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小说家、评点家文化素养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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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太谷学与刘鹗《老残游记》

太谷学派是嘉庆、道光年间流行于江苏、山东等地的民间儒学学派,创始人为周太谷,其弟子及再传弟子包括张积中、李龙川、黄葆年、蒋文田及刘鹗、刘大绅(黄葆年弟子)父子等。刘鹗受学于李龙川,其《述怀》云:“余年初弱冠,束脩事龙川。虽未明道义,洒扫函丈前。无才学干禄,乃志在圣贤。相从既已久,渐知扣两端。孔子号时中,知时无中偏。万事譬诸物,吾道为之权。得权识轻重,处久循自然。因物以付物,谁为任功愆。此意虽浅近,真知良独难。灵台有微滓,一跌千仞渊。”由此看来刘鹗的文化素养多承自太谷学派。而刘鹗之子刘大绅在《关于〈老残游记〉》中指出,对于《老残游记》,“欲识其真,必先知学问渊源”[232],刘大绅与其父刘鹗同为太谷学派弟子,显然他是提醒读者要想准确深入地理解《老残游记》,绝不能忽视太谷学派之于刘鹗的影响。鲁迅在论及《老残游记》时也称“作者信仰,并见于内”[233],这仍是着眼于刘鹗的学术文化素养对其小说创作的意义。

首先,刘鹗通过老残这一带有自况意味的人物形象寄托了太谷学派“以养天下为己任”的理想抱负。刘鹗曾致信黄葆年:“圣功大纲,不外教养两途,公以教天下为己任,弟以养天下为己任。”[234]所谓“圣功大纲”指的就是太谷学派的理论主张,此时刘鹗既已树立“以养天下为己任”的理想抱负,故刘大绅称“盖先君自从龙川受学以后,即抱饥溺胞与之怀,以养天下为己任”[235]。刘鹗“养天下”的途径之一便是河工,因为河工是刘鹗的家学。据《续丹徒县志》,其父刘成忠因长期在河南为官而“以治河为急务,著有《河防刍议》”[236]。光绪十四年郑州黄河决口,长于河工的刘鹗曾献治河之策于河督吴大澂,治河获得成功;此后他又奉命测绘河南、山东河图,并写成《历代黄河变迁图考》。光绪十七年山东境内黄河泛滥,山东巡抚张曜任命刘鹗为黄河下游提调,刘鹗著《治河七说》。刘鹗为“养天下”而实施的治河活动被他写进《老残游记》,其中长于河工且有效地治理黄河水患的老残,就是作者自我形象的真实写照。小说第一回开篇出现的病者“黄瑞和”即隐指黄河,他“每年总要溃几个窟窿,今年治好这个,明年别处又溃几个窟窿”,而经老残诊治后,“说也奇怪,这年虽有溃烂,却是一个窟窿也没有出过”。老残称“别的病是神农黄帝传下来的方法,只有此病是大禹传下来的方法,后来唐朝有个王景得了这个传授,以后就没有人知道此方法了”,显然“大禹传下来的方法”指的就是治水之法。刘鹗自己主张以王景之法治河,他在投效河工时曾向河督吴大澂提出“筑堤束水,束水攻沙”的建议,并得到采纳。小说第三回还写到老残驳斥贾让“不与河争地”的主张:

河面窄,容不下,只是伏汛几十天;其余的时候,水力甚软,沙所以易淤。要知贾让只是文章做得好,他也没有办过河工。贾让之后,不到一百年,就有个王景出来了。他治河的法子乃是从大禹一脉下来的,专主“禹抑洪水”的“抑”字,与贾让之说正相反背。自他治过之后,一千多年没河患。……他是从“播为九河,同为逆河”,“播”“同”两个字上悟出来的。

这里老残对贾让与王景二人治河策略的评价代表着作者刘鹗本人的看法,因为刘鹗的《治河七说》就是驳斥贾让不可与河争地之说。而且,刘鹗还在小说第十三、十四回通过对翠环一家悲惨遭遇的描写,再次否定了“废民埝,退守大堤”即贾让“不与河争地”的治河措施。

刘鹗“养天下”的另一途径便是行医,这在小说主人公老残身上也得到体现。太谷学派创始者周太谷“擅岐黄”[237],张积中也精于医学。受此影响,刘鹗对医学也有研究,他著有《人命安和集》、《药要分正补剂》、《温病条辨歌诀》等医学著作。《老残游记》中老残的身份就是郎中,他云游天下,为许多人治愈疾病,如第一回为黄瑞和治病,第三回为高绍殷小妾治疗喉蛾开具“加味甘桔汤”,第十九回为魏氏诊治,这些情节实际上都是刘鹗“以养天下为己任”信仰的真实反映。

