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叙事形态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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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家之悲歌

《金瓶梅》是西门庆及其家族的兴衰史,它写出了西门庆这个家族兴起和衰败的过程,因此它也是一部家的悲歌。《金瓶梅》的前七十九回是写西门庆家之盛,而后二十一回是写西门庆家之败。而作者在写西门庆家之败时,给这个故事以浓厚的悲剧色彩。此外,从整个故事来看,此书写出人在情欲和物欲中的迷茫,其中的主要人物多是以悲剧而告终,故说此书是“人的悲歌”并不为过。此书中无论是西门庆、潘金莲,还是李瓶儿、庞春梅都是悲剧人物。

《金瓶梅》取材于《水浒》故事中的武松故事,发展了其中潘金莲和西门庆的故事,重点写了西门庆政治上的崛起和荒淫的生活。其书名虽然是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这三个女人名字的缩写,但是此书的第一主人公无疑是西门庆。有人说《金瓶梅》所写的是女人的故事,此话差矣。如果是女人的故事,此书将是一部彻头彻尾的色情小说。因为女人的故事是难以和北宋的灭亡交织在一处,也就是说,如果此书单写女人故事,作者根本就写不出家国一体这样结构的小说。《金瓶梅》是西门庆的传记,唯独因为有西门庆的存在,此书才具有了家国一体的意义。

在《水浒传》故事中的西门庆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虽然他在地方上也称得上是一霸,但是他没有深厚的政治实力,充其量只不过是个恶霸而已。而笑笑生所写的西门庆却有着雄厚的政治资本:四大奸臣中八十万禁军提督杨戬是其亲家陈洪的亲家;宰相蔡京赐给西门庆副提刑官,并成为西门庆的干爹;在第七十回西门庆到东京觐见皇帝,升官为正提刑,官至正五品;甚至朝廷的命官要想升迁都要走西门庆的门路,可见其在政治上势力之大。假如西门庆不是过早地“夭折”,无论在官场上、商场上他肯定会有更大的“作为”。

西门庆本是个市井商人,但作者重点写的却是他政治势力的来源及演变,写的是他与官员勾结的问题。这是这部小说的核心,也是此书能成为家国一体式小说的根基所在。也正是因为西门庆的政治活动,北宋王朝的历史命运和西门庆的私人生活才有了结合点。这也是作者设计西门庆这个人物的动机所在。在书中的第二十九回,作者借吴神仙给西门庆算命,指出西门庆的命相是“伤官格”。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命相,而是作者对这个人物的定义。这个命相本身是具有深刻政治含义的:第一,西门庆靠行贿于官员起家,胡作非为,所伤的就是北宋的官吏制度,进而所伤的是国家。第二,西门庆与官员的勾结势力越来越大,纵欲无度,以死而曲终奏雅,伤的也是其自身。甚至作者让西门庆给自己的儿子起名叫“官哥儿”,这个官哥儿短命,一岁夭折,由此可见作者对“官儿”的鄙视。

很多评论家注重西门庆和女人的关系,研究其找了多少女人,和多少女人有了性关系,其实这些只是西门庆的私生活,并不是西门庆的大事。对西门庆来说有几件大事是至关重要的:因武松的案子,找到蔡京,和蔡京建立了联系;其后为花子虚和江西盐商的案子向蔡京行贿,和蔡京的关系更加靠近。在第十七回西门庆受杨戬案牵连,花费1000两白银买命,从此和官僚集团靠得更近。在第三十回西门庆因给蔡京送生辰纲,受太师的恩惠得副提刑官一职。第四十七回,西门庆因苗青案受贿被曾孝序弹劾,又是受到蔡京的保护。第五十六回西门庆东京第二次给蔡京送生辰纲,拜蔡京为干爹。第七十回在蔡京的强力提拔下,西门庆成了正提刑官直到死去。可见,与官员的勾结才是西门庆生活的主旋律。

《金瓶梅》写的是北宋灭亡的历史,显现出北宋向下滑落的历史进程。而对西门庆,作者主要写的是其上升的过程,写他由一个平民百姓上升为官僚,并逐步成为山东首富。西门庆的上升与北宋的灭亡恰好形成一个明显的对比,作者想要说明的是西门庆之流崛起之日,就是北宋灭亡的开始。其政治含义是如此鲜明。

作家在写西门庆的生活时抓住两个方面:第一,是写其以金钱开道收买官员,在社会上横冲直撞,成为一个满身铜臭的暴发户。这既是写官商勾结问题,也是对这个商人所具有的金钱势力的批判,更是对金钱所带来的罪恶的批判。晚明是一个高度“货币化”时代,信奉金钱万能。早在晚明这个时代,人们就已经开始关注金钱所带来的罪恶并对之加以批判,在这一点上,《金瓶梅》与当时社会上的这种思想是一致的。而对金钱的批判使《金瓶梅》这部小说,与19世纪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遥相呼应,从而使《金瓶梅》成为晚明时期旷世少见的“人间喜剧”。第二,此书重点写西门庆荒淫的性生活,以及由此所引起的家庭之乱。在写西门庆荒淫生活时,作者重点写的是西门庆猎艳故事,这其中有大量的性描写,极写西门庆性生活之“艳”,但其结局却是悲剧性的,西门庆脱阳而死,其家是树倒猢狲散,而家中的女主人吴月娘受尽他人的欺辱,最后西门庆唯一的继承人孝哥儿也被幻化为小和尚。所以此作品表面上写西门庆的性之艳,而实质却是写其悲。《金瓶梅》主要写的是“性过度”所带给人们的危害,其根本目的是在宣扬“保身”和“尊身”。

《金瓶梅》是“家之悲歌”,这其中还体现在作者对西门庆与李瓶儿这一故事的书写上。李瓶儿的故事是《金瓶梅》中最有悲剧色彩的,作者在打造这个故事时是想写出一幕家庭的悲剧,而这个悲剧的制造者表面上是潘金莲,实质却是西门庆和李瓶儿自身。李瓶儿对自己的丈夫花子虚不满,私通西门庆,气死了花子虚。死去的花子虚在阴间向李瓶儿和西门庆实施报复,以至于李瓶儿最后以死赎罪。所以,李瓶儿的故事又是一曲婚外恋的悲歌,写出一个女性人物在婚恋中的困惑。这个悲剧与法国作家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和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有异曲同工之处。


[1] 袁宏道:《与董思白书》,载朱一玄编《金瓶梅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57页。

[2] 刘志琴:《晚明史论——重新认识末世衰变》,江西高校出版社2004年版,第37页。

[3] 宁宗一:《宁宗一讲金瓶梅》,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49页。

[4] 参见徐朔方《西方金瓶梅论文集》,江苏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43页。

[5] 刘志琴:《晚明史论——重新认识末世衰变》,江西高校出版社2004年版,第56页。

[6] 同上书,第78页。

[7] 同上书,第89页。

[8] 同上书,第102页。

[9] 张锦池:《论〈金瓶梅〉的结构方法与思想层面》,《求是学刊》199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