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直观的概念论与非概念论之争[1]
袁建新 罗荟媛
在《纯粹理性批判》第二部分“先验逻辑论”导言之“论一般的逻辑”一节,康德写下了一段非常著名的话:“如果我们愿意把我们心灵在以某种方式受到刺激时接受表象的这种感受性称为感性的话,那么与此相反,自己产生表象的能力,或者认知的自发性,就是知性。……无感性就不会有对象被给予我们,无知性就不会有对象被思维。思想无内容则空,直观无概念则盲。”(A51B75)[2]对这一段话、特别是最后一句的解释,不但涉及对《纯粹理性批判》的基本思想理解,而且涉及康德哲学与分析哲学、心灵哲学的关系。令人遗憾的是,如此重要问题,却为国内学界所忽视。在中国知网(CNKI)上竟然搜索不到这方面的论文。而前辈邓晓芒的《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句读》也没有提及。[3]有鉴于此,本文将对国际学界关于康德直观的概念论与非概念论之争作概述。第一部分概述康德直观的概念论者和非概念论者的基本观点;第二部分简要分析这种争论的意义。先看第一部分。
一 国际学界关于康德直观的概念论与非概念论之争
大致来说,关于康德直观与概念之间关系的解释,非概念论者认为,直观能够并不需要概念和概念能力而被给予,就如概念没有(可感觉)直观同样能够被思维一样。而概念论者认为,没有任何直观能够在不涉及概念的前提下存在。[4]依照这一标准,关于康德直观的概念论者有Wilfred Sellars,John McDowell,Paul Abela等,而属于非概念论者的有Graham Bird,Robert Hanna,Eric Watkins和Lucy Allais等。概念论者中,Sellars和McDowell无疑最为重要,因为他们不仅是著名的哲学家,且系统地表述了关于康德直观的概念论思想。因此,我们首先介绍二人的思想。
(一)Sellars、McDowell关于康德直观的概念论解释[5]
尽管Sellars是康德直观的概念论解读的最早哲学家之一,然而,其概念论思想却与非概念论思想奇怪地结合在一起:他在否认康德的直观具有非概念内容的同时,却承认他所理解的康德的“纯粹感受性”具有非概念内容。
在《经验主义与心灵哲学》和《科学与形而上学:基于康德哲学主题的变种》两本著作中,Sellars提出和发展了其与康德哲学密切相关的视知觉经验的意向性理论。McDowell认为,Sellars以与康德同样的方式考察意向性。Sellars通过对“感觉材料的经典概念”的两个弊端的诊断来发展其意向性理论。Sellars认为,古典经验主义的基础论存在两个弊端:一是不包含或涉及概念的感觉的心理事件观念,例如红的感觉;二是非推理地知道情况如此这般。Sellars认为,这两点结合在古典经验主义传统中,并构成了非概念的知觉经验,成为不需要规范性论证来证明的自我正当(self-justification)知识,并构成一切知识的正当性、合理性和可确证性的基础。通过对这两个弊端的批判,Sellars发展出知觉经验(特别是视觉经验)的意向性理论图景。这一理论图景由“在上线的”(above-the-line)要素和“在下线的”(below-the-line)要素构成。所谓的“线”区分了在人们生活中发生的心理事件的特性描述(characterization),这需要按照从特性描述的概念能力的现实化(actualization)来理解,而对这些特性的描述并不需要在这些词中得到理解。
处在Sellars视觉经验理论图景的“在上线的”要素部分,是一种独特种类的概念事件。仅凭这种概念事件,该心理事件就“包含”关于环境的声称。由于这类事件“包含”以独特方式做出的声称而与其他种类的概念事件区别开来,该独特方式就是,关于环境的声称通过来自或基于一个外表可见的对象给予主体的印象而做出。处在Sellars视觉经验图景“在下线的”要素部分,是视知觉的一种综合体或杂多,即不包含概念的心理事件或状态。Sellars图景之所以要包含“在上线的”要素和“在下线的”要素,其原因在于,正是由于一些先验理由使得我们需要承认处在“在下线的”要素。因为,如果我们要有权谈论概念的心理事件(即这一图景中的“在上线的”要素),只是因为我们能够看见这些概念的表象之流被感觉杂多和感觉中的不包含概念的心理事件或状态(特别是视觉意识)所引导。[6]
