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高度仿真的书写

明代是中国长篇小说创作最为辉煌的时期，《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西游记》这四大古典小说都诞生于这个朝代。这说明在这个朝代里中国作家的想象力和长篇叙事能力突然得以迸发。这四大名著可以说各具特色：《三国演义》波澜壮阔、气势磅礴，有着宏大历史叙事的神韵；《水浒传》行侠仗义，是英雄的赞歌；《金瓶梅》细腻真实，反映了市民阶层的市井生活；《西游记》神奇艳丽，幻化出一个丰富多彩的魔幻世界。从艺术角度来讲，这四大名著同样是各有千秋：《三国演义》的艺术特征是宏伟；《水浒传》的艺术特征是传奇；《西游记》的艺术特征是神幻；而《金瓶梅》的艺术特征则是高度仿真。

小说本是一门虚构的艺术，任何小说都具有仿真性。但是，像《金瓶梅》这样高度仿真的小说还是极为罕见的。这部小说虚构出了一个高度仿真的世界，这个虚构的世界与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世界简直是一模一样，无所差别，以至于我们难以分辨出这两个世界的界限。近代学人狄平子是如此评价《金瓶梅》高仿真性的：“读其文者，如见其人，如聆其语，不知此时为看小说，几疑身入其中矣。”^[2]

《金瓶梅》对现实生活的高度仿真，仿到能使读者仿佛感到身在其中，这是多么高超的艺术境界！因而，就写实性来说《金瓶梅》堪称明代四大名著中的翘楚，它也是明代四大名著中最为贴近现实生活的长篇小说。认识这一点是我们理解《金瓶梅》这部“旷世奇书”的关键。

如果说高度仿真，在虚构的世界里把生活描绘得栩栩如生、淋漓尽致，是《金瓶梅》最为鲜明的艺术特征。那么《金瓶梅》在描绘现实生活时还有更值得我们关注的特色，这就是《金瓶梅》所描绘出的世界更具有一种高度的整体感。这种整体感主要表现在此部小说的作者笑笑生总是在尽最大的努力，力求全方位地反映出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整体风貌。这一点，我们从这部小说的书写内容上就能清晰地看出来。

《金瓶梅》的主人公是西门庆，尽管此书的名字来自三位女主人公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名字的缩写，但西门庆无疑是这部小说最为重要的主人公。在某种程度上说，《金瓶梅》就是西门庆及其家族的兴衰史，而这一点也决定了此部小说成为中国第一部个人传记式长篇小说和第一部家族式长篇小说。按常理来说，写一个人和其家族的故事，只要把这个家族自身的故事清晰地讲述出来即可。然而，笑笑生并非如此，他把西门庆及其家族的兴衰故事镶嵌在北宋王朝覆灭的历史进程中，从而为这个家族故事提供了一个颇有悲剧意味的历史背景。不仅如此，作者在写西门庆这个人物时，重点写他怎样由一个不法的商人，最终成为大宋王朝的提刑官并在官场上呼风唤雨的，从而为这个人物在政治上抹上了浓重的一笔。这两个方面，都是《金瓶梅》的作者在力图表现整体社会风貌时所作的精心安排。《金瓶梅》表面上写的是宋朝的事，实际上是在“借宋写明”。作者这种借对北宋社会的全方位的书写，实际上是在反映他对整个晚明社会的思考，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金瓶梅》能写出高度仿真的社会，也是作者对晚明社会仔细思考和观察的结果。

悲剧意味的历史背景和人物身份的复杂性，使《金瓶梅》这部家族小说获得了一种新的叙事张力，从而把一个家族的故事演化成为一个社会故事。在此基础上，作者以西门庆的活动为中心，建立起一个上连北宋朝廷，下接百姓市井的广阔叙事空间。这一叙事空间可以说囊括了整个北宋社会。而就其所描写事件来说，上涉国家政治，下及平民日常，无所不包其中。正是在这种艺术构思之下，笑笑生用细腻的笔法写出了一个完整而又全面的社会，这个社会达到了与现实社会高度的一致。

尤其值得称赞的是，笑笑生在这部高度仿真的小说中写出了一种鲜活而有质感的生活，而这种生活就是我们最普通的日常生活，是完全的原生态，而这一点是其他作家无法企及的。

正是对日常生活细腻的书写，使《金瓶梅》所展现的世界栩栩如生。而在这栩栩如生的生活中，又有几个重要因素始终贯穿其中，成为连接这种生活的重要纽带，这就是金钱、权力、性。而正是这些因素把《金瓶梅》中每一个故事串联成为一个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