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化创新、教育创新和学术创新
当今时代,创新是最具时代精神的代名词。人们说:创新是一个民族的灵魂,创新是人类发展的不竭动力创新是新世纪发展的口号,创新是知识经济时代的必然要求等。科技要创新,文化、教育、学术都要创新。我这里所谈的三个创新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也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应该从理论到实践进行全面阐释。这里,限于时间,也限于个人的能力,只能作简略阐述,肯定有不对的地方,大家姑妄听之吧,听后欢迎批评指正。
先从科技创新说起。提法是“自主创新”。从党的十七大报告开始,国家就把它看作是“国家发展战略的核心、提高综合国力的关键”。要“提高自主创新能力,建设创新型国家”,这是“一项重大任务”。为什么国家高度重视自主创新?请听著名经济学家厉以宁所说的观点和数字:“没有自主创新,我们在国际竞争中是站不住脚的。现在我们的自主创新和发达国家有很大差距。例如,我国出口产品中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品牌不到10%,对外技术依存度高达54%,出口量中57%来自外资企业。”“现在我国很多生产都是贴牌生产,专利是外国的,钱他们赚了,污染留在了我们国内。”厉以宁认为,自主创新是我国经济增长过程中的三大障碍之一(另两个障碍是环境承受能力,资源供给问题)。〔1〕中国的自主创新为什么落后?不外乎三个原因:1.硬件,投入不够;2.软环境不好;3.教育有问题。其中,软环境不好是周光召的直言,他说:“新中国的很多科技创新,都是在物质条件相当差的情况下创造出来的。”“世界范围也是这样,20世纪科学界最重要的三个发现:相对论、量子力学、DNA的双螺旋结构,都是在相对困难的条件下产生的。”“现在一提到我们的科技创造力低,首先埋怨的就是投入不够。我认为,硬环境的创造,比如投资、设备、基础设施建设等,是科学研究的必要条件,但不是充分条件。更重要的是软环境的建设。我们要问现在的科研选题,是不是针对国家面临的重大问题?我们是不是把自己的精力集中到了这些重大问题上?我们有没有建立能够激发所有人积极性和主动性的创新环境?有没有一个目标能够把大家凝聚在一起?”“回顾‘两弹一星’的研究,那时候团队精神和学术民主的氛围都很好。……现在,这种情况很难看到了,反倒经常出现两种不开放的情况:一是缺乏学术民主的氛围,往往是院士或领导一讲话,就再没有人敢讲了;二是实行不必要的封锁,大家都生怕自己的想法被别人知道了。”“现在,部门之间、学科之间的协作和交流越来越少了,更不用说激烈的争论。”这说明人的品德和境界有问题。
周光召说:“一般来说,创新分为两种,一种是渐进性创新,一种是颠覆性创新。中国目前最需要的是颠覆性创新。”〔2〕周光召院士在这里所说的“颠覆性创新”主要是指科技创新。我认为,在上述的情况下,在科学技术方面提倡颠覆性创新是十分必要的,而文化创新、教育创新、人文学术创新,就不能采取颠覆性的创新,而要渐进性的创新和守正创新。这是我的基本看法。
著名学者、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温儒敏教授多次强调“守正创新”并把它作为北大中文系教学和研究的基调。这是非常有价值、有现实意义的观点,甚至可以把它作为整个文化、教育以及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基本准则。提出“守正创新”是针对现在那种浮躁的学风。北大及其所属的中文系,作为具有百年历史的老校、名校、老系、名系,多年来积淀下了自己的优良传统,形成了自己的“文脉”和“学统”,守住自己的传统,延续自己的“文脉”,使其保值、增值,发扬光大,这本身就意义重大。