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犀牛:中世纪非洲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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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四万二千第纳尔

10世纪中期的奥达戈斯特(今毛里塔尼亚)

伊本·豪盖勒(Ibn Hawqal)到底是撒谎还是记忆力衰退了,这并不重要。我们将《省道和省区》(Kitāb al-Masālik wa'l-mamālik)这部作品归功于这位波斯地理学家(他用阿拉伯语创作)。这本书是他在旅行经历的基础之上创作出来的,最后一次润色可以追溯至988年。在书中,伊本·豪盖勒多次确认,他不久前(他的旅行可以追溯至951年)在奥达戈斯特(Awdaghust)看到一张四万二千第纳尔的支票。很有可能,他只在西吉尔马萨看到过这张支票(参见第16章)。也许,他想让人们相信他的行迹直至黑人国家,为此篡改了一点事实:如果一张在撒哈拉南部发行的支票能在北部兑现,那么,一个旅行者有没有走过与支票流通方向相反的路线就不重要了。如果两地之间只是两个港口间的距离,那如何解释整整两个月的穿越之旅呢?无论如何,这段错误的记忆让我们了解到10世纪跨撒哈拉贸易在西撒哈拉的终点。

人们第一次提到奥达戈斯特,是在支票事件发生前一个世纪:从西吉尔马萨出发,行走50天,行进约2000千米之后就能到达奥达戈斯特,途中会穿过规模庞大的游牧民族桑哈扎人(Sanhâja)的国度。奥达戈斯特是一片绿洲,那里的居民不信教,也就意味着他们不是伊斯兰教徒;他们劫掠苏丹人,因此他们也不是黑人。如果根据伊本·豪盖勒所处时期的主流观点以及后来的地理学家阿巴克里(al-Bakrî)(他同时也研究一点历史)的说法,这片绿洲的居民则与周围的居民一样,也是桑哈扎人,是柏柏尔游牧民中的一个大联邦。我们可以推测,那时他们已成为伊斯兰教徒。我们甚至了解到10世纪60年代的国王名叫提恩·雅鲁坦(Tî-n-Yarûtân),他自以为能统治一个要走两个月才能穿越东西或南北的国家,能号令一支拥有10万头骆驼的军队,能坐拥20个向其进贡的黑人王国。伊本·豪盖勒进一步明确道,这位出生于权力世家的国王,也是拥有30万顶帐篷的桑哈扎人的国王。那么,这片撒哈拉南缘绿洲的居民究竟是谁呢?是一个古老的混杂种族吗?还是一群曾经驱赶或未曾驱赶当地黑人的、与世隔绝并定居于此的柏柏尔人呢?这里是曾把传统部落联邦制变成世袭王国制的大群游牧民的首都吗?还是他们的最后定居点呢?我们无从得知。我们手头的资料还不够详尽,而且事态变化得太快:在伊本·豪盖勒的记述之后75年,城市的居民已与先前不同。在1054年或1055年,当地居民遭阿尔摩拉维德王朝[1]大举入侵时,当地人已变成了扎纳塔人(Zanâta)——另一支庞大的柏柏尔游牧民和阿拉伯人的群体。阿尔摩拉维德人进行掠夺的借口,是该城处于苏丹王国的统治范围内,即十天行程之外的加纳王国(le Ghâna)。奥达戈斯特人奋起反抗,但只能苟延残喘。

我们曾经认为,奥达戈斯特遗址就是泰格达乌斯特堡(le ksar* de Tegdaoust),位于毛里塔尼亚的胡德省(le Hodh),也就是沙漠和撒哈拉大草原的过渡区。1960—1976年,在丹尼斯·罗伯特(Denise Robert)、瑟杰·罗伯特(Serge Robert)和让·德维斯(Jean Devisse)的带领下,人们在此进行了发掘。地形测量的数据和考古发掘的结果都证明了奥达戈斯特与泰格达乌斯特是同一个地方。这座遗址约12公顷,像一座废墟堆成的小丘,从前似乎被一条河流环抱,而如今河流已经干涸。从遗址中我们发现,自9—14世纪,一直有人居住于此。在与我们手头的文字资料时代一致的地层上,浮现了一座这样的城市:城中小路交错,小路两旁时而摆放着长椅;根据居住的时期判断,房屋用黏土草泥砖(banco*)和石头建造,墙上仍留有红白相间的粗涂灰泥层的痕迹。清真寺中陈列着米哈拉布(mihrâb*),那是为信徒们指示麦加方向的壁龛。米哈拉布指向东南偏南,但在这一纬度它本应该指向东方。我们认为,这一明显谬误,指出了第一批信徒源自北非。另外一些房屋是地中海式的构造,其房间绕庭院分布,庭院内时而会挖井。至于进口的瓷器,则是在马格里布制造的。我们发现了小口径的白釉或青釉瓷器的碎片,尤其是近百盏油灯的碎片。而与阿拉伯钱币重量相当的玻璃筹码——代用币(dénéral*),则表明人们在此做过买卖。