正如McDowell所指出的那样,Sellars把他关于知觉经验、特别是视觉经验的上述图景视为本质上是康德哲学的,因为Sellars通过一种诉求感性和知性的方式,由此使经验如何获得客观实在性这一目的具有意义。尽管Sellars抱怨说,甚至康德本人都没有做出其图景中“上线的”要素和“下线的”要素之区分。不过,Sellars仍然认为,其上述理论图景要完全是康德哲学的,就必须需要另外一个要素——一种先验公设。因此,Sellars认为,视觉意识的概念形塑物(shapeings)这一观念,使得我们只有借助一种先验公设,才能有权声称某物具有客观实在性。依照这种公设,这些正在发生的概念的心理事件就为“纯粹的感受性”——在视觉意识中不被概念所形塑而出现的东西——所引导。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合法地认为,知觉产生了关于客观实在的概念表象。Sellars认为,他对非概念化的“纯粹感受性”的这种承诺,构成了《纯粹理性批判》某些特征的一种模糊不清的观点。而康德对非概念化的“纯粹感受性”说明存在的问题,伴随其关于空间是外部直观的形式的学说而浮现出来。空间所告诉我们的信息是外部可直观的现象。由此,外部直观包含知性和感性这一问题,随着《纯粹理性批判》论述的进展而不断变得清晰起来。由于集中关注外部的可直观性,康德没有讨论对其哲学来说至关重要的一个问题:Sellars所称的在知觉中引导关于外部实在的概念表象的“纯粹感受性”的杂多的形式。[7]
由此可见,依照Sellars所理解的康德哲学的意向性理论,“纯粹感受性”的杂多是非概念化的,具有非概念内容。他们为概念的客观性提供基础和质料,并且引导概念表象在思维中获得客观性。因此,依照Sellars对康德哲学的解释,“纯粹感受性”是非概念化的,就感觉所予来说,Sellars是一个非概念论者。然而,就直观与概念的关系来说,Sellars却是一个概念论者,否认直观具有非概念内容,否认直观能力独立于知性能力而存在。
尽管McDowell与Sellars都反对传统经验主义和基础论的“所予的神话”(the Myth of Given),然而,McDowell不同意Sellars关于“纯粹感受性”的非概念论解释。他认为,Sellars的这一思想,即知觉包含一种由“纯粹感受性”的杂多所引导的概念表象之流,根本不是康德哲学的思想。[8]McDowell认为,Sellars的另一信念却表明,康德的直观不是非概念内容的,而是包含或涉及概念的。这一信念就是:康德所称的直观是个别表象,直观已经包含知性,而知性是与概念相联系的能力。McDowell说:“基于对直观这个词的这种解释,在一个直观中既包含知性又包含感性。依照这种解释,我们可以将直观描述为知性对感觉意识的形塑物。”[9]
与Sellars一样,McDowell同样是在对古典经验论的“所予的神话”的批评中发展出其对康德直观的概念论解释的。与Sellars不同的是,McDowell根本不认可“所予的神话”的存在,而前者并不拒绝“所予的神话”,只是不认可古典经验论的这一信念:所予的东西(例如感觉)本身并不需要概念就足够为知识提供正当性、合理性和可确证性。而McDowell根本不承认Sellars所理解的康德哲学的非概念内容(纯粹感受性)的存在,他拒绝任何独立于概念、与知性能力无关的感觉内容存在。在1997年的著名讲座《在观念(view)中拥有世界:塞拉斯、康德和意向性》中,McDowell在对“所予的神话”批判的同时系统地表达了其关于康德直观的概念论解释。
McDowell是通过集中对他所称的“自然主义的谬误”(the naturalistic fallacy)的批判来确立其对“所予的神话”的批判的思想的。McDowell认为,感觉所予根本不能为知识的正当性、合理性和可确证性作出任何贡献。因为,感觉所予是关于外部世界对我们的因果影响的一种自然主义的可描述效果。McDowell继承Sellars的思想,同样作了一个关键区分:处在上线的认识的事实(这些事实处在理性的逻辑空间中)与处在下线的自然事实及非规范性的其他东西。McDowell赞成Sellars的这一思想:处在下线的部分不能实现规范性任务,因为它们只能通过处在上线的认知事实来实现规范性。因此,自然事实不是认识事实,并且不能承担认识事实所承担的职能,如果我们断言自然事实能够这样做,就会犯“自然主义的谬误”,即承认“所予的神话”。