温儒敏教授认为,“守正”是“创新”的前提,“创新”是在“守正”基础上的创新,断不是甩开传统去盲目地跟风,去追求所谓的“新潮”。他强调“创新”不能离开自己的“根”,在功利的浮躁的时代,“守正”可能比“创新”更难。在当今社会大变革的情势下,讲创新比较多,但不应该是盲目地创新,也不是为创新而创新。尤其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需要积累和承传。在许多大学,许多领域都有自己的“文脉”和“学统”,都有自己的好的东西,因此需要守成,不要动不动就改变它,也不要急于创新,天天改革。这是温教授的提醒和忠告。我认为,这种提醒是非常适时、非常必要的。现在似乎存在一种认识上的误区,似乎“新”就好,于是急于求新,甚至趋之若鹜。其实,“新”未必都好,未必一定超越“旧”,关键是要经受时间、实践的检验,关键要看客观效果如何。尤其是在文化创新、教育创新以及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诸领域,一些好的东西,正确的做法不能丢。我们要处理好守正与创新的关系。
文化创新为何要提倡渐进性和守正性呢?因为文化是积累起来的,是积淀下来的,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新”是在“旧”的基础上产生的,而且这种产生不可能是突飞猛进式的。从历史上来看,文化保守主义的长远意义常常不亚于文化激进主义。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化创新,就是对精华的择取,就是对传统的继承和发扬,就是对传统文化的复兴。越是古老的、悠久的民族文化往往越具有生命力和世界性,像《道德经》《论语》《庄子》这样的著作,在世界文化宝库中都是瑰宝,我们弘扬它们也就是文化创新。
教育创新更应该是渐进性和守正性的,不能搞“大跃进”,不能瞎创新、滥创新。所谓创新教育,就是以培养创新人才为目的的教育。喊了多年,但理论多,实践少,雷声大,雨点小。这里仅以大学为例,谈些明显的问题。
我首先想起了美国耶鲁大学前校长理查德·莱文教授和北京大学前校长许智宏教授的对谈(2004年)。先简介一下耶鲁:耶鲁大学创建于1701年,美国三大名校之一(哈佛、普林斯顿),私立。有12个学院,11000名学生,有13位学者获诺贝尔奖,出了5位总统,包括乔治·布什、克林顿和他的夫人希拉里(两人在图书馆相识)。
耶鲁大学最重要的管理特色是“教授治校”,这一特色对美国高等教育产生了巨大影响。建校初期,经过三代校长的努力,耶鲁大学逐渐形成了董事会不具体参与校务管理,而由教授会治校的法规。在当时的美国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普林斯顿董事掌权、哈佛校长当家、耶鲁教授做主。”三百多年来,耶鲁人一直为能够坚持独立精神,不向外来的政治压力、物质利诱妥协而自豪。20世纪60年代越战期间,美国政府下令:凡是自称以道德或宗教理由反战的学生一律不准得到奖学金的资助。当时美国诸多名校全都遵照政府的指示行事。唯独耶鲁坚守学术独立的一贯作风,仍继续以申请者的成绩为考虑奖学金的唯一原则,完全漠视政府的规定。结果,耶鲁因此失去了来自联邦政府的一大笔基金,经济上几度陷入困境,但其信念依然不变。理查德·莱文校长亦曾因捐款人对耶鲁所设课程及其教授聘任提出附加要求,而毫不犹豫地拒绝了2000万美元的捐赠。即使在总统布什被邀请回母校接受一个荣誉法律博士学位时,耶鲁的教授与学生也公开表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那是2001年5月21日,传统的毕业日那天,当校长宣布授予布什荣誉法律博士学位时,学生们报以笑声、嘘声和哨声,一些应届毕业生还打出一条大横幅写道:“我们赢得了自己的学位,不要使我们的学位跌价。”他们还手持标语牌谴责布什政府在环境、死刑以及堕胎等问题上的政策。更有大约200名教授集体签字拒绝出席毕业典礼,认为无论是布什还是校方这样做纯粹是为了沽名钓誉,因为按照布什当年在学校时候的表现和成绩,他根本没有资格接受那样一个荣誉称号。
