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货币化与整体构思
《金瓶梅》是一部高度仿真的小说,同时也是一部具有高度整体化特征的长篇小说。这种整体化不单单指这部小说的故事情节的完整、统一,而是指此书在表现整个时代的历史风貌时具有一个高度完整的叙事视角。正是在这种高度完整的叙事视角之下,此书把那些看起来毫不相干的社会各行各业、各个阶层、各色人物,甚至是社会的各个角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从而表现出一个极为真实的社会。相比较而言,在《金瓶梅》以前的小说中,没有一部小说能如此全面而完整地描写出一个具有如此整体性的社会生活。如《三国演义》写的只是权力的斗争;《水浒传》写的只是那些出没于江湖的英雄;《西游记》写的只是取经的故事,这些小说虽然精彩,但并不能说它们完整地反映了整个时代的风貌,而是各有所重。唯有《金瓶梅》所写的是一个高度完整的社会,触及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就叙事的广泛性来讲,《金瓶梅》无疑是四大古典小说中的翘楚。
《金瓶梅》能达到如此的完整性,一方面是来自作者的天才,而另一方面来自那个时代的社会生活。而这种社会生活最为显著的特征就是其内部经济生活的联系日益密切,达到难以分割、相互牵连的程度。也正是由于这种社会生活联系如此密切,才使这个时代的作家能从整体的高度来观察这个时代,而这个整体的视角是以往作家所不具备的。
论及晚明的经济,绝大多数学者倾向于晚明是中国资本主义的“萌芽期”。这说明这些学者认识到晚明时期社会经济已经发生了巨大的转变。然而,研究明史的专家——美国学者黄仁宇先生反对这种“萌芽说”。黄仁宇先生认为资本主义在本质上是一个体制问题,而不是单纯的经济问题。由于晚明经济体制落后,难与西方或日本的资本主义萌芽期相比,因此晚明并不能说是产生了资本主义的萌芽。[4]
晚明资本主义萌芽说是个大的学术问题,非笔者的学术能力所能驾驭,故在此对之不做过多的讨论。但是,在《金瓶梅》中流露出来一个十分重要的倾向是值得我们高度重视的,即晚明这个时代是以“银子”为主的“货币化时代”,银子的高度流通已成为这个时代的显著特征,并且影响到人们的日常生活。尤其是在这部小说中体现出一种新式的货币观念,这种观念与中国传统的积攒式的财富的观念不同,它特别注重货币的流动性。如《词话本》第五十六回里,应伯爵说道:“多少古人轻财好施,到后来子孙高大门闾,把祖宗基业一发增的多了。悭吝的,积下许多金宝,后来子孙不好,连祖宗坟土也不保。可知天道好还哩!”应伯爵的这种观念和中国古人那种积攒财富的观念是不同的。而西门庆的观念更为超前,他说:“兀(银子)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怎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是极有罪的。”从这话中我们可以看出西门庆是一个很现代性的商人,思想很开放,而不是一个土财主。其实,应伯爵和西门庆这种财富观念的变化,是与晚明时代经济运行模式向货币化转换密切相关的。
晚明时期,中国丝绸和瓷器的出口贸易较为发达,使全世界的白银出现向中国流动的趋向,由此银子开始成为晚明时期最主要的流通货币。尤其是晚明嘉靖至万历年间,在中国货币史上发生两件大事更促进了银子成为全社会的主要货币:一是明嘉靖四十三年国家停止铸铜钱,所有官俸都用银子支付。二是万历九年张居正在全国实施“一条鞭法”,国家的税赋由征粮一律改为征银。这两件事的意义非同小可,它迫使中国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逐渐地趋于与市场联姻和部分商品化。[5]
晚明是中国真正意义上的以银子为主的“货币化”时代。“货币化”表面上是一个经济问题,而实质上是一个文化问题,而对这一点我们的认识还不够。徐建平在《中国社会科学》2007年第2期发表论文《货币观念的变异与农耕文学的转型——以明代后期的市井小说为论述中心》指出:“货币是人们用于交换的等价物,当这种等价物成为人们生存和发展愈来愈不可少的对象物时,就会形成相应的货币观念,并愈来愈成为影响人生存、发展的观念和情感的重要因素。既然货币和货币观念成为影响人情感的重要因素,那么这种观念也会波及作为情感的语言艺术表现形式的文学,即货币观念的变化也当引起文学表现形态的变化。”[6]
徐建平还认为在“中国的奴隶制、封建制时代以农耕经济为主的附带式的商品经济,都是以谷物为主体的等价交换。人们的货币观念总是渗透着浓厚的以土地为命的土地味道。钱谷所代表的货币来之不易,用之就会减少,所以在消费上就形成了反奢侈,倡节俭的农耕文化消费观。这种观念表现在文学上,就体现出其特有的以德礼为核心的稳定性。而明代中叶以后,随着货币化时代的开始,出现了货币观念、消费观念及人生价值由农耕文学向商业文学转型的作品:如出现了抒发快乐消费的观念,表达人生的畅意与真情为主要基调的文学。尤其是在明后期,市井小说通过人物形象的书写,表现出钱喜流动且在流动中增值的货币观念”[7]。
徐建平先生从货币化经济的转型研究文学作品表达内容和表达方式的转变无疑是正确的。但本书认为“货币化经济”对晚明来说,最为重要的是在它的作用下形成了一种新式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即利益关系。这种由货币的高度流通而形成的利益关系,能使相隔万里的人相互联系起来。可以说货币化使社会的各个角落彼此之间有了密切的关系,它就像一个高度发达的神经系统,把整个的社会重新集体组织在一起。如果说在传统社会中组织社会的是各种道德规范,而在一个货币化的社会中,组织社会的是涉及每个人自身的经济利益。这种利益关系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使社会变成一个高度的整体。任何作家一旦发现了货币在这个社会中无所不在的作用,就会对其时代有了一个整体性的认识,从而能解释出整个社会的运转规律。笑笑生就是发现了“银子”在整个晚明社会中无所不在的作用,从而对这个时代有了整体的感觉,如此,他才能构思出上连朝廷,下接市井的“金瓶梅世界”。