在批判“所予的神话”的同时,McDowell发展出其康德直观的概念论思想。McDowell所引康德文本的证据,来自《纯粹理性批判》之“发现知性的所有纯粹概念的线索”,即“形而上学演绎”部分的这一句:“在一个判断中给予这些不同表象以统一性的同样功能,也给予在一个直观中的不同表象的这种纯然综合以统一性。”(A79B104-5)McDowell认为,这一句的关键文本表明,康德的直观已经包含概念,包含知性的能力,直观是概念化的。对此,McDowell用我们看见一根红管的例子来分析。McDowell首先指出,当判断在我面前的一根红管时,我已经将不同的概念能力发挥出来了。看到一根红管是不同概念能力相聚在一起的结果。由此,McDowell论证道,表面上看到与对“看见”的判断在这一方面是类似的:它们都是以不同概念能力相聚在一起的形式的概念能力的现实化,所不同的只是那些相关概念能力的现实化的方式。McDowell认为,从“发现知性的所有纯粹概念的线索”得到的评论的逻辑要点,在应用到表面上看到时同样可应用于判断。由此,McDowell将上述A79B104-5所引的话解释为:“在表面上看到中给予这些不同表象的统一性的同样功能,也给予在一个直观中的不同表象的这种纯然综合以统一性。”[10]McDowell由此认为,任何表面上的看到,实际上都包含比“看见”更多的具体内容,这些内容就是知性概念及其能力的发挥。因此,McDowell说:“我在此所达到的东西,是关于一个对象的一种表象的概念,这与直观的标准的康德哲学的刻画相吻合:对象的直接地可感觉表象(例如,参A19B33)。这一概念与Sellars所坚持的属于上线的、康德直观的主导性意义的思想一致。在下线中对‘直接性’的这种刻画并不意味着‘不包含或不涉及到知性’;这种刻画的直观所蕴含的不是Sellars所认为的、康德所需要的‘纯粹感受性’的活动(operation)……这些所表明的清晰之点只是:即使直观是关于对象的直接呈现,但这些表象早已经包含和涉及知性。从‘发现知性的所有纯粹概念的线索’部分所得到的评论,导致我们如何能在这一意义上以一种合适的‘逻辑上的’概念能力的相聚性,将直观设想为概念能力的现实化。”[11]McDowell结合我们看见一根红管的例子,详细论证了直观如何与不同概念能力相结合,由此具体说明概念能力如何在直观中现实化。[12]
由此可见,传承Sellars思想,McDowell拒绝直观具有任何非概念内容。他认为,如果假设感觉具有非概念的构成部分,那么,将不会有任何方式能够解释非概念内容如何与我们的认知相关,而不深受他所理解的“所予的神话”之害。McDowell论证说,我们的概念能力及概念能力的发挥所需要的自发性(它们是我们的理性的逻辑空间的主要构成)的发挥,不是基于通过感性、并通过作用于我们感官的因果性才被给予出来的,而是就在感受性之中。即,他认为,我们不是将世界理解为处在我们的概念框架及其不明确表达的外部边缘的东西,而是将世界理解为早已在我们的概念框架中呈现出来的东西。[13]由此,McDowell彻底抛弃了Sellars关于“纯粹感受性”具有非概念内容的思想,而只继承其直观的非概念论思想,成为彻底的概念论者:不承认康德哲学中具有任何非概念内容的东西存在。
(二)Hanna、Watkins和Allais对康德直观的非概念论解释[14]
McDowell对康德直观的概念论解释,在近年来遭到Graham Bird、Robert Hanna、Eric Watkins和Lucy Allais等学者的强烈批评。对此,我们将分别介绍。
