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的文学道路:围绕“文学店关门”的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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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论

在世人心目中,周作人首先是文学家。1933年出版的王哲甫的《中国新文学运动史》,据说是第一本专论新文学运动的史书,其中周作人的名字,仅在目录里就出现了五次,分布在谈文学理论、新诗、散文、翻译文学等各个章节里。在此之前,还可以上溯到1922年胡适写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在这本书的结尾,胡适给了周作人寥寥几句话,“散文方面最可注意的发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这一类的小品,用平淡的谈话,包藏着深刻的意味;有时很像笨拙,其实却是滑稽。这一类的作品的成功,就可彻底打破那‘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了”[1],就此奠定了此后世人对周作人的文学评价。在此之后,被认为是50年代最具代表性的现代文学史著作——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在总论文学革命以及散文创作的章节里,也以简略的章节介绍了周作人。新时期以来影响甚大的钱理群等人合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对周作人的介绍也类似于王瑶先生的著作,但是评述的详尽度和正面性上都大有增加。

在这些最具代表性的文学史著中是如此,其他各种参差不齐的著作中情况也不例外。看起来,“周作人是一个文学家”,似是板上钉钉、无可撼动的事实了。从1922年到现在,八十多年过去了,这个定论似乎从来没有人质疑过——然而不然,事情并非全然如此:曾有人唱过反调,而且不是别人,就是周作人自己。1925年写的《元旦试笔》中,他说:

“就我个人说来,乃是三十而立,(这是说立起什么主张来)四十而惑,五十而志于学吧。以前我还以为我有着‘自己的园地’,去年便觉得可疑,现在则明明白白的知道并没有这一片园地了。……目下还是老实自认是一个素人,把‘文学家’的招牌收藏起来”[2]

一个声名赫赫、众所仰望的文学家,正儿八经地站出来,说自己要“把‘文学家’的招牌收藏起来”了,这不是很让人惊奇的事情吗?更何况这个文学家在起草《文学研究会宣言》的时候自己还曾说过:“治文学的人也当以这事为他终身的事业,正同劳农一样”[3]。然而,尽管在1925年就发出了这样的宣言,但是在此之后所有的新文学史,几乎都不依不饶地把他写入其中,这又说明了什么呢?是没有看到他的宣言,或者是他的文学力量太过强大,想掩盖也掩盖不住,想告别也告别不了?没有看到他的宣言是不确的,前面提到王哲甫先生的那本著作里,就注意到“周氏原是学水师出身,他自己常说他不是文人,更不是学者,他的工作只是打杂”,但是王先生对周氏这一说法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和辨析,反而紧接着列举了他在文学上的一系列成绩,如编辑《语丝》、《骆驼草》等等,认定“他在文坛上的活动是继续不断的”[4]。后起的研究者中,止庵先生的《周作人传》中也提到了1925年周作人那个表态[5],但止庵先生的著作只限于抄录周作人的言论,难以看出他对此的个人看法。1986年出版的李景彬先生的《周作人评析》有专门一节讲“文学店关门”,但却没有提《元旦试笔》,而是提出“周作人在三十年代为什么要将他的‘文学店’关闭起来呢?”李先生认为在新文学的第一个十年中周作人有文艺专论、批评和随笔集,但第二个十年除了《中国新文学的源流》这篇讲演稿,“人们几乎再也看不到他关于文艺的主张和评论了。他的文艺思想从贫困到衰竭,危机日深,于是他也只好宣布‘文学店关门’了”[6]。李先生分析原因有三,“首先是因为他感到自己对文艺无知”,“其次是因为他认为文学无用”,“再有就是他感到自己对文艺的见解已经陈旧,不合时宜”。钱理群先生也直面了周作人的这一番言论,他对此的看法是:“他要与‘自己的园地’的时代告别,关闭‘文学店’,结束文学启蒙以至思想启蒙的努力”;对于周作人此后的努力方向,钱先生的看法是:“不热心于主义的宣传,而出发于生活自身的兴趣”;“着眼于‘对于一切专断与卑劣的反抗’,同时提倡人应该有的‘美的生活’”;“这样,周作人必然地再度转向他最热心的题目——‘人的研究’;而这回他选择的突破口是‘性心理的研究’”;“这是他的真正兴趣与努力所在”[7]。但是整体阅读了周作人的全部著作之后,我对以上看法都持有异议,它们显得过于片面,我将在后面的论述中竭力证明这一点。此外,在钱理群、止庵的著作里,周作人的“文学店关门”似乎都仅仅是发生1925年的一次突如其来的言说,然而细细查看周作人的自编文集,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他终生坚持的姿态,此类宣言从1925年开始,贯穿到他著述生命的终点。为了证明我所言不虚,不妨把他此类的宣言都列举出来,看个究竟:

