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体学视野下的美颂传统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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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后世颂诗中的迷狂特征

《商颂》之后的《周颂》是人类精神初次觉醒的产物,它虽然也掺杂有宗教的情绪,但是其宗教气氛并不浓厚,特别是其巫术色彩淡薄。《周颂》的理性色彩的形成是有其时代背景的。李健民、柴晓明在《中国远古暨三代政治史》中认为:“周代的礼乐体系就是在相当程度上已‘脱巫’了的文化体系。在礼乐文化中不仅价值理性得到建立,价值理性的建立本身就是理性化的表现。从此,最高存在不再是非理性的冲动,而人的行为更为关注的是能否合乎人间性的文化规范。”在思维模式上,《周颂》基本上是逻辑思维而不是神秘的原始思维,所以它没有太多延续《商颂》的迷狂色彩,而且《周颂》对后代颂诗有一定的规范作用,为传统颂诗的发展奠定了基调。但是后世仍不乏具有迷狂色彩的颂诗。例如我们在远离中原的楚国颂诗中同样能发现巫风的痕迹。

鲁迅先生认为楚国文学有着与中原文学不同的特征,他说:“楚虽蛮夷,久为大国,春秋之世,已能赋诗,风雅之教,宁所未习,幸其固有文化,尚未沦亡,交错为文,遂生壮彩。”[36]由于楚国地处蛮夷之地,没有受到太多的风雅之教的影响,所以楚国仍然保留了原始宗教的某些传统。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屈原的《九歌》为例,来说明这些颂美祖先神灵的颂歌对远古《商颂》等颂诗的迷狂特征的继承。《九歌》的创造是与楚国的文化背景密切相关的。楚文化带有浓郁的原始文化气息,敬事鬼神的习尚在楚文化中有很深的积淀。西汉王逸的《楚辞章句》中说:“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讽谏。”而《九歌》的巫歌背景导致其充满了迷狂的特征。《九歌》包括11篇作品即《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礼魂》、《国殇》。《九歌》中,除《礼魂》外,每篇各颂一神。韩高年先生认为《九歌》就是楚国的颂诗:“屈原《九歌》则取了夏之‘九歌九辩’在政治上的用意,又袭用其万舞以祀神祭祖。因此《九歌》也可以说是楚国的颂。……《九歌》是楚国王室的祀典,《九歌》的创作,就是希望能以颂诗仪式,借祭祀先祖,从而起到团结宗族的作用。”[37]《九歌》虽不以颂为名,但其实质仍然是颂神祭祖。《九歌》的迷狂特征首先表现在它不乏狂热祭祀场面的描绘,如《礼魂》中“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等等场面,就完全是祭场狂欢的场面,即鼓声咚咚,狂舞连连,如痴如醉;《东皇太一》也是如此,它先写吉日良辰“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巫觋装扮整齐,庄严肃穆,以敬候天神,“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接着描写盛大热烈的祭祀场面:有丰盛的祭品“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有庄严的祭礼活动,如身着华丽服装的巫女“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及载歌载舞的祭祀“五音纷兮繁会”等。而《九歌》其他篇章中不乏狂热祭祀场面的描绘,而且都极力以歌舞华彩、声色情欲来娱神,这与《商颂》所描绘的狂热祭祀场面是一致的。其次,《九歌》中还充分体现了诗人迷狂的审美心态。有些学者论证屈原就是楚国的大巫师。因为祭祀诗歌的最初作者往往是巫师,这些人将自己沉醉在宗教的迷狂中,所谓的“神灵附体”就是这种状态。这些最早的诗人们进入癫狂状态后,那些被压抑的人性便借着神灵的名义释放出来,《楚辞·九歌》就是这种状态的最好印证。祭神巫歌,其重要的特点就是请巫觋降神。而关于巫觋的降神情形,林惠祥在《文化人类学》一书中引述说:“其时众声齐息,寂静如死,神巫正在深思默想中,众目都不瞬地齐向他注视。在几分钟之后人的全身便渐颤动,面皮稍稍扭动,手足渐起痉挛,这种状态渐加剧烈,直至全身搐搦战栗,犹如病人发热一样。有时或兼发呻吟呜咽之声,血管涨大,血液的循环急激。此时这种巫已经被神附身,以后的言语和动作都不是他自己的而是神所发的了。神巫口里时时发出尖锐的叫声:‘咯咯嗷,咯咯嗷,……’意思说‘那是我,那是我!’这是神灵自己报到的话。当应答大众问话的时候,神巫的眼珠前突,旋转不定,他的声音很不自然,脸色死白,唇色青黑,呼吸迫促,全身的状态像个疯癫的人。其后汗流满身,眼泪夺眶而出,兴奋的状态乃渐减。最后神巫叫声‘我去了’,同时突然倒地,或用棒摔击地面。神巫兴奋的状态过去了些时,方才完全消失。”[38]巫觋降神时这种迷狂状态广泛地存在于《九歌》的原始素材中。由于屈原这位历史人物本身就带有一定的巫文化成分,所以他对《九歌》素材的提炼过程并没有完全消除其巫文化迷狂的性质。迷狂审美的特征在《九歌》中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人与神的离合与错综。《九歌》反映的是祭祀神灵的内容,所以有关于巫觋降神情节的描写。在神灵附体之前和神灵离去之后,巫与神灵基本上呈分离状态,巫表现为独立的存在,而当神灵附体时,巫与神灵则呈合一状态。朱熹的《楚辞辨证》中认为《九歌》“宾主彼我之辞,最为难辨”。这准确地指出了《九歌》所表现出来的人神之间离合与错综的特点。二是形象多变。《九歌》所塑造的艺术形象具有变幻不定的性质。三是事理逻辑的乖错。《九歌》在安排、陈列物象时,有时故意颠倒事物固有的顺序、方位及关联状态,使事理逻辑出现乖错与混乱,并在这种悖谬与反常中寓托作者的心理感受,并使读者在迷幻与陌生中去体味艺术的审美效果。四是灵魂遨游。在《九歌》中,充分地体现了诗人的想象力。诗人的灵魂伴随神灵遨游,山川河海、周遭上下,均可遍及。如《大司命》中“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吾与君兮齐速,导帝之兮九坑”。诗人驾驭着阴阳二气,高飞远逝,趋向天帝之居所。又如《少司命》中“与女沐兮咸池!睎女发兮阳之阿”等等。屈赋中的许多意境都是想象的结果。这些想象的内容,有的是基于巫觋的宗教体验,有的则是诗人的直接艺术创作。[39]有学者指出:“我们读屈原的作品,从中可以体味到屈原在创作时激情勃发、情绪亢奋、潜意识涌动,不能自已。如作品中表现出的:恍然如梦又似真的幻觉,目眩意迷、物我同一的幻视;过分敏感、异常夸大的幻听。又如:忽而上天忽而下地,忽而以洁士自负,忽而以弃妇自比,意象繁多,令人目不暇接。情感回环往复,错综交杂,甚至令人感到缺乏逻辑。”[40]