回到理查德·莱文教授与许智宏教授的对谈:
问:学生最重要的三大任务是什么?许智宏:学习、做人与为社会服务的能力。莱文:质疑、学习与独立思考的能力。
问:作为校长,您最看重学生的什么素质?许智宏:学术上的成就以及个人的人品。莱文:富有好奇心并主动进行社会实践。
问:教师的三大任务是什么?许智宏:创造、传授知识、教会学生做人。莱文:清晰地交流、激励学生、鼓励他们独立思考。
这个对答非常令人深思。在应试教育下,我们对好奇心、质疑、独立思考、是否主动进行社会实践并不感兴趣,也根本不重视,因此,在教学与考试中都没有体现。而这又恰恰是创新的基础和前提。到此,我们或许明白了为什么诺贝尔奖得主几乎全在美国?为什么耶鲁大学能有13位学者获诺贝尔奖?为什么我国的自主创新能力落后?难道不在教育吗?作为教师,我们扪心自问:我们是否激励过学生?是否鼓励过他们独立思考?我们在培养学生能力方面究竟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作为学生,你们也扪心自省:你们的好奇心(对学业)、质疑、独立思考的能力、实践的能力与自觉性究竟如何?
我们的教师都忙些什么?我们的学生都忙些什么?都忙,症结是制度问题,根子在教育主管部门。不信,请听下面的简要归纳。
最近十几年大学的根本问题是“大跃进”、“标准化”。前不久,读到北京大学中文系陈平原教授的文章,产生了强烈共鸣:在《大学的公信力为何下降》(《中国青年报》2007年11月14日,《新华文摘》2008年第4期转载)中他讲了五个问题,其中两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大跃进”和“标准化”的问题(其他三个:世俗化、学科文化、校园文化) :“最近十几年,中国的大学教育热火朝天,从上到下都在搞‘大跃进’。大家都‘迫不及待’,钱已经给了,怎么还没有得诺贝尔奖?北大、清华怎么还不是世界一流呢?整天逼,逼急了,就会搞花架子;逼急了,学校就得造假。”“像填鸭子那样,填食、喂肥、打激素,让大学迅速膨胀,这样做效果肯定不好。”“几乎所有的大学都在‘大干快上’。我有点担心,这样做,不踏实,不从容,效果不好。办大学,需要胆识,更需要汗水,老老实实地办,别老想着创造奇迹。”“各种考核、评奖、争项目、夺排名,目不暇接,以致师生们没有了认真读书思考的时间。”“因此,我一直呼吁:给教授和学生们留点读书的时间,给大学留点成长的空间,这比拼命地拔苗助长、胡乱‘掌声鼓励’要好。”陈平原教授的观点是深刻的,是抓住要害的。多年来,我也一直在呼吁:在高等教育中,在课程设置和考试方面,要减肥、瘦身,减轻学生负担,要把时间还给学生,让学生自主读书、独立思考。
近些年来,高等教育“大跃进”的几个主要表现:
1.学校升格、合并,造大船,求规模。校名改得一塌糊涂,特色全无。相关责任部门在审批上把关不严。
2.学科膨胀、专业猛增。学科:什么样的学校都想招硕士生、博士生。专业:持续增加、细化。不管学校类别、基础、条件和师资状况,什么专业都敢办:工业大学办对外汉语;师范大学办物流管理;交通大学办表演;外语学院办中文……还有的学校新增什么“社会工作”。所有的大学都办英语、法学和计算机专业。耶鲁大学只有12个学院,11000名学生,论数量几乎赶不上所有中国本科大学。
3.各种申报、评估、评奖、检查等应接不暇,让人疲惫不堪。与陈平原教授的文章并行或者说是形象的注解,是小说《大学纪事》(汤吉夫著,山花文艺出版社2007年1月出版),它形象地揭露了当代大学的种种弊端,读来令人警醒和深思。