我独怕近时出现的两个称号,这便是文士与艺人。我自己呢,还愿意称作文童。(《谈虎集》,第86页,1925年4月)

我不是文坛上的人……诗人的感想有时或很奇特,不是我们门外汉所能妄测。(《谈龙集》,第126页,1925年6月)

洗手学为善士,不谈文学,摘下招牌,已二年于兹矣。(《艺术与生活》,第66页,1925年12月)

我不会批评,不必说早已不挂牌了。(《谈龙集》,第120页,1926年2月)

我自己知道不是批评家,同时对于中国的许多所谓批评家也不能有多大的信任。(《谈虎集》,第211页,1927年2月)

近来觉悟自己不是什么文学家或批评家,不喜欢对于文学问题胡说八道。(《文学与主义》,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5卷,第78页,1927年2月)

列位切莫误会以为我自认自己是在弄文学,这个我早已不敢弄了。(《永日集》,第86页,1928年12月)

自己觉得文士早已歇业了,现在如要分类,找一个冠冕的名称,仿佛可以称作爱智者。(《夜读抄》,第202页,1934年9月)

虽然我的文学小铺早已关门,对于文学不知道怎么说好。(《苦茶随笔》,第67页,1934年11月)

我不是文学家,没有创作。(《苦茶随笔》,第61页,1934年11月)

我自己有过一个时候想弄文学,差不多开了一间稻香村的文学小铺,一混几年……忽然觉得不懂,赶紧下匾歇业。(《苦茶随笔》,第119页,1934年冬至)

好几年前我感到教训之无用,早把小铺关了门,已是和文学无缘了。(《苦茶随笔》,第85页,1935年1月)

这回郑西谛先生介绍我编选一册散文,在我实在是意外的事,因为我与正统文学早是没关系的了。(《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编选感想》,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6卷,第540页,1935年2月)

文学店关了门之后,对于文章与思想的好坏似乎更懂了一点。(《风雨谈》,第192页,1936年9月)

自己所不知的乃是神学与文学的空论之类。(《瓜豆集》,第3页,1936年11月)

三十年前不佞好谈文学,仿佛是很懂得文学似的……后乃悔悟,实行孔子不知为不知的教训,文学铺之类遂关门了。(《秉烛后谈》,第3页,1937年4月)

我一直不相信自己能写好文章,如或偶有可取,那么所可取者也当在于思想而不是文章。总之我是不会做纯文学的……假如可以被免许文人歇业,有如吾乡堕贫之得解放,虽执鞭吾亦为之……求脱离之心则至坚固,如是译者可不以文人论,则固愿立刻盖下手印,即日转业者也。(《苦口甘口》,第2—3页,1944年7月)

不佞少时喜弄笔墨,不意地坠入文人道中,有如堕民,虽欲歇业,无由解免,念之痛心,历有年矣。(《立春以前》,第180页,1944年8月)

当初也曾有过一个时期,曾以文人自居,妄想做什么文学运动……文学研究会成立,我也是发起人之一……在该会存在时我仍是会员,但是自己是文人的自信却早已消灭,这就是说文学店已经关门了。(《立春以前》,第157—158页,1944年12月)

前二十年喜讲文学……但是后来渐渐觉得自己不大懂得文学,所以这方面的贩卖店也关了门了。这以后对于文化与思想问题稍为注意。(《过去的工作》,第81页,1945年9月)

我没有专门学问,关于文学自己知道没有搞得通,早已不弄了。(周作人写给周恩来的一封信[8],1949年7月4日)

关于文学的迷信,自己以为是懂得文艺的,这在《自己的园地》的时代正是顶热闹,一直等到自己觉悟对于文学的无知,宣告文学店关门,这才告一结束。(《知堂回想录》,第452页,1961年)

我是一个庸人,就是极普通的中国人,并不是什么文人学士(《知堂回想录》,第803页,1966年1月)

这样一罗列,居然有了二十多条,不可谓不“夥颐”。从中可以清晰看到,在1925年之后终其一生,他一边源源不断地写作,一边喋喋不休地辩白:“我不是文学家”,“我的文学店早就关门了”。这样的情况,难道不值得深思,并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吗?我相信答案是肯定的。我相信周作人不是无缘无故地发出这类宣称。我不仅把它看作是周作人向研究者发出的一个挑战,也把它看作是周作人给予他们的一个机会。他提供了一个出发点,由此可以踏上通达真实的他自己的路径。我不想漠视周作人的这些宣言,不想错过他提供的这个机会。我想从他提供的起点出发,一路解决这条路径上横陈着的问题:周作人那些告别文学的宣言,是否足以动摇他的文学家身份?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周作人想要关闭文学小店,告别文学?他要告别文学,去到哪里?怎么看待他此后的文字?文学在他心目中,到底是一种什么物事?而一部现代文学史,又究竟应该给他怎样的位置?

