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性是“各种”语法化的关键
储泽祥
引言
网络语言不仅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也为语言的发展变化(包括语法化)提供了新的语用环境。网络语言有没有语法化现象?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新课题。
网络语言的句法研究成果不够丰富，容易见到的是张云辉(2007)，探讨了网络语言语法的一些特征，王玲玲(2012)、郭妍妍(2013)主要探讨了“各种”的副词用法，而网络语言语法化研究就更少了，可以见到的如李艳(2010)对“X奴”里“奴”的语法化作了简单探讨。因此，网络语言的语法化是一个新的课题。
本文以近年来网络语言里的“各种”为例，观察网络语言环境下的语法化情况。请看下面的例子:
(1)大学那会儿，各种同学各种懒，各种课，各种逃。
例中的四个“各种”有两种不同的用法，这两种用法共存在网络语言里。第一种“各种”是指量短语，表示“每一种”(某个范围内的所有个体)的意思，“各”是指示代词，“种”是集合量词，指量短语“各种”是名词“同学”、“课”的定语。第二种“各种”用如程度副词，是形容词“懒”、动词“逃”的状语，强调性状或动作的程度高。从指量短语到程度副词，“各种”经历了词汇化和语法化。本文拟观察“各种”的词汇化和语法化过程，重点探讨模糊性对“各种”语法化的关键作用。除了标明出处的语料，本文的语料均来自近两年的网络语言。
一 网络语言里“各种”用如副词的现象
网络语言里，“各种”除了指量短语的用法外，还可以做副词用。例如:
(2)第一次见女友父母各种紧张各种坐立不安有木有，好不容易熬完了，走的时候在走廊跟她爸说“叔叔再见”，结果她爸也回了一句“叔叔再见”，敢情她爸比我还紧张呢。
(3)上学的时候老爹各种思念，放假一回家对我各种嫌弃，嫌我懒经常对着我大吼。
(4)朋友以前是在10086客服工作的!就是那种“人工服务请按0”的那种!大家都知道，这种服务行业经常会遇到无聊的人各种无理取闹的!当然公司也会规定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客户都要始终如一的态度好!后来我朋友有天上晚班有个喝醉的人各种问她要电话，她各种不给!后来那人就开始骂娘!我朋友各种忍!因为公司规定她们不能挂客户电话!必须等客户先挂!结果那人越骂越起劲!开始问我朋友全家，越说越难听，后来我朋友忍不住回了句“同样的祝福送给您”。当然结果很明显，朋友被开除了。
例(2)“各种紧张”是“各种”做状语修饰形容词的用法;例(3)“各种思念”、“各种嫌弃”是“各种”做状语修饰动词的用法。例(3)“各种嫌弃”前边还有介词短语“对我”做状语，说明“各种嫌弃”是动词性结构。例(4)体现的是“各种”修饰复杂动词短语的用法，如“各种问她要电话”、“各种不给”。这些例子中的“各种”已经不是原有的范畴特征——充当定语，而是具有了新的范畴功能——充当状语，这是副词的典型特征。为什么说例中的“各种”是副词而不是形容词?一是因为句法功能上“各种”只能充当状语，不能构成用来指称的“的”字短语;二是因为“各种”不能受“很”类程度副词等其他词语修饰。王玲玲(2012)通过“各种”八个分布特征的考察也证明上述例子中的“各种”是副词(副词的隶属度达到0.8)。
二 “各种”语法化过程中的模糊数量
作为指量短语的“各种”修饰NP时，“各种”具有周遍性，通常表示NP的全部种类，是“各”与“种”的组合语义，“各种”所表示的NP不同类别的数量范围(外延)是有定的，因此数量比较具体、精确，可以用“每(一)种”来替代，如下面例子中的“各种飞机”:
(5)海军有73艘舰艇共6万吨，各种飞机300多架。(北京大学CCL语料库)
例中“飞机”的种类是有定的，因此“各种”所示的类别数量范围是实在、具体的，与现实的类别数量一致。
如果“各种”修饰NP时，“各种”所表示的NP不同类别的数量范围(外延)是无定的，这时的“各种NP”往往处在宾语位置，那么，“各种”的语义不再是“各”与“种”的组合语义，“各种”的语义倾向于它本身包含的一个语义侧面:数量大。如“找各种理由来推脱”，到底有多少种“理由”并不清楚，因此，“各种”的语义是模糊性的，无法表示“理由”的实在、具体的数量。特别是在夸张、感叹语境里，“各种”是极言其多，数量模糊并不精确，“各种”的意义有所抽象。例如:
(6)大学一奇葩，从不去上课，临考是各种小抄。
(7)昨天跟老公去拍婚纱照，先拍的室内，各种姿势，各种累啊，浑身酸痛啊。
这两个例子都有夸张、感叹的意味。例(6)的“各种小抄”意思是小抄很多，例(7)的“各种姿势”意思是姿势各式各样，说话人用“各种”表示数量多，不在乎数量是否精确，这时的“各种”是近似“许多”的数词用法，用“每种”替换十分勉强，说明“各种”基本上词汇化了。
“各种”充当AP/VP的状语时，语义进一步抽象化，“各种”的语义已经不属于数量范畴，而是表示动作或性质的程度高。从数量多转向程度高，是隐喻的结果。例如:
(8)兄弟新交一女朋友，脸孔各种清纯，身材各种火辣，还在我面前一直称赞她传统、内向、温柔。
(9)36小时没合眼是个啥概念，就是我这样。坐在公交车上各种迷糊各种恶心。车还各种晃。
例中的“各种”是表示程度高的副词，大致上可以用程度副词“很”或“非常”来替换。
“各种”的语义从数量多抽象为程度高，可以从实际用例中观察到一些线索。例如:
(10)姐姐的女儿在香港出生香港长大，每年暑假的时候都要回我们老家住一个月。今年7岁了。于是今年回来就山上果园小溪各种疯跑啊!