考古学证明人们曾在此居住了几个世纪,文字资料甚至吹嘘这里有近两百年的伟大繁荣时期,跨撒哈拉干线的南部终点因此留下了丰富的遗物。但是,我们再也无法重现这些画面:奥达戈斯特的椰枣树园、无花果树、葡萄树、手艺精湛的黑人奴隶准备的蜂蜜糕点,或者也许同样是奴隶的、乳房坚挺的白人少女,任何一点回忆都使阿巴克里感动,其中也包括关于四万二千第纳尔的支票的回忆。我们得知发行支票的是奥达戈斯特的穆罕默德·伊本·阿里·萨顿(Muhammad ibn Alî Sadûn),受票人是西吉尔玛萨的阿布·伊萨克·易卜拉欣·伊本·阿卜杜·阿拉(Abû Ishâq Ibrâhîm ibn Abd Allâh)。这是一张支票,或者换一种更符合历史年代说法,这是一张付款的书面凭证(“”,阿拉伯术语,也许就是指“支票”)。“总之,这是一张总额惊人的汇票”,伊本·豪盖勒如是说,他给将信将疑的伊拉克和波斯商人讲述了这个趣闻。

从伊本·豪盖勒文中存在的内在矛盾来看,我们认为可以推测出他是在西吉尔玛萨遇到的支票持有人,而不是在奥达戈斯特。然而,我们并没有考虑这个数额意味着什么。毋庸置疑,这张支票证实了两座城市间的贸易有利可图,而且两者的贸易建立在高度信任的基础之上。那么,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这样一笔钱也许更像是一笔投资费用,而不是购买货物的费用;无论如何,投资应该是在奥达戈斯特完成的,如果西吉尔玛萨可以用现金支付这张支票,那就意味着那里有一家经济基础牢固的公司或借贷行。支付支票的时间更可能是在沙漠商队到达并卖出在奥达戈斯特装上的货物之后。我们知道奥达戈斯特向南方国家出售盐,这些南方国家进行囤货;而奴隶贸易的路线则与之相反。人们正是在阿维利尔(Awlîl)盐矿采得贸易所必需的盐,这座盐矿位于海滨地区,距离奥达戈斯特有一个月的行程。人们如何支付呢?我们无从得知。但是,这项投资的花销很可能由向北方国家转卖其他产品来弥补,如在印度洋海岸享有盛誉的(参见第2章)同样也能在大西洋海岸收获的龙涎香。

数次发掘活动后,泰格达乌斯特初见天日,这是其东部街区的测绘图。这张第三沉积地层测绘图可以追溯至10世纪。从中我们清楚地看到一片道路网,道路在互相“让步”的建筑群间蜿蜒而行,这些建筑群形成了以庭院为中心的住宅单元。资料来源:D.Robert-Chaleix,Tegdaoust V(Paris,Éditions Recherche sur les civilisations,1989),pp.l.vii.

如果说这笔钱是一笔财政预付款,用来购买要转卖的货物,并全额返还投资(当时就已实行这种制度),我们仍然没办法解释支票的总额。书面资料告诉我们,奥达戈斯特进口(从北方)铜,出口(往北方)黄金。结论显而易见:南方出口黄金,并用出售的黄金换取铜。但考古的结果告诉我们,这不是一项单纯的天然金属贸易;实际上,发掘出的文物显现出加工和制造活动的痕迹。除进口的加工铜器,我们还在文物中找到了摩洛哥铜矿出产的杆状与块状的铜。也许,铜器制造者们会用这些铜制做一件奢华的餐具,或者是一件卖到南方的首饰。在南方,黄金以金砂为单位购买,据说,金砂同样能在奥达戈斯特市场上支付小桩买卖。但是,黄金并不是以这种形式再出口的:事实上,人们铸造金块,这些金块在西吉尔玛萨被重新熔化,用以铸造钱币。从文物中我们还发现了锭模,能被用来制造玻璃。人们用金子制造首饰上的金银丝细工。有些金银匠也会在现场用黄铜合金铸造的耳环、胸针和戒指;我们还发现了珠宝的碎片以及熔锅和模具。享誉整个撒哈拉和马格里布的大羚羊皮制盾牌以及瓷器、当地玻璃制品、贝壳里的珍珠和鸵鸟蛋壳,所有这些商品勾勒出一个真正的“手工业中心”。除此之外,奥达戈斯特还是一个“工业”中心,得益于作为货物集散地和贸易港口这一得天独厚的位置。也许,正是这一要求巨额投资的贸易事实,才能解释伊本·豪盖勒所目睹的支票总额。

