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敦颐与宋明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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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理学兴起与周敦颐

第一节 古文、经学与佛教:宋初文化风气

与唐五代相比,北宋初年的文化风气已经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动。首先是古文运动的再次兴起,古文家要求革新文风,并进而提出“文以载道”的观念;其次是经学风气之转变,经学家不再株守章句,而是大胆“疑传”“疑经”,崇尚以义理解经;最后则是知识界出现了一股“排佛”的风潮。这些趋向和变动,从中唐时期就已经开始,北宋初年的文化风气,是中唐“儒学复兴”思潮的延续,最终为“道学”或“理学”思想的出现准备了丰厚的文化土壤。

一 宋初古文运动

北宋初年的文化界,与晚唐五代相比,最大的变动是古文运动的再次兴起。中唐时期,以韩愈、柳宗元为代表的古文运动在变革文体、复兴儒家思想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但进入晚唐五代以后,这股风潮已陷入低迷状态。宋初文人柳开因“五代文格浅弱,慕韩愈、柳宗元为文”[1],由此开启了北宋古文运动的序幕。但柳开的文学主张并未受到当时人的重视,宋初文坛依然笼罩在晚唐五代的文风中。宋初文人在诗歌创作上推崇李商隐等中晚唐诗人,相继出现了白体、晚唐派、西昆体等文学流派,其中以“西昆体”的影响最大。[2]“西昆体”的作家以杨亿、刘筠为代表,《宋史》刘筠本传称他“景德以来,居文翰之选,其文辞善对偶,尤工为诗,初为杨亿所识拔,后遂与齐名,时号杨、刘”[3]。杨、刘均为太宗、真宗朝的文学侍从之臣,文风华丽,推崇李商隐。宋人诗话中有一则著名的逸事:

祥符、天僖中,杨大年、钱文僖、晏元献、刘子仪以文章立朝,为诗皆宗李义山,号西昆体,后进多窃义山语句。尝内宴,优人有为义山者,衣服败裂,告人曰:吾为诸馆职挦扯至此。闻者欢笑。[4]

杨、刘诸人推崇李商隐,在他们的影响下,当时的文人也纷纷模仿李商隐的文体、文风,甚至直接窃用其语句,成为人们讽刺的对象。这则逸事反映了杨、刘“西昆体”在当时文坛上风靡一时的现象。杨、刘等人的“文学侍从”身份,决定了他们的文学创作在题材和思想上十分狭隘,多为吟风弄月、歌功颂德之作,很少反映现实中的社会重大问题。在此情况下,一些身处社会中下阶层的文人开始有意识地倡导“古文”创作,革新文体和文风,以对抗杨、刘等上层文人华而不实的文风,由此逐步形成了宋初的古文运动浪潮。

北宋古文运动的开创者是柳开。《宋史·文苑传》称:“自五代文敝,国初,柳开始为古文。”[5]柳开,字仲涂,大名人。他自称是柳宗元的后人,又宣称要接续韩愈、柳宗元所开创的“古文”传统,因此给自己取名为“肩愈”,字“绍先”;继而又改名为“开”,寓意为“开圣道之途”。柳开的古文创作,宗尚韩、柳,热情颇高,但成就则不无可议之处。他有文集《河东集》十五卷,收入清代四库全书,四库馆臣评论说:

今第就其文而论,则宋朝变偶俪为古文,实自(柳)开始。惟体近艰涩,是其所短耳。盛如梓《恕斋丛谈》载开论文之语曰:“古文非在词涩言苦,令人难读,在于古其理,高其意。”王士祯《池北偶谈》讥开能言而不能行,非过论也。又尊扬雄太过,至比之圣人,持论殊谬。要其转移风气,于文格实为有功,谓之明而未融则可。王士祯以为初无好处,则已甚之词也。[6]

柳开古文创作的特点是“艰涩”,因此王士祯在《池北偶谈》中讽刺他“能言而不能行”,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在转移宋初文风“变偶俪为古文”方面确有开创之功。与柳开同时,还有一批古文作家,“五代以来,文体卑弱,周翰与高锡、柳开、范杲习尚淳古,齐名友善,当时有高、梁、柳、范之称”[7]。梁周翰、高锡、范杲与柳开等人,共同构成了宋初的古文创作群体。

在柳开等人之后,随着“西昆体”的兴起,“偶俪”文风又盛极一时。在“西昆体”盛行之时,坚持以“古文”为号召的有穆修和苏舜钦等人。《宋史·文苑传》称:“自五代文敝,国初,柳开始为古文。其后,杨亿、刘筠尚声偶之辞,天下学者靡然从之;修于是时独以古文称,苏舜钦兄弟多从之游。修虽穷死,然一时士大夫称能文者必曰穆参军。”[8]