“货币化经济”对个人人格的形成有重要的影响。德国的哲学家齐美尔明确指出:“如果社会学想把近代和中世纪比较的话,中世纪人们受到约束,隶属于一个社区、或者一处地产,隶属于一个封建集团,或者一个社团。他的个人人格被融化进各种客观物质的或者社会的利益圈子,而后者直接支撑着人员的性质。近代社会把这种统一性破坏了。它一方面把个人人格置于自身之上,并赋予个人人格以一种无可比拟的内在的和外在的活动自由。”[8]在《金瓶梅》中,我们会发现其小说中人物尽管品德不端,但与传统小说相比,其人格是高度自主的。无论是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应伯爵,等等,他们都有着较强的自我意识,而这一点是传统小说中的人物所不能比的。对这一点齐美尔的论述对我们会有一定的启发性。齐美尔指出“货币化经济”有如下特点:
一、促使人和其财产关系的分离:在中世纪一切个人的权利都取决于拥有的土地,个人和财产之间保持着紧密地联系。而在以货币化为主的时代,货币作为一种等价物,插入人和他的财产之间,促成了人员和财产的分离,这样一来提高了人的自主性和自由性。
二、使主体摆脱各种狭隘的束缚成为可能,因为主体不是通过整个个人和整体结合,而是通过支付和接受货币和整体结合。
三、货币是非人格性的和毫无色彩的,它分隔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是,由于必须交换货币并为此保持各种最终的、具体的价值,货币在同一个经济圈子的成员之间创造一种极其强有力的结合。
四、货币作为中介物,其自身是没有价值的,但在一个以货币为中心的时代里,货币作为一个“标的物”却成了一切价值的中心。这也使拥有货币的人既不安定也不满足,人们在货币经济的时代感到生活越来越迅速地来去匆匆,转瞬即逝,在心理上受到货币的损害。[9]
在此,笔者不想花费更多的笔墨研究“货币化经济”,而是想借此说明在这种经济背景下,人们的思想意识在某些方面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也就是说,在《金瓶梅》中出现的人物与传统小说中出现的人物是截然不同的,这些人物是高度自主的人物,而不是受制于某种道德观念的人物。这也是《金瓶梅》中人物无法归类的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传统小说中我们很容易把一个人物归为一个类型,如忠臣、奸臣,仁义之人,邪恶之人等。但是,对《金瓶梅》中的主要人物我们却无法如此归类,他们更丰富也更模糊性,多是善恶相间的人物,即我们通常所说的“杂色”人。
“银子”给了作家笑笑生一个从整体上把握时代的视角。在这个视角的观照下,笑笑生不但认识到所谓金钱的罪恶,而且认识到这种金钱意识是如何改变了人们的思维方式和人性的,尤其是在这种金钱作用下社会政治关系的变化。可以说,笑笑生所面临的是一个与以往作家完全不同的时代,这个时代更加复杂,而理清这个时代的关系,把握这个时代的脉搏,书写这个时代也就变得尤为困难。而笑笑生以一部《金瓶梅》完成了对这个时代的整体性的描写,从这个意义上说,笑笑生的确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
我们要认识到16世纪的笑笑生对这个时代的把握是非常精确的,其观点甚至与19世纪的马克思有相近之处。如马克思指出了经济基础决定意识形态,并认为以经济为基础形成了阶级,而笑笑生同样是写银子对社会意识形态的冲击,其笔下的人物也是按银子的多寡分成不同的阶级。马克思还明确地说:“至今所有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自由民和奴隶、贵族和平民、领主和农奴、行会师傅和帮工,一句话,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始终处在互相对立的地位,进行不间断的,有时隐蔽又是公开的斗争,而每一次斗争的结局都是社会受到革命改造或者各阶级同归于尽”。[10]其实,在《金瓶梅》中这种阶级之间的矛盾与斗争表现的也是极为明显的。举例来说,西门庆这个平民打入上流社会,变成统治阶级的一员,就是平民与统治阶级之间既矛盾又互为利用的关系的体现。这一点也使西门庆这个人物充满了复杂性。
马克思是19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他发现了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是经济的斗争。而早在16世纪,笑笑生就发现了银子对社会各阶层人的作用,并把它作为构建其小说世界的灵魂,这一点也是伟大的。毛泽东也曾指出,要了解晚明时代的经济,就去读《金瓶梅》。这说明毛泽东也发现了《金瓶梅》这部小说中的经济问题。
每个作家在写作时,其内心都有一个关于世界的整体图式,这个图式决定了作家对世界的思考和描述。“银子”就是笑笑生思考世界的图式,依照这个图式,笑笑生把其所在的那个时代的各种零散如碎片式的生活串联在一起,从而使这部小说在内容上浑然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