上述的每一种现象都给主管部门制造了权力,又缺乏相应的权力制约和监督机制,造成高校管理的混乱和腐败的滋生与蔓延。
关于标准化,更让人质疑和警惕。陈平原教授说:“大学办得好不好,关键在于有没有个性。”“对于一所大学来说,找准属于自己的位置和路向,比什么都重要。”“其实校长们都很聪明,也很有事业心,但为何大学办得越来越没特色?在我看来,很大程度是被各种标准化的评估体系给逼出来的。说句不中听的话,如何应付评估,已经成为一种‘专业技能’。”的确,现在各大学的主管教学的副校长、教务处长可以到处作报告、讲经验,到处参加评估,获得“四好”:好吃、好喝、好住、好拿。
在统一的标准化的要求下,还要有特色,这是一种悖论。现在在教学评估中,都要求要有特色,从学校到学院到学科、专业。有些学校、学院、学科、专业绞尽脑汁,硬想硬编自己的特色。其实,相同的学校、相同的学院、相同的学科、相同的专业、相同的体制,哪来那么多特色?如果全国100个中文系有100个特色,那就糟了,因为中文系毕竟有多年形成的共同的规律、共同的办学追求、共同的质量标准。但是,不同的学校、学院、学科、专业可以有自己的优势和亮点,这种优势和亮点是由特殊的历史、地理、现实等因素造成的,比如,黑龙江大学的俄语就有优势,大连外国语大学的俄语、日语也有优势,大连大学的博物馆就是亮点。要发现和发挥优势,而不要一味地追求特色,很多所谓的“特色”是子虚乌有的。特色永远属于少数优秀的大学,像北大、耶鲁。对于多数的大学,一般的大学,没有特色就是你的特色。要“老老实实地办,别老想着创造奇迹”。
结论:在教育创新方面,首要的也最重要的是体制创新、制度创新、机制创新。
最后说学术创新。学术创新(特指人文社科)同样是渐进的和守正性的。不可能天天创新。天天创新,只能制造垃圾。现在最令教师和学生头疼的问题是“怎么创新”?“我文章的创新之处在哪”?从本科到硕士到博士(博士论文的自我鉴定表上要求“创新之处”要有三条)。于是绞尽脑汁想新题,乱创新,不怕写不出,就怕想不到。于是学术论文中什么样的选题都有,什么样的论题都可以论,什么样的题目都可以写。只要没人写,我就写,创新嘛!再如比较研究,什么都可以比,只要没人比,我就比。这都是“创新”给逼的。
我觉得,与其这样“创新”,不如对文化、文献、学术问题进行实实在在的整理和归纳。比如对历代作家创作年表、年谱的整理,对创作的追踪等。人文学术、人文思想的创新,要有真正的意义,要有学术的底线,你所探讨的问题起码要是一个学术问题,是值得探讨的问题,是能立得住的,而不是一个伪命题。不要“挖到筐里就是菜”。
人文学术、人文思想的创新,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坚守和发扬。比如,“三个代表”的思想、社会主义荣辱观和核心价值体系等,人们私下说没多少创新,哪来那么多创新?这就是一种坚守、发扬和强调,因此就是创新。
与学术创新的另一个背道而驰的是量化的要求。数量的要求使学术刊物膨胀、学术会议泛滥、不正之风蔓延,于是就更加非学术。所以我说量化的要求与学术创新背道而驰。
学术的创新是渐进的,是艰辛的,是自由发展的,更是多年守望的。
综上所述,文化是积累的,教育是有规律的,学术是有规则的。三者的创新,都是渐进的,在创新的过程中,都有一个坚守的问题。
在大连大学、大连民族学院等院校的演讲
〔1〕厉以宁:《谈我国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的四大问题》,《北京日报》2007 年11月19日;《新华文摘》2008年第3期转载。
〔2〕陈宗周:《周光召:今天的科技界民主氛围太少》,《南方周末》2007年12月6日;《新华文摘》2008年第3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