生歧解,不能准确指出事物的本质属性。在具体描写时,往往随所描写对象特征的不同而选用不同的重言。所以,即便是描写相近的状貌,所用的重言形式也是多样的。下面简单列举。
描绘担忧的心理状态,如:
忧心忡忡 忧心惙惙 忧心悄悄 我心悠悠 忧心殷殷
惴惴小心 忧心弈弈 劳心忉忉 劳心怛怛 惴惴其栗
忧心钦钦 心焉忉忉 心焉惕惕 忧心怲怲 忧心惨惨
中心悁悁 忧心烈烈 忧心京京 忧心愈愈 忧心茕茕
写水流盛大的样子,如:
河水 河水浼浼 河水洋洋 淇水汤汤 淇水滺滺
汶水滔滔 淮水湝湝 维水泱泱 江汉浮浮 溱与洧方涣涣兮
模拟击鼓时发出的声音,如:
坎坎鼓我 伐鼓渊渊 鼓钟将将 鼓钟喈喈 鼓钟钦钦
鼓咽咽 奏鼓简简 鞉鼓渊渊 鼍鼓逢逢 钟鼓喤喤
由上述例子可见,重言的意义是极不稳定的,如仅《诗经》中描绘担忧的心理状态的重言词居然有20个之多。它们用在不同的环境里,能够将人们的忧郁心情恰如其分地描写出来。然而如果没有搭配成分的限定,这些重言词的意义就让人颇费猜详。
重言作为词,具有结构的凝固性和意义的融和性,不应该根据其构成成分的意义分开来讲。但如果一定要从重言的内部构成成分出发,考察重言的结构类型的话,就要先考察单言的情况,即单个字是否有意义,其意义是否和重言词意义相关。据此,重言可以分为叠音重言和重叠式重言,前者是单纯词,后者是合成词。不管是哪种重言,构成成分如果是类似于现代汉语的动词性成分的,就要仔细辨析。
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周南·关雎》)中的“关关”一词,《说文》十二上门部:“关,以木横持门户也。”据此,“关”本动词,后来“关口、关闭”均由此义生出。毛传:“关关,和声也。”正义曰:“毛以为关关然声音和美者,是雎鸠也。……《释诂》云:‘关关、雍雍,音声和也。’”朱熹《集传》:“关关,雌雄相应之和声也。”可见,“关关”是指鸟儿相应和声,是叠音重言,与动词“关”没有关系,只是借用“关”的形体而已。
重叠式重言如“总总”。重言“总总”是形容众多的样子。《大司命》:“纷总总兮九州。”王逸注:“总总,众貌。”《尚书·盘庚》:“无总于货宝。”此“总”有“聚合”义。重叠后词性由动词变为表示状态的形容词。
再如“浮浮”一词,指浮动的样子。《抽思》:“悲秋风之动容兮,何回极之浮浮。”蔡沈集传:“舟行于水日浮。”此单个“浮”是动词“浮动”的意思,重叠后变成形容词形容“浮动的样子”。
先秦文献的重言中同样还存在假借或通假的情况,也就是《毛诗重言》上篇“而重言之不取义者为尤多”所言。他们或用假借字,或用古今字,或用异体字,掩盖了重言的意义,也会对我们今人产生误导。分析这种重言应首先探求出本字,才能追溯到其真正意义。如:
(4)临冲闲闲,崇墉言言。《大雅·文王之什·皇矣》
言言,高大也。与单字“言”(言语)没有关系。其实,“言言”同“岩岩”。《诗经》另有“泰山岩岩”、“维石岩岩”两例,都是形容山石高貌。
(5)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国风·召南·野有死》
传:“舒,迟也。”儒行郑注:“又必舒而脱脱焉。”马瑞辰《通释》“《说文》、《广雅》并曰‘娧,好貌。’脱脱即娧娧之假借。‘而’作‘女’(汝)字解,谓吉士也。脱脱状吉士之好貌也。舒,语词。”王先谦《集疏》:“舒迟则仪容安好,重言之则曰娧娧。”《毛诗重言》“脱脱”条下引《集韵》十四泰“‘娧娧,舒迟貌。’盖后作之专字”。
上述所举的这些例子,构成成分虽然类似于现代汉语的动词性成分,但古今学者对其意义和功能的认定都是相同的,都一致判定为表示状态。像这样的情况,就可以排除在我们要考察的动词重叠之外。我们要重点考察和判别的是那些学者们有较大意见分歧的重叠形式上,如“采采”、“宿宿”等。因此,在下面的第二、第三节中,我们要对《诗经》、《楚辞》、《尚书》等先秦代表性作品中的有争议的重叠现象进行分析,以此来探求先秦时期是否有动词重叠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