穆修在北宋文化史上是一个特殊的人物。关于他和陈抟学派的关系,历史上众说纷纭,至今还是一个谜。可以确知的是,他曾传易学给李之才,李之才又传给邵雍。至于他是否如朱震所说,曾传《太极图》给周敦颐,则本书下文有专文考证。[9]穆修的著作有《穆参军集》三卷,收入四库全书,四库馆臣称其“天资高迈,沿溯于韩柳而自得之。宋之古文,实柳开与修为倡。然开之学,及身而止。修则一传为尹洙,再传为欧阳修,而宋之文章,于斯极盛,则其功亦不鲜矣”[10]

由四库馆臣的评论可知,穆修在北宋古文运动中处于一个枢纽性的地位,由于他的倡导和启发,才相继出现了尹洙、欧阳修这样成就卓著的古文作家,这才使古文压倒了骈文,成为宋代文学的主要文体。值得注意的是,宋人多言穆修授易学于李之才,为邵雍象数易学的先驱,这一说法见于程颢为邵雍所作的《邵尧夫先生墓志铭》,应该确凿可信。《宋史》李之才本传中,录有尹洙给石曼卿的信,其中称:“孟州司法参军李之才,年三十九,能为古文章,语直意遂,不肆不窘,固足以蹈及前辈,非洙所敢品目,而安于卑位,无仕进意,人罕知之。”[11]由此可知,李之才也长于古文。不特如此,宋人传说穆修曾授《先天图》于种放,而种放实际上也与宋初古文运动有关。[12]由于史料的缺乏,我们尚不能完全了解种放、穆修、李之才等人的学术真相,但可以确定的是,种放、穆修、李之才等人所传承的学术思想中,古文创作是重要的内容之一。

与穆、李等人同时的古文理论家则有“宋初三先生”之一的石介。石介,字守道,一字公操,兖州奉符人,曾躬耕讲学于家乡的徂徕山下,学者称徂徕先生。石介有《怪说》三篇,上篇辟佛老,中篇则专门批判以杨亿为代表的“西昆体”,指出杨亿“雕镂刻画”的文风、文体与儒家的“圣人之言”相违背。欲明圣人之道,必先摒弃“西昆体”的文风。

夫《书》则有《尧舜典》《皋陶》《益稷谟》《禹贡》、箕子之《洪范》,《诗》则有《大小雅》《周颂》《商颂》《鲁颂》,《春秋》则有圣人之经,《易》则有文王之《繇》、周公之《爻》、夫子之《十翼》。今杨亿穷妍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浮华纂组,刓锼圣人之经,破碎圣人之言,离析圣人之意,蠧伤圣人之道,使天下不为《书》之《典》 《谟》 《禹贡》 《洪范》,《诗》之《雅》《颂》,《春秋》之经,《易》之《繇》《爻》《十翼》,而为杨亿之穷妍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浮华纂组。其为怪亦大矣。[13]

石介曾从学于泰山孙复。孙复是宋初名儒,“四举开封府籍进士不第,退居泰山,学《春秋》,著《尊王发微》十二篇。石徂徕介著名山左,自徂徕而下,躬执弟子礼,师事之,称为富春先生”[14]。孙复和石介在泰山的讲学活动,以倡明儒家圣人之道为号召,吸引了大批学者参加,形成了一个以泰山为中心的区域性学术团体。这个学术团体的宗旨之一就是倡导“古学”和“古文”,因此有学者将其称为“泰山派古文家”。[15]

在石介等人的宣传鼓动下,“西昆体”在文坛的影响日益低落。宋人吕希哲《吕氏家塾记》云:

天圣以来,穆伯长、尹师鲁、苏子美、欧阳永叔始创为古文以变西昆体,学者翕然从之。其有为杨、刘体者,守道尤嫉之,以为孔门之大害,作《怪说》三篇,以排佛、老及杨亿。于是新进后学不敢为杨、刘体,亦不敢谈佛、老。[16]

经过石介等人的努力廓清,基本结束了“西昆体”在宋初文坛的势力和影响,为古文创作的兴起创造了条件。当然,石介本人在文学创作上的成就并不高,由于他执着于以《六经》为榜样,有意对“西昆体”的华丽文风矫枉过正,因此造成了一种诡异怪诞的“太学体”文风,这股“以险怪为高”的文风最终为欧阳修等新一代古文家领袖所遏制,宋代的古文运动也由此而纳入正轨,走向了以欧阳修、苏轼等人为代表的健康文风。