Eric Watkins认为,Sellars和McDowell对所谓“所予的神话”的批判,就是基于康德思想。依照Sellars和McDowell对康德的解释,康德不承认直观具有非概念内容,这一思想成为两人反对“所予的神话”的理论源泉。Watkins认为,在两人心中有两种“所予的神话”的版本。Watkins论证道:康德不是其中一个版本,即Sellars所反对的“所予的神话”所攻击的目标,尽管康德明显处在另一版本——Mc-Dowell版本的攻击之下,不过,有足够的文本证据对这种攻击做出满意回应。这一回应的本质之点在于对(经验)概念的一种恰当理解,即必须把概念理解为包含统一性的功能,这一功能能够把感觉作为输入,并释放作为输出的规范性表象。由此所理解的概念,能够使我们不像“所予的神话”之McDowell版本所认为的那样,把感觉理解为既是自然的、又是规范性的。相反,感觉能被理解为由外部对象刺激我们感官的自然结果,而这些自然结果能在一种规范性过程中扮演角色,因为那些导致结果的规范性概念,需要这些自然结果作为输入并进入认知过程中。[15]由此,Watkins认为,康德承认直观具有非概念内容,而Sellars 和McDowell对康德直观的概念论解释就是错误的。他们基于康德思想来批判“所予的神话”就是站不住脚的。
Lucy Allais是康德直观的非概念论的另一代表人物。Allais反对关于空间表象及其与具体个别事物关系占主导地位的解读,这种解读认为:对康德来说,我们不能独立于我们运用或拥有概念能力(特别是范畴),而在知觉上呈现或表象特殊事物,因此,不可能有不依赖于概念表象的心理内容。Allais反对概念论的这种解读,主张直观具有非概念内容。她认为,概念的应用,对我们知觉上呈现外部特殊的个别事物来说,并不是必要的:直观的功能就是要将具体的个别事物呈现给我们,而直观在这样做时并不依赖概念来发挥其功能。Allais反对McDowell的概念论主张:直观甚至并不在认知方面作出理论上独立的贡献。Al-lais认为,但这也并不表明康德不承认这种贡献不能在没有概念运用的情况下得以实现。Allais认为,McDowell等概念论者所认为的、我们不能在没有概念应用的前提下、就不能在知觉上呈现具体的个别事物的文本证据,主要来自“范畴的先验演绎”部分。Allais从康德的文本出发对此作了回应,这种回应表明概念论者的解释存在根本问题。Allais认为,康德在先验感性论部分试图说明:空间时间表象是非概念的、非经验的表象。由此,她指出,康德的非概念内容不是绝对的、而是关系的,即主体能够有一种具有某一确定内容的一个知觉表象,而主体本身没有拥有任何相关概念来描述这一知觉内容。Allais由此反对她所理解的强的概念论的观点,这种观点认为,我们不能独立于概念的应用而在知觉上呈现一个具体事物。她认为,对康德来说,经验直观在认知中的角色,就是为我们呈现具体的个别事物,而这并不依赖概念。[16]
Robert Hanna认为,康德的直观理论是当今哲学的重要领域——概念论和非概念论之争隐蔽的历史之源。Hanna反对概念论者,特别是McDowell对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之关键文本的解释(即本文开头所引之A51B75一段),认为这种解释建立在“直观和概念共聚(togetherness)”的原理之上,而这一原理要求直观与概念必须同时存在,并相互依赖才形成认知。由此,直观就不具有概念内容,直观能力的发挥就不能离开知性和概念能力的发挥。Hanna认为,这一原理是不成立的,因为直观具有非概念内容,直观能力的发挥独立于知性功能及其概念的统一性。通过对非常强的、相对强的、温和的和弱的非概念内容的含义的解释,Hanna表明,康德给出了非概念内容在内部感官、外部感官、感觉和情感、想象力、感官知觉和判断力中的不同的论证及其表象意义。特别是,Hanna表明,康德在“先验感性论”部分,通过对直观的直接性、单一性、感觉相关性、对象依赖性和先于思维性等特征的考察,表明了直观具有非概念内容,我们的空间表象和时间表象独立且不依赖知性概念及其范畴而由感性单独产生并呈现出来,它们构成了“直观的形式”。因此,McDowell根据“直观和概念共聚”的原理,确立直观不具有非概念内容的概念论思想就不成立。Hanna认为,直观和概念只是在达到客观有效的判断的特定目的时才是相互依赖的。而在其他方面,直观是独立于认知和语义概念的,它们是非概念的认知内容。Hanna认为,对康德来说,空间时间的性质是一切显象的内在固有的结构性质。而且,对康德来说,内在固有的结构的空间时间性质和因果的—动力学的性质一样,完全确定真实的物质对象的本性。而康德对“是什么来说明非概念内容?”这一问题的回答是:所有非概念内容能够根据适合空间表象和时间表象的基本认知能力得以解释。因为,显象具有一种内在固有的空间时间的形式结构,这种结构就是空间和时间表象,它们是绝对独立于、不依赖于概念的应用及其概念能力的发挥而呈现出来的。时空结构在非概念内容中的角色表现在:空间表象和时间表象提供了认知内容的内在固有的现象结构。[17]
