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暴力美学”的必然
暴力美学虽然不是暴力欲望,也不是现实和历史中的真实暴力,但是,生命体中的暴力欲望以及现实和历史中的暴力行为是艺术中的暴力美学的基础。虽然人们身上的暴力欲望以及对强大生命力的渴望,也可以通过参与赛车、摔跤、拳击等体育竞赛活动得到合理的释放,但是,按照弗洛伊德本能升华说和杜威日常经验主义艺术论,暴力还应该且必然在艺术中得到升华式的表现,转化为暴力美学。
弗洛伊德的三重人格理论认为人格是本我、自我、超我的矛盾统一。本我即人的原始本能冲动,它奉行“快乐原则”,我行我素,是人的各种行为的最后决定因素。超我即理想化的自我,遵守社会习俗和道德原则,用中国古人的话说,就像是“克己复礼”的“圣人”。自我介于本我与超我之间,按照现实原则行事,防止本我贸然出头公开与社会道德发生冲突。可见,在现实社会中大多数人的大多数本能冲动是被压抑着的。但是,本能冲动犹如地下的暗流,压抑不可能使本能冲动自然消失,而只是使本能冲动暂时退缩在潜意识中不流露出来,相反,这种被压抑着的本能冲动还可能随着压抑强度的增大和压抑时间的延长而聚集起更大的能量、造成巨大的心理“地震”。所以,弗洛伊德特别重视给本能冲动寻找到宣泄的合适通道,他认为这条最合适的通道可能就是艺术。于是他提出了艺术是“本能的升华”的著名论断。本我即本能,而本能有两类:生本能与死本能。生本能又即性本能,包括食欲和性欲之类,所谓“食色性也”,是维持个体和种族生存繁衍的本能;死本能又即“攻击性的本能”,使人把自己变成对死亡的旁观者以至参与者。弗洛伊德说:“假如远在往古,生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起源于无机物,那么根据我们的假设,那时已有一种本能要以毁灭生命而重返于无机状态为目的。又假定我们所称的自我破坏的冲动源于这种本能,那么这个冲动便可视作任何生命历程所不能缺少的一种死亡本能的表现。”[11]死本能是一种将生命体拉回到最终的无机物质态的冲动,但它又非直接表现为一种求死的欲望,而是派生出种种破坏力和攻击力,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暴力攻击是人的本能欲望。换句话说,每个人都是具有暴力倾向的。在现实社会中,只有少部分所谓无法无天的人将暴力欲望释放了出来,大多数人的暴力欲望却被痛苦地压抑着。然而欲望犹如洪水,大禹治水的故事告诉我们,欲望释放的途径不是堵而是疏。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暴力美学正是这种被压抑着的暴力欲望的宣泄通道。这就是为什么一方面道学家口口声声在反对“暴力美学”,一方面从古到今各种类型的文艺作品都充斥着暴力美学的原因。
再从杜威的“艺术即经验”的观念看,暴力美学在各个历史时代艺术中的出现也是必然的。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约翰•杜威在1934年出版了《艺术即经验》一书,提出的基本命题就是“艺术即经验”或“作为经验的艺术”,就是强调艺术经验并非独立于日常生活经验之外的“别材别趣”,而就是日常生活经验的一部分,就是日常生活经验的集中、概括和实现。杜威特别重视“恢复作为艺术品的经验的精致与强烈的形式,普遍承认的构成经验的日常事件、活动,以及苦难之间的连续性”[12]。这种连续性主要就是艺术品的经验与日常生活经验之间的连续性。这种连续性是艺术经验与日常经验的双向互动关系,而非从日常经验到艺术经验的单向作用关系,但是,单从艺术创作角度而言,首先需要重视的恰恰是日常经验向艺术经验的生成。事实上,因为杜威思想的影响,自20世纪40年代以来,从日常经验角度探索艺术经验问题,已经成为艺术理论研究的一个重要学术范式。翻开人类历史,几乎每前进一步都离不开暴力。一个个重大历史事件都是一个个暴力事件,只是因为“成王败寇”的缘故,暴力性的历史事件被隐去了其暴力性甚至被转换成了某种伟大的品质。因为各个民族的各个历史时期普遍存在着暴力事件,所以各个民族的各个历史时期的艺术中普遍存在着“暴力美学”。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反对暴力也是崇尚暴力的一种形式。人类的历史表面上看是反对暴力的历史。可是,是谁在反对暴力?统治阶级。统治阶级为什么反对暴力?不是反对自己实行暴力,实际是反对被统治者实行暴力,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心态。统治阶级反对被统治阶级的暴力本身就是统治阶级对被统治阶级的暴力——意识暴力或思想暴力。反对暴力很多时候——甚至总是借反对之名行言说暴力——提起暴力之实,人们在反对暴力的表面下掩藏的是对暴力的崇尚。在人类历史上,人们往往是以反对暴力的形式言说暴力的,这真是人类的聪明之处。
当今中国正在进行和谐社会建设的伟大实践,暴力美学在这场伟大实践中又究竟可能扮演怎样的角色呢?暴力美学与建构和谐社会之间主要是一种正向关联还是反向关联?或者既有正向关联也有反向关联呢?这需要审慎分析和论证,而不能简单地一概而论。但是很多以道德家自居的人宁愿想当然地、不加分析地认定暴力美学与建构和谐社会目标不相容。然而,我们清楚地知道,社会的和谐不是空中楼阁,它必然建筑在个体与个体、群体与群体、个体与群体的和谐发展基础之上。那么,什么因素会成为个体与个体、群体与群体、个体与群体的和谐发展的破坏性因子呢?政治学家更多地着眼于政治的层面,认为特别需要警觉的是政治权力分配的不平衡;经济学家更多地着眼于经济的层面,认为特别需要警觉的是贫富差距的无法遏制的迅速扩大;文化学家更多地着眼于文化的层面,认为特别需要警觉的是文化的冲突;精神分析学家更多地着眼于心理的层面,认为特别需要警觉的是从个体到群体的心理的不平衡。虚构的想象性的暴力美学以一种艺术的方式表现人内心的暴力欲望,也就意味着减轻了人们的暴力欲望在现实中长期被压抑的心理压力,必然有助于实现人们内在心理的平衡。可见,暴力美学在建设和谐社会的伟大实践中也可以发挥其积极的作用,同样具有其存在的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