宋代古文运动经历了一个艰难曲折的过程,在此过程中,许多文人提出理论、主张,并身体力行地进行古文创作,推动了古文运动的发展。但反观这段历史,可以发现,宋初的“古文家”群体实际上是一个松散的联盟,他们除了在“革新文风”上意见一致,在其他方面都存在分歧,欧阳修反对“太学体”就是一个鲜明的例证。在上述的柳开、穆修、石介之外,北宋著名的古文家还有王禹、欧阳修、苏轼、王安石等,后者的文学成就、社会影响均比前者要高。但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王禹、欧阳修、苏轼、王安石等人尽管在“革新文风”方面有巨大贡献,但他们的文学创作与北宋“道学”的形成并无直接关系,他们的思想也不在狭义的“道学”范围之内,甚至与狭义的“道学”针锋相对;而柳开、穆修、石介等人代表了宋初以来的一股思想潮流,他们以提倡古文为号召,实际上隐含了复兴儒家之道的诉求,这一点与唐代的韩愈、柳宗元十分相似,因此他们也就对韩、柳高度推崇。从宋明理学兴起的角度来看,宋初古文运动中的这批人实为先声。尽管他们思想的精粹程度还远远没有达到周、张、二程的地步,但“重建儒学”的意识已非常强烈,这就为周、张、二程创建理学指示了明确的方向,并预留出一片广阔的思想空间。朱熹论“本朝道学之盛”说:“亦有其渐。自范文正以来,已有好议论,如山东有孙明复,徂徕有石守道,湖州有胡安定。到后来遂有周子、程子、张子出。故程子平生不敢忘此数公,依旧尊他。若如杨、刘之徒,作四六骈俪之文,又非此比。”[17]可见在朱熹看来,石介等古文家与杨亿、刘筠“四六骈俪之文”的对立,就蕴含着北宋“道学”的发端。

二 宋初的经学风气

北宋中期,儒家经学研究的风气亦发生了转变,学者不再株守汉唐经学家的章句、注疏之学,疑经、疑传之风盛极一时。晚清学者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指出:

经学自唐以至宋初,已陵夷衰微矣。然笃守古义,无取新奇;各承师传,不凭胸臆;犹汉、唐注疏之遗也。……乃不久而风气遂变。《困学纪闻》云:“自汉儒至于庆历间,谈经者守训故而不凿。《七经小传》出而稍尚新奇矣。至《三经义》行,视汉儒之学若土梗。”据王应麟说,是经学自汉至宋初未尝大变,至庆历始一大变也。……司马光《论风俗札子》曰:“新近小生,口传耳剽,读《易》未识卦爻,已谓《十翼》非孔子之言;读《礼》未知篇数,已谓《周官》为战国之书;读《诗》未尽《周南》《召南》,已谓毛、郑为章句之学;读《春秋》未知十二公,已谓《三传》可束之高阁。”陆游曰:“唐及国初,学者不敢议孔安国、郑康成,况圣人乎!自庆历后,诸儒发明经旨,非前人所及;然排《系辞》,毁《周礼》,疑《孟子》,讥《书》之《胤征》《顾命》,黜《诗》之序,不难于议经,况传注乎!”案宋儒拔弃传注,遂不难于议经。排《系辞》谓欧阳修,毁《周礼》谓修与苏轼、苏辙,疑《孟子》谓李觏、司马光,讥《书》谓苏轼,黜《诗序》谓晁说之。此皆庆历及庆历稍后人,可见其时风气实然,亦不独咎刘敞、王安石矣。[18]

皮锡瑞在此引用王应麟、司马光和陆游的言论,以此说明宋代经学研究的风气至仁宗庆历年间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宋初“犹汉、唐注疏之遗也”,而庆历前后,由于刘敞、王安石等人的提倡,学者开始非议“汉儒之学”,并发展到对经和传注的怀疑。按照陆游所列举的名单,这些“疑经疑传”的人物包括欧阳修、苏轼、苏辙、李觏、司马光、晁说之等人,被列入怀疑名单的经和传注则有《周易·系辞传》《周礼》《尚书》《诗序》和《孟子》等。这些人物的生活年代和著述时间都在宋仁宗庆历年间前后,可见这一时期经学研究的活跃风气。