综上所述,关于康德直观的概念论和非概念论之争的基本之点是:直观和直观的具体事物能否独立、并不依赖于知性概念及其能力的发挥而呈现出来,换句话说,它们是否具有非概念内容。对此,概念论者(Sellars、McDowell等)的回答是:不能,而非概念论者(Watkins,Hanna,Allais等)的回答是:能够。迄今为止,尽管国际学界没有定论,但这种争论意义重大。下面我们将简要分析这种争论对哲学自身发展,以及对准确解释康德哲学特别是《纯粹理性批判》的意义。
二 关于康德直观的概念论与非概念论之争的意义
从哲学史来看,关于康德直观的概念论与非概念论之争的旨趣,主要来自哲学家们对知识的客观性的基础、人类心灵与外部世界的关系的追问。不管是承认直观的非概念内容存在的非概念论者,还是否认直观的非概念内容存在的概念论者,都在某种程度上从康德哲学出发来发展他们的思想。如上所述,作为康德直观的概念论者,Sellars和Mc-Dowell都是从对经验主义及其基础论的“所予的神话”的批判出发来发展各自的知觉理论的。在此过程中,他们都把康德解释为概念论者,都认为康德的直观不能独立和不依赖于概念及知性能力的发挥而呈现出来。因此,独立于概念框架的直观是不存在的,试图通过撇开概念、仅仅依靠独立于概念的感性直观为认知提供客观基础就是不可能的。对Sellars来说,尽管直观不能成为独立于概念框架的感觉所予,由此不能成为认知客观性的终极基础,但他所理解的康德意义上的“纯粹感受性”独立于概念框架,具有非概念内容,由此构成认知的客观性的终极基础。McDowell完全不承认非概念内容的存在,对他来说,包括直观在内的任何感觉所予,都已经包含和涉及概念和知性能力的发挥,它们是在人类的概念框架内呈现出来的。因此,没有独立和不依赖概念的感觉所予,由此,人类认知也就没有终极基础,基础论是错误的。
尽管Sellars和McDowell关于康德直观的概念论与非概念论之争的旨趣最初来自对认知的终极基础的追问,然而,随着哲学的发展,这种追问扩展到对心灵与世界之间关系的追问。意识的本性问题从中突现出来。因此,Sellars发展出他所理解的康德哲学的视知觉的意向性理论,McDowell发展出其概念论思想,并以此来回答心灵与世界的关系。而非概念论者Christopher Peacocke则基于新康德哲学的立场,来解释客观世界的经验与自我意识之间的关系。[18]Hanna甚至认为,当代心灵哲学关于非概念认知和它们的内容的区分,与康德关于直观和概念之间的区分本质上相同,而对非概念能力和概念能力之间的区分,与康德关于感性和知性之间的区分本质上一样。概念论者,如Davidson、McDowell等,都否认非概念内容的存在,概念论构成了主流的、大多数分析哲学家的基本理论承诺。如果康德的非概念论成立,即存在非概念内容及其语义上的意义,则分析哲学的基本承诺就是不成立的,而分析哲学的基础就是不可靠的。[19]由此可见,关于康德直观的概念论与非概念论之争,已经成为分析哲学和心灵哲学领域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
然而,在这场论争中,McDowell等概念论者对康德直观的概念论解释,存在致命之处,那就是,他们对康德著作文本的把握不如非概念论者。尽管这些非概念论者没有McDowell著名,但他们都是国际著名的康德研究专家,他们对康德直观的非概念论的解释,更加注重对康德文本的理解,而不是如McDowell等概念论者那样,更多时候是利用他们所理解的康德哲学来发展和辩护各自的思想。因此,非概念论者的解释就更符合康德本人的思想。下面将从《纯粹理性批判》、《注解和片段》及《形而上学讲座》的重要文本来表明,康德直观的非概念论确实成立,并简要分析康德直观的非概念论思想,对解释《纯粹理性批判》的根本而重大的意义所在。