其次,太谷学派认为“孔孟之学不得传者二千余年”,“今之为理学者迂腐耳”[238],于是他们便以儒学正统自居,试图“发往圣所未发,释先儒所未释”[239]。作为太谷学派的一员,刘鹗也认为当时理学的发展偏离了孔孟本义,因此他在《老残游记》第九回借玙姑之口称“儒教失传已久”,“孔孟的儒教被宋儒弄的小而又小,以至于绝了”。而且,刘鹗也与太谷学派其他弟子一样,想“发往圣所未发,释先儒所未释”,只不过他是通过具体形象的小说情节来对抽象的儒学观念予以阐发。如第十回刘鹗借玙姑与黄龙子合奏“海水天风之曲”这一情节,对儒家的“和而不同”作出解释:

你们所弹的皆是一人之曲,如两人同弹此曲,则彼此宫商皆合而为一。如彼宫,此亦必宫;彼商,此亦必商,断不敢为羽为徵。即使三四人同鼓,也是这样,实是同奏,并非合奏。我们所弹的曲子,一人弹与两人弹,迥乎不同。一人弹的,名“自成之曲”;两人弹,则为“合成之曲”。所以此宫彼商,彼角此羽,相协而不相同。圣人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就是这个道理。“和”之一字,后人误会久矣。

值得关注的还有第九回中玙姑与申子平论道的情节,刘鹗是想借此对儒家的“执其两端”作出阐释。该回写申子平不解为何“长沮、桀溺倒是异端,佛老倒不是异端”,玙姑解释道:

先生要知“异”字当不同讲,“端”字当起头讲。“执其两端”是说执其两头的意思。若“异端”当邪教讲,岂不“两端”要当桠杈教讲?“执其两端”便是抓住了他个桠杈教呢,成何话说呀?圣人意思,殊途不妨同归,异曲不妨同工。只要他为诱人为善,引人为公起见,都无不可。所以叫做“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若只是为攻讦起见,初起尚只攻佛攻老,后来朱、陆异同,遂操同室之戈,并是祖孔、孟的,何以朱之子孙要攻陆,陆之子孙要攻朱呢?此之谓“失其本心”,反被孔子“斯害也已”四个字定成铁案!

刘鹗之所以在小说中对“和而不同”、“执其两端”予以特别关注和诠释,是因为他有着自己的苦衷。刘鹗“以养天下为己任”,积极从事洋务买办活动,兴办实业,因此他既受到朝廷官员攻讦,也为同门所责,并引起太谷学派内部争论,为此他致信黄葆年云:“闻诸夫子云:君子和而不同,每蒙不以强同苦我,真知我者矣。弟与诸君子殊图而同归,必不能同辙也。”[240]显然,小说第九回与第十回中所谓“为攻讦起见”、“操同室之戈”、“殊途不妨同归,异曲不妨同工”、“相协而不相同”、“和而不同”云云,都是刘鹗有感而发,具有很强的针对性。刘鹗曾作《述怀》诗,抒写其师从李龙川后的感触,称“相从既已久,渐知扣两端;孔子号时中,知时无中偏”,这表明他对“执其两端”、“和而不同”有着深刻思考,难怪他会在小说中对其作出生动形象的诠释。

再次,小说中还有许多情节都蕴含着太谷学派的理论主张。李龙川认为“圣人不绝三纲,而不为三纲所累”[241],以变通的态度看待封建纲常,刘鹗承袭这种观点,他在《老残游记》第九回借小说人物之口评论韩愈《原道》云:

韩昌黎是个通文不通道的脚色,胡说乱道!他还要做篇文章,叫做《原道》,真正原到道反面去了!他说:“君不出令,则失其为君;民不出粟、米、丝、麻以奉其上,则诛。”如此说去,那桀、纣很会出令的,又很会诛民的,然则桀、纣之为君是,而桀、纣之民全非了,岂不是是非颠倒吗?

