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普通读者”还是“文学行家”?
总体而言,文学批评作为一门正式学科(a formal discipline),其最终的任务是对文学作品进行“分解”,然后重新组合,以弄清楚我们正在阅读的文学文本(literary text)[22]究竟是什么,意味着什么,如何以及为何具有这样的性质和意义[23]。它是一种物体、一种行为、一种抽象意识的媒介,还是文字方面的表演或游戏?文学为什么不同于其他语词结构和语言行为的方式?某部文学作品又凭借什么区别于其他作品?作家在运用语言中是否享有某种特权?同一作家不同作品的文本间关系如何?批评家对语言、结构和文学使命的看法是否出于个人的成见?抑或意识形态下集体意见的反映?……凡此种种,均是当代文学批评学科视野之内极其重要,且有待解决的一些问题[24]。
“古宅之喻”的第二个环节,形象对应了“文学批评”这一阶段。我们看到,那位身居古宅的读者随着时间的流逝,从最初仅仅为了消磨时光、欣赏享乐,到后来朴素地思考为何喜好或厌恶一部作品,再到比较和批判他人的评论文字,进而学习专门的批评技术及方法,他对文学的领悟和认识处于逐步深入的过程。然而,正如所有模拟都不可能与实际完全相合,这种笼统的对应尚未达到原则性体系的层次。为了使我们的讨论更为深入,不妨加进一个戏剧化情节,令状况稍微复杂一点。
我们假设这个读者暂时克制了对“文学史”的好奇之心,而不满足一己印象式的感悟和那些鉴赏的通则,经过钻研努力,他渐渐由一个普通的读者变成了富有专业知识的文学批评的行家。然而恰在这时,当他回首自己的成长,不禁扪心自问:到底应该纯粹凭个人热情和自然明显的态度讨论文学艺术,还是应该采用正规的分析手段一丝不苟加以研读?一方面,他发觉若完全依恃前者,其极端很可能会像那些“不能自制,若痴若狂”的神经质患者一样,陷入狂迷的主观状态而丧失理智;但另一方面,他也意识到,假如毫无保留地抛却初步的、个人的、欣赏性的反应,又不免承受一个巨大的损失,即无法享受到完整欣赏一件艺术品所产生的那种自发的快乐,对文学的分析甚至会由此而成为极其枯燥的智力活动,或晦涩难解的哲学思辨。
这则“进退两难的窘境”,其实正是长久以来困扰文学批评的一个难题:尊重普通读者(common readers)的“批评前反应”(the precritical response),还是强调文学“行家”(literary“technicians”)的专业技能[25]?近代西方文学批评界曾对此有过十分激烈的论争,从约翰逊(Samuel Johnson,1709—1784)到桑塔格(Susan Stontag,1933—2004),从费德勒(Leslie Fiedler,1917—2003)到布雷奇(David Bleich),从霍兰德(Norman Holland,1927—)到施瓦茨(Murray Schwartz,1929—)等文学理论家,都曾主张更为主观主义的、属于更具个人色彩的欣赏性反应和批评方法[26]。桑塔格直言,一度流行的大多数文艺批评实际上侵占了艺术作品的地位,批评分析是对艺术形式的玷污,使艺术陷于平庸、僵化和贫瘠之中[27]。而持反对意见的学者也不乏其人,像齐亚迪(John Ciardi,1916—1986)、穆尔斯(J.Mitchell Morse,1912—2004)、伯尔索夫(Ann E.Berthoff,1924—)及托斯特尔(Eva Touster,1915—2009)等,均认为只有高水平的文学批评,才能获得丰富的真知灼见。齐亚迪曾明确斥责道,所谓的主观“欣赏”(appreciation)根本“无用”,而“自由联想”(free association)更是“随心所欲,毫无意义”的无聊之举[28]。
虽然“进退两难的窘境”确实需要认真考虑解决方案,但我们的原则,是尽量避免滑向上述两个极端的任何一极。在我们看来,文学“行家”具备的素养,及其所做的专业分析或评价不会破坏美感,正如普通读者自发的批评前反应不是毫无价值一样。批评前反应不一定是低级的文学反应,它不但是最全面的文学欣赏所必需的,而且是至关重要的。如果说艺术最初级的目的是使人快乐或欢悦,那么主要运用直观和情感的批评前反应无疑是不可或缺的,没有这样的反应,批评家的工作就很有可能像校对人员校阅清样一般,仅仅是核对事实的准确性,或者做一些技术性的纠错而已[29]。当代文学批评的发展趋向也表明,对批评前反应的重视日益增加,恰如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1943—)《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Literary Theory:An Introduction)指出近年来朝向读者的明显转向[30]。但也不应忘记,有时本能的直觉会把批评引入歧途,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实,因此我们不仅需要纯粹为了得到快乐的阅读,也需要对所研究的文学作品进行严格意义上的分析[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