参考文献:

伊本·豪盖勒的作品有法语版:La configuration de la terre,édition et traduction par Johannes Hendrik Kramers et Gaston Wiet (Paris,Maisonneuve et Larose,1964—1965),2 volumes;2001年,由同一家出版社发行影印再版,安德雷·米凯尔(André Miquel)作序。

文中提及的片段,参见Joseph Cuoq,Recueil des sources arabes(Paris,Éditions du CNRS,1985)。

Le lieutenant Boëry,Le Rkiss (Mauritanie).Essai de monographie locale,Bulletin du Comité d'études historiques et scientifiques de l'Afrique occidentale française,X,1927,pp.353-367,首先提出将奥达戈斯特和泰格达乌斯特视作同一地点的假设。后来,这一假设又重新提及,参见Raymond Mauny,Les ruines de Tegdaoust et la question d'Aoudaghost,Notes africaines,X,48,1950,pp.107-109。

有关泰格达乌斯特的考古活动,出版了数卷书籍:Denise Robert,Serge Robert and Jean Devisse(sous la direction de),Tegdaoust I.Recherches sur Aoudaghost(Paris,Éditions Recherche sur les civilisations,1970);Claudette Vanacker,Tegdaoust II.Fouille d'un quartier artisanal(Nouakchott,1979);J.Devisse(sous la direction de),Tegdaoust III.Recherches sur Aoudaghost.Campagnes 1960—1965:enquêtes générales(Paris,1983);Jean Polet,Tegdaoust IV.Fouille d'un quartier de Tegdaoust(Mauritanie orientale)(Paris,1985);D.Robert Chaleix,Tegdaoust V.Une concession médiévale à Tegdaoust(Paris,1989).

Denise Robert,Les fouilles de Tegdaoust,Journal of African History,XI(4),1970,pp.471-493; Serge Robert,Fouilles archéologiques sur le site présumé d'Aoudaghost(1961—1968),Folia Orientalia,Ⅻ,1970,pp.261-278.这两篇文章分别提供了有关1970年发掘情况的综述,提供了关于现场的可靠消息(综述问世后,1976年又进行了一次发掘活动)。第二篇文章再一次记叙了考古团队的发掘活动以及在这样一片土地上所受到的后勤制约。

D.Robert-Chaleix,Lampes à huile importées découvertes à Tegdaoust:premier essai de classification,Journal des africanistes,53(1-2),1983,pp.61-91.这篇文章另辟蹊径,对油灯进行了描述性研究和类型学方面的研究。

Raymond Mauny,Notes d'archéologie sur Tombouctou,Bulletin de l'Institut français d'Afrique noire,t.ⅪⅤ,n° 3,1952,pp.899-918(ici p.903,note 1),指出马格里布老清真寺的朝向大致与凯鲁万清真寺的朝向一致,清真寺中的米哈拉布与地理上的北方相比偏离了115°。

Ann McDougall,The view from Awdaghust:war,trade and social change in the southwestern Sahara,from the eighth to thefifteenth century,Journal of African History,26(1),1985,pp.1-31.这篇文章从泰格达乌斯特案例出发,对该区域移民的历史进行了研究。

我们之所以质疑伊本·豪盖勒在奥达戈斯特停留的真实性,是因为受到了下列作品影响:Nehemia Levtzion,Ibn Hawqal,the cheque,and Awdaghost,Journal of African History,9,1968,pp.223-233。


[1]阿尔摩拉维德王朝(Almoravides),继法蒂玛王朝统治马格里布(Magheb)的柏柏尔人王朝,兴盛于11世纪和12世纪初。建国者是阿布达拉·伊本·亚辛(Abdallah ibn Yasin)。——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