这种看法显然比较开明,其意为不能一味地主张君主独尊。其实,这里刘鹗对韩愈的评价也代表着太谷学派的观点,如太谷学派北宗山长张积中就称“韩昌黎非明道人”[242]

太谷学派的思想主张体现了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文化色彩,李龙川称“老氏所谓谷神者,即佛氏所谓如来,吾儒所谓圣人也”,他认为“阿弥陀佛是三教一家之意”[243];张积中谓“三教由来是一家”[244];蒋文田也说“能具菩萨心肠,即证圣贤地位”[245]。作为太谷学派弟子,刘鹗也认同三教合一思想,因此他自号“如来最小弟子”[246]。对于太谷学派复杂的思想特征,刘鹗在《老残游记》中通过特定的情节与人物形象予以演绎。第九回申子平称黄龙子所作诗“非佛非仙,咀嚼起来,倒也有些意味,既不是寂灭虚无,又不是铅汞龙虎”,因此他不解黄龙子“究竟是个和尚,还是个道士?何以诗上又像道家的话,又有许多佛家的典故?”对此,刘鹗借玙姑之口评价黄龙子云:

既非道士,又非和尚,其人也是俗装。他常说:“儒、释、道三教,譬如三个铺面挂了三个招牌,其实都是卖的杂货,柴米油盐都是有的。不过儒家的铺子大些,佛、道的铺子小些,皆是无所不包的。”又说:“凡道总分两层:一个叫道面子,一个叫道里子。道里子都是同的,道面子就各有分别了,如和尚剃了头,道士挽了个髻,叫人一望而知,那是和尚、那是道士。倘若叫那和尚留了头,也挽个髻子,披件鹤氅;道士剃了发,着件袈裟,人又要颠倒呼唤起来了。难道眼耳鼻舌不是那个用法吗?”又说:“道面子有分别,道里子实是一样的。”所以这黄龙先生,不拘三教,随便吟咏的。

小说中“不拘三教”的黄龙子的原型为太谷学派重要成员黄葆年,因此刘鹗笔下的黄龙子形象秉持的就是黄葆年的思想观念。黄葆年称“诚者一也,释氏曰常住真心,道家曰真一之气,其义一也”;他认为“真通佛法者,一切儒、道没有不通。故佛为千古周知人情的一位圣人”,“得《易》之真传者莫如六祖(惠能——引者注)”[247],这些都是典型的三教合一思想。第九回还写玙姑批评韩愈“又要辟佛、老,倒又与和尚做朋友。所以后世学儒的人,觉得孔、孟的道理太费事,不如弄两句辟佛、老的口头禅,就算是圣人之徒,岂不省事。弄的朱夫子也出不了这个范围,只好据韩昌黎的《原道》去改孔子的《论语》,把那‘攻乎异端’的‘攻’字,百般扭捏,究竟总说不圆,却把孔孟的儒教被宋儒弄的小而又小,以至于绝了!”这里通过对韩愈辟佛老主张的批驳,强调的仍是三教合一思想。

太谷学派的思想体系中还存有心学因子,故太谷学派弟子刘大绅在论及太谷学派时道:“阳明之学,传于泰州,数百年未绝,人名之为泰州学派……有太谷先生者,崛起其地,集心学大成,传张石琴、李龙川两先生。”[248]清无名氏《大狱记》也称“太谷之学,尊良知,尚实行,于陆王为近,又旁通老佛说”[249]。确实,太谷学派吸收了阳明心学及泰州学派重人欲、尚真情的价值观念,周太谷云:“人之生也,岂能无欲乎?无欲故有寂灭之患。”[250]李龙川亦云:“天理不远乎人情,人情乖则天理灭,凡夫溺情欲、紊三纲,二氏断情欲、绝三纲,圣人不断情欲而不为情欲所牵,不绝三纲而不为三纲所累。”[251]李龙川曾“使弟子言志,戒勿矫饰,有某言:‘弟子不好色。’先生呵之曰:‘非人情,曾狗彘不若耶。’”[252]张积中也认为“人欲中自有天理”,“天地之性自合真情,父母之情自合真性,顺则生人,圣功也”[253]。与刘鹗关系匪浅的黄葆年更是被柳诒徵称为“新泰州学派”。刘鹗同样秉承了太谷学派的这一理论主张,并通过《老残游记》第九回中玙姑与申子平的对话予以表达:

(子平)道:“宋儒错会圣人意旨的地方,也是有的,然其发明正教的功德,亦不可及。即如‘理’‘欲’二字,‘主敬’‘存诚’等字,虽皆是古圣之言,一经宋儒提出,后世实受惠不少,人心由此而正,风俗由此而醇。”那女子嫣然一笑,秋波流媚,向子平睇了一眼。子平觉得翠眉含娇,丹唇启秀,又似有一阵幽香,沁入肌骨,不禁神魂飘荡。那女子伸出一只白如玉、软如棉的手来,隔着炕桌子,握着子平的手。握住了之后,说道:“请问先生,这个时候,比你少年在书房里,贵业师握住你手‘扑作教刑’的时候何如?”子平默无以对。女子又道:“凭良心说,你此刻爱我的心,比爱贵业师何如?圣人说的,‘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孔子说:‘好德如好色。’孟子说:‘食色,性也。’子夏说:‘贤贤易色。’这好色乃人之本性。宋儒要说好德不好色,非自欺而何?自欺欺人,不诚极矣!他偏要说‘存诚’,岂不可恨!圣人言情言礼,不言理欲。删《诗》以《关雎》为首,试问‘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至于‘辗转反侧’,难直可以说这是天理,不是人欲吗?举此可见圣人决不欺人处。《关雎》序上说道:‘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是不期然而然的境界。即如今夕,嘉宾惠临,我不能不喜,发乎情也。先生来时,甚为困惫,又历多时,宜更惫矣,乃精神焕发,可见是很喜欢。如此,亦发乎情也。”(着重号为引者所加)