在第二版所加的“先验感性论的结论”部分,康德特别强调了感性、时间空间表象和可感觉直观具有的这种非概念内容的特征:“在此,我们具有为解决先验哲学的一般问题——先天综合命题如何可能——所需的块(pieces)之一,这就是那些先天的纯粹直观,亦即空间和时间。在它们之中,如果我们要在一个先天判断中超出被给予的这个概念,我们就不是在该概念中、而是在与该概念相符合的直观中,先天地遇到了那种综合地与该概念相联结的东西。”(B73)[20]康德在此表明,感性给予我们的那些直观,是作为认知过程的综合的材料(即块)而给予知性的,并由此在知性过程中产生知性概念的。由此,属于认知的有两个成分:一是概念,通过概念一个对象被思维;一是直观,通过直观一个对象被给予我们。如果根本不能给出一个与概念相应的直观,将只是无任何对象、就形式而言的思维,不会有认知产生。在《注解和片段》之“4631.1772—1773.MⅩⅩⅠ”、“4633.1772—73.MⅩⅩ”和“4634.1772—1773.MⅩⅩⅡ—ⅩⅩⅣ”部分(这些部分的内容是理解康德如何发展和沉思范畴的先验演绎的关键文本),康德更明确指出:“空间是一种数据(datum)。逻辑行为是行动(actus),凭借这种行为,我们将那些空间数据放置和赋予秩序,以便对那些相互分别的(respective)事物的表象进行思维;认知的对象必须在它们能够被思维之前就给予我们”[21];在此,康德明确指出,显象、空间表象是作为思维的数据在知性思维之前就给予知性的,是独立于、不依赖于知性的逻辑功能及概念能力的发挥而由感性给予思维的。在《纯粹理性批判》名为“论一般而言的先验演绎的这些原则”,即第二版范畴的“先验演绎”之第13节,康德指出:“在空间和时间概念的情形中……因为既然一个对象只有凭借感性的纯粹形式才能呈现给我们,即,成为经验直观的一个客体,空间和时间因而是纯直观,这些纯直观先天地包含了被视为显象的对象的可能性的那些条件,而在它们中的综合具有客观有效性。与此相反,知性范畴根本不将对象在直观中被给予我们的这些条件表现给我们,因此,对象当然并不必须与知性的功能相关就能够呈现给我们,所以就没有包含它们的先天条件的知性。因此,这里就显示出我们在感性领域不曾遇到的一个困难,即,思维的主观条件如何应该具有客观有效性,也就是,自然产生对对象的所有认知的可能性的条件;因为显象当然能够没有知性的功能而在直观中被给予。……显象依然会把对象提供给我们的直观,因为直观决不需要思维的这些功能。”[22]康德在此告诉我们两点:一是显象或未规定的经验性直观,不需要且独立于知性的功能和范畴而在感性中给出和呈现出来,具有非概念内容。因此,显象在未被知性范畴所规定时,已经具有具体的、特殊的空间和时间结构,即,具有单个性、确定的空间位置和距离关系等空时结构。二是知性范畴并没有将感性呈现显象的时间空间条件(即纯粹直观这种形式条件)呈现和再现给我们,而如果知性凭借范畴进行的思维,不将显象呈现在感性中的那些具体的空时结构保留在思维过程中,则思维没有客观性和有效性。至于康德如何做到这一点,需要联系第二版先验演绎结构、特别是想象力的功能来说明。在此不可能说明。
康德直观的非概念内容的关键文本证据,在《逻辑学讲座》中同样存在。在1780年所做的、后来被称为“Vienna Logic”的讲座中,康德对概念与直观之间关系的说明表明,必须首先有经验性直观(显象),然后才能抽象出这些个别事物之间共同的东西而形成概念。因此,未规定的经验性直观或显象是独立于概念而被给予的。对此,康德还举例说明,我们要形成红色概念必须首先看见红色,第一次看见树的人并不知道他看见的是什么。而在1800年所作,尽管不能确定讲座的具体学期,但代表康德晚年观点的Jsche Logic部分,康德同样坚持直观能独立于概念而呈现出来。康德在此指出:在每一个认知中,我们必须区分质料(对象)和形式(我们认知这个对象的这种方式),认知的对象可以独立于认知的方式被给出。康德举例说道:一个不熟悉房子的野蛮人与一个熟悉所居房子的文明人看到的质料是一样的:“而就形式而言,在这两个人中对同一个对象的认知是不同的。就一个人来说,它是纯然直观(mere intuition),就另一个人来说,它同时既是直观又是概念。”[23]