在上面列举的周作人言论中,似乎已经可以看到一点解答这些问题的端倪——似乎周作人一边“作案”,一边已经在“自供”了。但这些“供词”又并非完全可以凭信。例如,他有几次说到自己是因为不懂,守孔子“不知为不知”的教训而关闭了文学店,但实际上他之前的《自己的园地》等系列文章深受好评,并没有说他的文学批评出了问题;他的创作也被视为典范,并没有人曾经给予过轻视;这又何来“不懂”之虞呢?他又说自己不能做纯文学,文章如有可取也只在其中的思想。文士歇业以后当以爱智者自称,这些倒可能是实情,但又显得语焉不详,需要更详细地解说。一旦解说清楚了,不但以上问题可以迎刃而解,而且以此为契机、为抓手,当可以切实触及周作人在1925年之际内心的深刻变化,并且把握到在整个现代文学史中,周作人的文学道路的独特性。我认为,在现代文学30年的历程中,周作人这一类宣言既有他一贯含义,但在不同时期,也有着微小的区别,各有着特定的针对对象。1925年首次提出的时候,背后有着他对“五四”新文学运动的成就的判断以及问题的反省,也有他个人在经历了兄弟失和这个生活变故之后的情感因素。在1928年革命文学风起云涌导致文学时代转变之际,周作人又被迫亮出对不同文学观念的取舍去就的态度,这时期他一边谈文学一边说“文学我早就不敢弄了”,明显是对咄咄逼人的革命文学的抗议。30年代初文坛众口一词把他推为当时的“小品热”的始作俑者,甚至是“盟主”的时候,他却把大量笔墨用到了抄引《颜氏家训》之类的古书及笔记上去,这时候他说自己的文学店关了门,又何尝不是希望人们注意他当前工作的真心提示?到了40年代,在附逆事敌的尴尬处境中,他半真半假地用文字抵抗、赎罪,前所未有的高调宣称自己的文章“离开文学的范围,关心国家治乱之源,生民根本之计,如顾亭林致黄梨洲书中所说”[9]这又是文学店关门所透露出来的新的含义。或许可以说,对文学店关门事件的追问,将如一把钥匙开启周作人各个阶段的心灵秘锁,让我们看到周作人在各种复杂动荡的时代环境中的内心真相。对文学店关门事件的讨论,将不仅仅局限在文学的范围,它让我们由文学出发,却能抵达周作人的思想场域。它让我们看清楚,周作人由文学起家,而他终身不废的,是做一个启蒙思想家、一个常识的传播者的理想,借由文学他最终想达到的是实现合理而美好的“人的生活”的梦想。

我希望在本书的写作中做到这几点:1.尽量做到言必有据,有几分材料说几分话;2.尽量做到句、段、章节之间逻辑关联严密清晰,尽量做到讲述有条理;3.尽量避免时空错置,尽量把周作人的作品还原到准确的时间点上,以及准确的环境背景中,准确理解周作人的思想变化过程;4.尽量避免在周作人数量庞大的言论中随手抓住一点就作全称判断,避免盲人摸象的错误,把周作人讲全面讲清楚;5.尽量做到不存先入之见,对于周作人好处说好,坏处说坏,遇到与已有的流行观念有不同看法之处,也不回避观点歧异,能够实践“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原则。理想如此,能否做到还是疑问,我真诚接受各种宝贵的批评意见。


[1] 《胡适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43页。

[2] 周作人:《雨天的书》,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26页。

[3] 张铁荣、陈子善:《周作人集外文》(上),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5年版,第333页。

[4] 王哲甫:《中国新文学运动史》,北平杰成印书局1933年版,第314、315页。

[5] 止庵:《周作人传》,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年版,第123页。

[6] 李景彬:《周作人评析》,陕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22页。

[7] 钱理群:《周作人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325页。

[8] 周作人:《周作人的一封信》,《新文学史料》1987年第2期。

[9] 周作人:《立春以前》,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90页(此后所引周作人文章若无特别的说明,皆出自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的《周作文自编文集》,不再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