作者通过具体场景形象生动地展示了太谷学派情胜于理的价值观念。太谷学派对于情理关系的探讨并非仅仅停留于理论阶段,而是将其落实于日常生活实践。据《龙川夫子年谱》载,不少太谷学派门人“征歌酒市,拥妓飞车”[254],像李龙川就认为与妓女“游燕可以怡性情”,因此他曾“率诸弟子选名妓,驾马车,游于中园。(龙川说)吾今作东道,尔等各招相识,竟日夕欢。于是偕赴戏馆,正坐惟师弟五人及群妓二十余人而已”[255]。同样,刘鹗不仅拥有多名小妾而且他还经常出入青楼,其《新桥地游》云:“征歌选舞酒亭中,真个销魂别有宫。参透禅宗欢喜法,春宵二十五圆通。”这是对其游冶生活的真实反映。当然刘鹗也将太谷学派这种重人欲的生活作风写进小说,如《老残游记》第十三回老残对黄人瑞说自己“也不是道学先生想吃冷猪肉的人”;《老残游记》二编中老残极为欣赏的逸云“外像仿佛跟妓女一样”;老残所娶小妾翠环就是妓女。

说到刘鹗在小说中对太谷学派思想观念的演绎,还有两点值得一提。其一,周太谷提倡宽刑罚,反对严刑峻法:“君子观雷雨大作之象,审非贼民贼国之过,从而赦之;察非逆亲逆君之罪,又从而宥之。是政也,敬天之解,曷敢不为?”[256]他主张“君子取中孚之象,得死狱而三复其情”[257]。刘鹗对周太谷的这种主张十分赞赏,因此他在《老残游记》中对以“站笼”杀人的玉贤和惯常严刑逼供的刚弼予以严厉谴责。其二,太谷学派重视《周易》[258],刘鹗称周太谷“精《周易》”[259],他受教于李龙川时也曾对《周易》下过一番功夫,因此其子刘大绅称“(先君)受学龙川,归宗于《易》,至是先君之学,又一化绚烂,归于冲简”。刘鹗的易学素养也为其小说构思提供了便利,如他在第十一回借黄龙子之口阐述了《易经》要义。再如,小说中老残的小妾翠环先后易名环翠、环极,“盖取少阴潜转,由剥至复,终归圜极之义”[260],这完全取义于《周易》,刘鹗是想借此表明小翠的身份变迁及命运归宿。

最后,刘鹗还将自己的学术经历及太谷学派的一些重要人物写进小说。刘鹗曾问学于李龙川,并参与了太谷学派的一些学术活动,这些都被他写入《老残游记》,如第九回中的六首诗就是刘鹗“以韵语述自己学境”。第一首(“曾拜瑶池九品莲”)是他“述自己从龙川受学,得明至理”。第二首(“紫阳属和翠虚吟”)“述归群约己讲学,自谦学力未绝,有时尚不能超然一切”[261]。第三首(“情天欲海足风波”)“述一般学子狃于世见,得人引导,力证天人”。第四首(“石破天惊一鹤飞”)“述太谷之学,绝世不群”,“自己从龙川得受以后,已莹明朗照”。第五首(“野马尘埃昼夜驰”)说“自己历学境界,由寂静入于冲虚,不形朕兆”。第六首(“菩提叶老法华新”)“述蒋(文田)、黄(葆年)两先生在苏州讲学,南北弟子,合宗二师”,此指同治五年“黄崖教案”发生,北宗山长张积中殉难,其后,黄葆年、蒋文田在归群草堂聚众讲学,太谷学派南北二宗合并[262]。刘鹗还以太谷学派的重要成员为原型来塑造人物形象,如《老残游记》二集中的周耳实指周太谷,只不过易其名为周耳号柱史,将其修道之地由庐山改为华山而已。至于赤龙子、黄龙子、青龙子则分别是刘鹗、黄葆年、蒋文田的化身,他们都是李龙川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