上述文本证据充分表明对康德直观的非概念论解读的合理性。对直观具有非概念内容的这种解读,对于如何解释《纯粹理性批判》具有根本重要性。因为,如果未规定的经验性直观或显象具有非概念内容,那么,对空间表象和时间表象、先验感性论和先验逻辑之间的关系、第二版先验演绎的目的及其证明结构,特别是对想象力的功能和图型法一章的解释,就会有完全不同的理解。因为,如果显象的呈现独立于知性概念或范畴及判断的逻辑功能而在感性中呈现出来,那么,它们就必然具有与独立于推理的逻辑空间的感性的空时结构(正如本文已指出的那样,非概念论者Hanna就已经指出了这一点)。于是,问题就产生出来了,知性概念或范畴所在的逻辑空间的空时结构,如何能够与显象所在的感性空间的空时结构具有类似性?因为,如果没有类似性,我们又如何保证推理的客观有效性呢?因为,康德的意义理论需要在推理的逻辑空间和显象呈现的感性空间之间具有某种结构类似性。他对想象力的形象的综合和图型法部分,想象力为知性概念或范畴提供出来的正是心理图像,而心理图像的结构在两版、特别是第一版先验演绎,都强调想象力的再生功能,而这种功能不仅指对显象的内容,而且指对显象的空时结构的再生。[24]无疑,第一版先验演绎是不成功的,而康德在图型法和第二版先验演绎第24节对想象力的形象的综合的功能的说明,同样没有成功。因为康德需要解释,通过想象力所遵循的图型法这种程序所产生的结果——心理图像,具有与显象类似的空时结构,使得处在知性概念或范畴之下,为范畴所规定的经验性直观与未规定的经验性直观(即显象)具有类似的空时结构。知性概念或范畴的客观实在性和有效性才最终得以说明。但是,随着1797年11月5日Johann Heinrich Tieftrunk致康德的信中提到图型法一章之“A138B177”存在的一个巨大难题:图型法没有解决显象与知性概念或范畴的同种性问题。对Tieftrunk信中提出的这个巨大难题,康德在同年12月11日的信中给予了回答,但他同时承认其回答是简洁和匆忙的,并且或许需另一篇论文来解释。[25]但是,就现有文本证据来看,我们看不到康德的另一篇论文。到仅仅在9个多月后的1798年9月21日,我们看到的是康德在致Christian Garve的信中,第一次提出:当看到没有完成的哲学体系中的一个漏洞时,心里有类似Tantalus之痛。[26]尽管国际学界对康德所指的这一“漏洞”是什么,仍然没有一致意见,但对这一漏洞的解决,构成康德晚年的另一著作《遗著》(Opus postumum)的主要内容。我认为,康德在图型法一章所遇到的困难,正是导致其发现其哲学体系中的巨大漏洞的诱因之一。因为,正如赫费所指出的那样,一些国际著名的康德研究者,如普理查德、康普·斯密、诺瓦克把图型法一章视为多余的,而雅可比、叔本华和沃尔什甚至认为这一章含糊不清、杂乱无章。而康德自己在《未来形而上学基础》第34节中则认为这一章很重要,并且不可或缺,那么,人们就必须接受康德研究纲领中有不一致之处。对这种不一致的解释,涉及对范畴的先验演绎的地位和原理分析论的解释,不管人们主张如何解释原理分析论,特别是图型法学说,人们似乎都会陷入死胡同。我认为,这种解释性困难正源于《纯粹理性批判》自身,而未规定的经验性直观或显象所具有的非概念内容,是造成这种解释性困难之源。而要克服这些困难,我们必须对空间(时间)表象、先验演绎的目的和证明结构、图型法的内在困难及其地位做出某种与传统解释完全不一样的解释。而其中,对想象力的功能和复合问题的说明,构成了这种解释的核心。而且,这些构成了康德晚年《遗著》的核心内容。这正是康德直观所具有的非概念内容对康德哲学发展的重大意义。[27]
[1]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康德的〈遗著〉研究》(编号09BZX040)成果之一。
[2]参见康德《纯粹理性批判》,李秋零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版,第83页。
[3]参见邓晓芒《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句读》,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44—245页。
[4]Robert Hanna,Kant,Science,and Human Natur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pp.88-89.