不仅屈原的《九歌》继承了《商颂》的迷狂特征,呈现出与《周颂》不同的美颂精神,而且汉初的《安世房中歌》和《郊祀歌》也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楚文化的浪漫主义精神。如《安世房中歌》其一咏唱祭祀场面的富丽堂皇,就与《九歌》中《东皇太一》和《东君》的有关描写颇为相似。清人沈德潜认为此诗“末四句幽光灵响,不专以典重见长”[41]。明代钟惺也说它“质奥幻杳,自为一音”[42]。这表明后人都已认识到了此诗不同于正统雅颂体的奇幻特色。而在《安世房中歌》第二首、第十首及《郊祀歌》之《帝临》、《惟太元》等篇中都有神灵受享,往来倏忽的描写,同样具有浪漫气息,都与《九歌》祀神场景相似。郑文先生在《汉诗选笺》中也指出了这一点,认为该诗在风格上和《楚辞·九歌》的相似,如第十章的“乘玄四龙,四驰北行,羽旄殷盛,芬哉芒芒”,与《九歌》中所描绘的神灵往来相仿佛。[43]由此可见,无论是《安世房中歌》还是《郊祀歌》都有与《九歌》一脉相承的痕迹,都或多或少地继承了《商颂》、《九歌》的迷狂特色。


[1]吕大吉主编:《宗教学通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339页。

[2][法]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291页。

[3][美]詹姆斯·G.弗雷泽:《金枝》,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84页。

[4]葛兆光:《道教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91页。

[5]黄涛:《咒语、祷词与神谕:民间信仰仪式中的三种“神秘”语言现象》,《民间文化论坛》2006年第2期。

[6]柳诒徵:《中国文化史》,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8年版,第71页。

[7]翟兑之:《释巫》,《燕京学报》1930年第7期、1930年第8期。转引自陈来《古代宗教与伦理——儒家思想的根源》,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42页。

[8]张树国:《宗教伦理与中国上古祭歌形态研究》,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4、25页。

[9]史宗主编:《20世纪西方宗教人类学文选》,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509页。

[10][德]格罗塞:《艺术的起源》,蔡慕晖译,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

[11]阮元:《研经室一集》(卷一),《四部丛刊》本。

[12]梁启超:《要籍解题及读法》,载《饮冰室书话》,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13]杨名时:《诗经札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4]参见韩高年《颂诗的起源与流变——三代诗歌主流的逻辑推演与实证研究》,博士学位论文,西北师范大学,2001年。

[15]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4页。

[16]褚斌杰、谭加健主编:《先秦文学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页。

[17]叶舒宪:《诗经的文化阐释》,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58页。

[18]高亨:《上古乐曲的探索》,载《文史述林》,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1页。

[19]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卷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7页。

[20]刘师培:《左阉文论·文心雕龙·颂赞篇》,《国文月刊》1940年第1卷第9期。

[21]王长华、郗文倩:《汉代赋、颂二体辨析》,《文学遗产》2008年第1期。

[22][美]E.希尔斯:《论传统》,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09页。

[23]赵敏俐:《文学传统与中国文化》,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78页。

[24]詹鄞鑫:《神灵与祭祀》,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9页。

[25]刘朝谦:《先秦礼乐的宗教结构描述》,《音乐探索》1993年第4期。

[26]蒋述卓:《宗教文艺与审美创造(增订本)》,暨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3页。

[27]祁海文:《儒家乐教论》,河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9—40页。

[28]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1—22页。

[29]陈来:《古代宗教与伦理——儒家思想的根源》,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362页。

[30]赵诚:《甲骨文与商代文化》,辽宁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31]张光直:《美术、神话与祭祀》,辽宁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42页。

[32]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42页。

[33]同上书,第23页。

[34]《郭沫若文集(第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25页。

[35]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8页。

[36]鲁迅:《鲁迅全集·汉文学史纲要(第九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72页。

[37]韩高年:《〈九歌〉楚颂说》,《中州学刊》2003年第1期。

[38]林惠祥:《文化人类学》,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第265页。

[39]何长文:《迷狂与理智——试论〈九歌〉独特的审美趋向》,《中州学刊》2001年第3期。

[40]苏昕:《屈原创作的情感体验与迷狂心理》,《晋阳学刊》1995年第6期。

[41](清)沈德潜:《古诗源》(卷2),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1页。

[42](明)钟惺、谭元春选评,张国光等点校:《诗归》(卷3),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9页。

[43]郑文:《汉诗选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