经学研究风气的转变,实际上在中晚唐时期已经初见端倪。“唐人经说传今世者,惟陆淳本啖助、赵匡之说,作《春秋纂例》 《微旨》 《辨疑》。谓:左氏,六国时人,非《论语》之丘明;杂采诸书,多不可信。《公》《穀》口授,子夏所传;后人据其大义,散配经文,故多乖谬,失其纲统。”[19]陆淳、啖助、赵匡是唐代著名经学家,以研治《春秋》学而知名,陆淳在啖助、赵匡学说的基础上,撰写了《春秋集传纂例》十卷、《春秋微旨》三卷和《春秋集传辨疑》十卷,其中颇有创发之论,主旨则是对《左传》 《公羊传》和《穀梁传》这“三传”的怀疑,试图撇开“三传”,断以己意,直接由经文而深入探讨《春秋》的义旨。皮锡瑞对此评论说:“此等议论,颇能发前人所未发。惟《三传》自古各自为说,无兼采《三传》以成一书者;是开通学之途,背颛门之法矣。”[20]在汉唐经学中,《左传》《公羊传》和《穀梁传》各有传承体系,彼此不相沟通,甚至有矛盾对立的情况存在,而陆淳等人研究《春秋》的方法则不再恪守这种门户之分,而是以自己对《春秋》经文的理解为基础,对“三传”采取自由裁量的态度,合则取之,不合则舍之,兼采“三传”的优长之处以勒成一书。陆淳等人的《春秋》经学由此泯灭了“三传”的区分,形成了一种“通学”的风气,这与汉唐经学专门的治学态度形成了很大的区别。

陆淳等人的《春秋》学对中晚唐的儒学复兴运动有很大影响。柳宗元曾从陆淳学习经学,在陆淳去世后所作的《墓表》中说,自孔子作《春秋》以后,“三传”分立,“论注疏说”的作者多达数千人,互相攻击,党同伐异,以至于“父子伤夷,君臣诋悖”,“甚矣圣人之难知也。有吴郡人陆先生质[21],与其师友天水啖助洎赵匡,能知圣人之旨。故《春秋》之言,及是而光明”。“故其书出焉,而先生为巨儒。”[22]

陆淳等人的《春秋》学对于宋人治经风气的影响有两点:一是对传注的怀疑;二是直出己意,抒发儒家经典的义旨。“宋初三先生”之一的孙复,亦以治《春秋》而知名,著有《春秋尊王发微》,为宋代《春秋》学的发轫之作。欧阳修说:“先生(孙复)治《春秋》,不惑传注,不为曲说以乱《经》。其言简易,明于诸侯大夫功罪,以考时之盛衰,而推见王道之治乱,得于《经》之本义为多。”[23]孙复治《春秋》,“不惑传注”,“得于《经》之本义为多”,这说明他对于《春秋》的阐释并不拘守于汉唐经学所遗留的“传注”,而是直接从经文中领会义理。孙复的治经方式与唐代的陆淳等人是一脉相承的,故朱熹评论说:“近时言《春秋》,皆计较利害,大义却不曾见。如唐之陆淳,本朝孙明复之徒,虽未能深于圣经,然观其推言治道,凛凛然可畏,终得圣人意思。”[24]朱熹认为陆淳和孙复的《春秋》学“未能深于圣经”,这是从宋学成熟以后的观点来看待宋初学术所得出的结论,但他肯定陆淳和孙复“终得圣人意思”,则还是对此一派经学有较高的评价。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在宋代人的眼中,陆淳的《春秋》学与宋代经学在内在精神上有贯通之处,北宋经学风气的转变,渊源即在于此。

孙复是宋代经学风气转变的关键性人物。在“宋初三先生”中,石介是他的弟子,胡瑗的社会声望要超过他,但《宋史·儒林传》称:“瑗治经不如复,而教养诸生过之。”[25]可见时人认为孙复在经学上的成就要高过胡瑗。孙复的经学之所以为人称道,是因为他能够打破汉唐经学的束缚,结合时势,发挥出新鲜的义理来。他曾经因范仲淹、富弼的推荐而任国子监直讲,宋仁宗打算升迁他为皇帝的侍讲官,却因为他“讲说多异先儒”,遭到保守学者杨安国的反对而作罢。他的讲论异于“先儒”之处,在他给范仲淹的《寄范天章书二》中有很清楚的说明:“专守王弼、韩康伯之说,而求于《大易》,吾未见其能尽于《大易》也;专守《左氏》《公羊》《穀梁》、杜、何、范氏之说,而求于《春秋》,吾未见其能尽于《春秋》也;专守毛苌、郑康成之说,而求于《诗》,吾未见其能尽于《诗》也;专守孔氏之说,而求于《书》,吾未见其能尽于《书》也。”[26]他不满于当时朝廷以此数家之经说镂板藏于太学,颁布天下,开科取士时则悬为标准,士人稍有违戾,辄遭驳放,因此提出要“天子广诏天下鸿儒硕老,置于太学,俾之讲求微言(大)义,殚精极神,参之古今,考其归趣,取诸卓识绝见,大出王、韩、《左》《穀》《公》、杜、何、毛、范、郑、孔之右者,重为注解,俾我六经廓然莹然,如揭日月于上,而学者庶乎得其门而入也”[27]。从这些言论中可以看出,孙复在主观自觉上就对汉唐以来的经学家如毛苌、郑玄、孔安国、王弼、韩康伯、杜预、何休、范宁等人皆深致不满,并主张在这些传统的“传注”之外“重为注解”,开辟一种合乎时代风气的新经学,这就难怪他“讲说多异先儒”而为时人所惊骇了。