[5]Henry Allison无疑是国际学界最著名的康德研究权威之一,并因其《康德的自由理论》一书而为国内学者广为知晓。然而,Allison观点却有变化,例如,在其2001年的《康德的鉴赏力理论》一书中表达了关于直观的强的概念论思想:《纯粹理性批判》之“先验演绎两版的目的是要证明,依照感性的形式给予心灵的每一东西,即,包含能够成为经验意识的一个对象的一切显象,都必须从属于这种统一性的诸条件,并且由此从属于范畴(范畴正是支配这种统一性的规则)”。Henry Allison,Kant’s Theory of Tast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p.38.而在2004年版《康德的先验唯心论》中,Allison却持有非概念论思想。因为他认为,想象力的活动将空间和时间的统一性结构带到知性之下,或者说,将空间和时间的统一性内容再生给知性活动及其意识。想象力本身不是概念化的,而是前概念的(proto-conceptual)的。想象力的任务,是以一种方式统一这些可感觉材料,以便使想象力接下来能够概念化,而想象力自身并不是概念化的一种模式。Allison还认为,对想象力的非概念化解释,对康德整个系统的一种适当解释来说是必不可少的。由此可见,Allison对第二版先验演绎的第二步作了非概念论解读。Henry E.Allison,Kant's Transcendental Idealism,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Revised and Enlarged Edition,2004,p.188.
[6]John McDowell,Having the World in View:Sellars,Kant,and Intentionality,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95(9),1998,pp.431-451.
[7]McDowell,Having the World in View,p.451,pp.471-472.
[8]McDowell,Having the World in View,pp.451-452.
[9]Ibid.,p.452.
[10]McDowell,Having the World in View,p.459.
[11]McDowell,Having the World in View,p.460.
[12]Ibid.,pp.460-462.
[13]Eric Watkins,Kant and the Myth of the Given,Inquiry51(5),2008.pp.516-517.
[14]尽管G.Bird在2006年出版的《革命的康德》一书中系统地表达了康德直观的非概念论思想,不过,其观点和视角与Watkins类似,即从对直观与概念之间的“盲性”问题(the blindness problem)的讨论以及考察McDowell对“所予的神话”的批判,来阐明其非概念论思想。因此,本部分将不单独介绍其观点。参见G.Bird,The Revolutionary Kant,Chicago and La Salle,Illinois:Open Court,2006,pp.126-130,pp.193-207。
[15]Watkins,Kant and the Myth of the Given,pp.512-531.
[16]Lucy Allais,Kant,Non-Conceptual Content and the Representation of Space,The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47:3,2009,pp.383-413.
[17]Robert Hanna,Kant,Science,and Human Natur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pp.81-139.
[18]Bermúdez,José,Cahen,Arnon,“Nonconceptual Mental Content”,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Spring 2012Edition),Edward N.Zalta(ed.),URL=〈http://plato.stanford.edu/archives/spr2012/entries/content-nonconceptual/〉.
[19]Robert Hanna,Kant,Science,and Human Nature,p.85,89.
[20]Immanuel Kant,Critique of Pure Reason,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Pual Guyer and Allan Woo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p.192.
[21]Immanuel Kant,Notes and Fragments,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Pual Guyer Curtis,Bowman,and Frederick Rauscher,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p.148,149.
[22]译文参照李秋零和邓晓芒中译本,对照1998年剑桥版Critique of Pure Reason(第222页)和Werner S.Pluhar在1996出版的译本(第145页)。我认为,国内译本没有准确译出这一句:“所以就没有包含它们的先天条件的知性”,如李译为“所以知性并不先天地包含这些对象的条件”,邓译为“这样,知性也就会无需先天地包含这些对象的条件了”。参见李秋零译《纯粹理性批判》,第112页;邓晓芒《〈纯粹理性批判〉句读》,第356页。
[23]Immanuel Kant,Lectures on logic,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J.M.Young,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pp.xxv,348-349,544-545.
[24]参见《纯粹理性批判》第一版“论想象力中再生的综合”(A100-102),第二版先验演绎第24节(B150-152)和“论知性概念的图型法”一章之A137B176-A142B181。
[25]Immanuel Kant,Correspondence,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Arnulf Zweig,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pp.538-539,551.
[26]奥特弗里德·赫费:《康德:生平、著作和影响》,郑伊倩译,人民出版社2007版,第95—96页。
[27]感谢武汉大学哲学系的苏德超、杨云飞两位评审中提出的一些宝贵意见,使我受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