例中的“各种”表示“疯跑”的程度高，与数量多的联系依然可以从相关成分中观察得到。“疯跑”的程度高体现在“疯跑”场地的众多上:山上、果园、小溪……
程度的高低是不精确的。不可能从精确的数量一步跳到不精确的程度，中间必须经历数量的模糊阶段。因此，“各种”表示模糊性的“数量多”，是它语法化过程中的关键因素。
三 汉语谓词的指称模糊性在“各种”语法化过程中的作用
先比较两个例子:
(11)一天耳濡目染的都是他们对我们的各种威胁，各种恐吓。
(12)被前公司老板各种恐吓，求救……报警管用么?
例(11)的“各种恐吓”是定中结构，“恐吓”是指称性的;例(12)的“各种恐吓”是状中结构，“恐吓”是陈述性的。为什么“各种”既可以与指称性的“恐吓”进行语义搭配，又可以与陈述性的“恐吓”进行语义搭配?
原因之一是“各种”偏好内在的性状。“种”用作个体量词时，强调与同类事物相区别，多用于抽象事物，最容易跟抽象名词组配。“种”偏向于内涵或内在的性质、作用(无界的事物)，不太顾及外延或表面的、形式的方面(有界的事物)(吕叔湘，1984:519)，因此，相对“件/根/条/支/张”等个体量词而言，“种”更容易和外延不突出的无界事物组配，谓词如果表示活动，也是一种无界的特殊“事物”。如例(11)里的“威胁”、“恐吓”，都可以受“各种”修饰。
原因之二是汉语的VP或AP在指称上的模糊性或双重性。汉语的VP或AP本来就有陈述和指称两种功能(沈家煊，2012)，这是重新分析的诱发力量和促动语法化的重要因素。当例(11)“一天耳濡目染的都是他们对我们的各种威胁，各种恐吓”里那样的“各种VP”处在宾语位置时，VP起指称作用;当例(12)“被前公司老板各种恐吓”里那样的“各种VP”处在谓语位置时，VP起陈述作用。VP的陈述/指称双重功能，是重新分析的内部基础，为人们重新理解提供了选择。
更为关键的是，VP的指称作用为与“各种”的组配提供了最大的可能性。“各种”本来的常规组配对象是指称作用突出的NP，而起指称作用的VP比起陈述作用的VP更靠近NP，这就为组配带来最大的可能。实际用例中，双音节的VP与“各种”组配更容易，可接受度也高一些，如“各种哭诉”、“各种感谢”就比“各种哭”、“各种不承认自己胖”的可接受度要高，这可能与双音节的VP指称性更强有关(张伯江，2012;储泽祥、智红霞，2012)。
四 结语
“各种”从指量短语虚化成程度副词，模糊性具有关键作用。“各种”不可能从精确的数量一步跳到不精确的程度，中间必须经历数量的模糊阶段。因此，“各种”表示模糊性的“数量多”，是它语法化过程中的关键因素。“各种”可与VP/AP形成语义上的组配，与汉语谓词的指称模糊性有关。
参考文献
［1］储泽祥、智红霞:《动词双音化及其造成的语法后果——以“战胜”的词汇化过程为例》，《汉语学习》2012年第2期。
［2］董秀芳:《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修订本)，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
［3］郭妍妍:《对新兴结构“各种X”的考察》，《文学教育》2013年第5期。
［4］李艳:《“X奴”的词汇化和语法化》，《文学教育》2010年第9期。
［5］吕叔湘主编:《现代汉语八百词》，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
［6］刘正光:《主观化对句法限制的消解》，《外语教学与研究》2011年第3期。
［7］彭睿:《临界频率和非临界频率——频率和语法化关系的重新审视》，《中国语文》2011年第1期。
［8］沈家煊:《“零句”和“流水句”——为赵元任先生诞辰120周年而作》，《中国语文》2012年第5期。
［9］王寅:《认知语言学和历史语言学的最新发展——历史认知语言学》，《外语教学与研究》2012年第6期。
［10］王玲玲:《“各种”的副词用法》，《文教资料》2012年6月号中旬刊。
［11］王士元:《演化语言学的演化》，《当代语言学》2011年第1期。
［12］吴福祥:《关于语法化的单向性问题》，《当代语言学》2003年第4期。
［13］张伯江:《双音化的名词性效应》，《中国语文》2012年第4期。
［14］张云辉:《网络语言的词汇语法特征》，《中国语文》2007年第6期。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