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国文学新时期二十余年以来,从召开的数十次全国俄苏文学研讨会的情况看,除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等几个19世纪俄罗斯作家的研讨会以外,大都集中在20世纪俄苏文学方面。关于19世纪俄罗斯文学的综合性研讨会,则几乎未曾开过。这种状况并不限于我国的俄罗斯文学研究,我国整个外国文学研究总体上也是如此,大都把目光投向20世纪外国文学,尤其是外国文学理论研究上。在今天,有关20世纪外国文学的研究著述,已相当不少。这虽然是必要的和重要的,但这是不够的和不全面的。现在该是较多关注19世纪以及19世纪以前时代文学研究的时候了。
造成外国文学研究中这种不对称现象,或者说,造成这种“厚今薄古”现象,其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但有一个原因特别值得注意:现在在各种场合可以越来越多地听到,在报刊上可以越来越多地看到,要抓学科的前沿问题。在我看来,问题在于什么是学科前沿,什么是人文学科、文学或外国文学研究的前沿?它们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前沿有什么不同?这需要进一步探讨和研究。
每个学科的发展,不论是自然科学、社会科学还是人文科学、文学研究,都有一个前沿问题,换句话说,它们都要听从时代的召唤,走在时代的最前面,探讨和研究那些关系学科进步和发展最重要、最急迫、最关键的问题,亦即言人未言的问题。可以说,自主创新是它们的共同任务和崇高使命。
然而,各门学科的前沿又有自己的特殊性,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的前沿各个不同。在自然科学领域内,四轮马车、蒸汽机、内燃机等,早已进入历史博物馆,而四轮马车时代、蒸汽机时代、内燃机时代等产生的文学作品,不仅没有进入历史博物馆,而且继续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给我们以艺术享受和生活启迪。那么,这种阿喀琉斯同火药弹丸并存、《伊利亚特》同活字盘和印刷机并存的现象,我们该作何解释呢?马克思说:“困难不在于希腊艺术和史诗同一定社会发展形式结合在一起。困难的是,它们何以仍然能够给我们以艺术享受,而且就某方面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2]他接着反问道:“为什么历史上的人类童年时代,在它发展得最完美的地方,不该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段而显示出永久的魅力呢?”[3]我们知道,自然科学的变化和发展,基本上是一个代替另一个,新的代替旧的,先进的代替落后的。例如,蒸汽机代替四轮马车,内燃机代替蒸汽机,电能和核能又代替内燃机……拿英国人詹姆斯·瓦特发明的蒸汽机来说,它曾经是工业和交通上广泛应用的发动机,从而开创了人类发明史上一个新的时代,并在很长的历史时期里,极大地改变了人类生产和生活的面貌。可是在今天这样一个科学日新月异的时代里,蒸汽机早就被淘汰,不再与我们时代生活相关,仅仅在科学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而文学艺术则不然,那些在四轮马车时代产生的作品,如莎士比亚的作品,却不会被后来时代的作品所代替,被人们束之高阁,它们依然具有千秋万代的生命力,继续被人们阅读和阐释,一如歌德所说的“道不尽的莎士比亚”。这表明,文学研究的前沿不同于自然科学研究的前沿,不一定追求最现代、最新的东西才能成为研究的前沿。对于文学研究来说,不仅有一个阐述什么的问题,还有一个怎么阐述的问题。
正因为如此,文学研究可以依据任何时代(过去的时代和当今的时代)的文学作品或文学现象进行阐述。只要这种阐述是独特的和卓越的,是文学研究中的重大发现,具有重大的影响和启迪,就有可能成为文学学科发展的前沿。例如,俄国的文学研究专家巴赫金在研究16世纪法国作家拉伯雷的创作之后提出的“狂欢化”理论,在研究19世纪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之后提出的“复调小说”或对话理论,都处于20世纪文学研究的前沿地位,对各国的文学研究产生了广泛而重大影响,并把20世纪的文学理论发展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相反,那些依据于当今最新的文学作品或文学现象的文学研究,却未必都能处于前沿地位。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十分复杂。首先,这种研究或许未能提出学科发展真正的重大问题,没有独特的发现,有时甚至人云亦云,跟着外国时髦走,这在当前的外国文学研究界绝非个别现象。其次,西方发达国家的文学中,并非最新的、最时髦的东西都是有价值的、有生命力的、前沿性的、必须与之接轨的。这如人们常言:并非所有闪光的都是金子。因此,把文学领域中最现代的、最新的东西绝对地视为文学研究中最前沿的课题,这实在是认识上的一个误区。最后,西方发达国家文学研究的“前沿”是变化着的,而且这种变化往往十分迅速,令人目不暇接。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当欧美文论中的科学主义(俄苏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法国等国的结构主义)被大规模引入我国的时候,我国的文学研究迅速从文学的外部研究转入内部研究,或从文学的外部规律转向内部规律的研究。殊不知这个时候的欧美文学研究已经发生大转移,我们的文学研究并未和它们同步或接轨。按美国学者希利斯·米勒的说法,自1979年以来,文学研究的兴趣中心已从对文学作修辞学式的“内部”研究又转为研究文学的外部联系……注意语言同上帝、自然、社会、历史等被看作是语言之外的事物的关系。米勒又说,随之而起的,是一次普遍的回归,回归到新批评派以前的旧式传记、主题和文学史的方法上。这就是人们所看到的20世纪80年代在西方掀起的“批评理论时代”——新历史主义、女权主义、后殖民主义、后现代主义、解构主义、文化研究、身份认同、同性恋主义等理论风起云涌的时代。从20世纪90年代起,我们的文学研究又争先恐后地追赶西方文论的这些“前沿”,这些“前沿”一时间也成为我们各种研讨会、各种学位论文及著述的重点。当我们以为这一回已经同西方的文学研究“接轨”之时,谁能料到西方文论再度风云突变,从20世纪90年代起,反理论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西方学界开始热衷于讨论文学死亡、文学研究不复存在、文学理论终结等问题。在西方的“理论之后”,我们的文学研究又将如何思考呢?
在我看来,一味地、不加分析地追赶西方文学的前沿,不仅很难赶得上,也是不明智的,还是以我为主、洋为中用的态度对待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