孙复的观点对他的弟子很有影响。石介在《泰山书院记》中叙述其师孙复在经学上的成就说:“先生尝以谓尽孔子之心者《大易》,尽孔子之用者《春秋》,是二大经,圣人之极笔也,治世之大法也。故作《易说》六十四篇,《春秋尊王发微》十二篇。”[28]按照石介的说法,孙复选取《易》和《春秋》作为阐释对象,是有自己的用意的,其意即在于以《易》和《春秋》为中心,组织一种新经学的体系,从而阐发孔子的“治世之大法”,将经学从传统的“章句训诂”之学中解脱出来,重新成为解决现实社会、政治问题的理论工具。孙复的弟子有石介、士建中、张泂等人,他们对于经学的见解大致相同,如士建中“通明经术,不由注疏之说,其心与圣人之心自会”[29];张泂“始受业于子望,又传道于泰山石先生,得《春秋》最精。……所为论十数篇……出三家之异同而独会于经”[30]。石介的文集中有一首长诗,题名为《乙亥冬,富春先生以老儒醇师,居我东齐,济北张泂明远、楚丘李缊仲渊,皆服道就义,与介同执弟子之礼,北面受其业。因作百八十二言相勉》,其中说:

先生道德如韩孟,四方学者争奔驰。

济北张泂壮且勇,楚丘李缊少而奇。

二子磊落颇惊俗,泰山石介更过之。……

先生晨起坐堂上,口讽《大易》《春秋》辞。

洪音琅琅飨齿牙,鼓簧孔子与宓羲。

先生居前三子后,恂恂如在汾河湄。

续作六经岂必让,焉无房杜廊庙资。[31]

“乙亥”为宋仁宗景祐二年(1035),是年孙复筑室于泰山之麓,石介、张泂、李缊诸人师事之,尊之为“富春先生”。长诗所描述的,就是孙复与他的弟子在泰山讲学的情景。这一学术团体所向往的人物是隋代的“文中子”王通,他们虽然“口讽《大易》《春秋》辞”,但其实是希望如王通那样“续作六经”,并培养出如唐初将相房玄龄、杜如晦那样的治理国家的人才。这种经学取向,迥异于汉唐儒学沉溺书本的学风,开启了宋代儒学重视现实社会与人生的“义理之学”的先声。

北宋庆历之际经学风气之转变,除了孙复等人的“疑传派”之外,还有以欧阳修为代表的“疑经派”。孙复等人非议汉唐诸儒的“传注”,但对经典本身并不怀疑;而欧阳修等人继起,则直接质疑儒家经典。[32]欧阳修“疑经”的代表作是《易童子问》,其中有一段假托与“童子”的问答说:“童子问曰:‘《系辞》非圣人之作乎?’曰:‘何独《系辞》焉!《文言》《说卦》而下,皆非圣人之作,而众说淆乱,亦非一人之言也。'”[33]《系辞》《文言》《说卦》为《易传》“十翼”中的三篇,汉唐诸儒皆以为孔子所作,欧阳修竟然认为“皆非圣人之作”,其怀疑经典的勇气和对于当时士大夫的刺激可想而知。欧阳修对于儒家经典的怀疑尚不止于《系辞》一篇,钱穆在《初期宋学》一文中有过这样的总结之词:“欧阳之于经术,尤多达见,疑《易传》(有《易童子问》),疑《河图洛书》者,疑《春秋》三传(有《春秋论》上中下)。于伪说乱经,申驳不遗余力,直有百世以俟知者之概(可看《居士集》四十三《廖氏文集序》)。此见欧阳之于宋初,实已迈进了一大步。而欧阳不喜谈心性(看《居士集》四十七《答李栩第二书》),并于《中庸》多致疑难……疑其传之谬(参读《进士策问》)。故欧阳实是初期宋学中一位气魄宏大,见解明通,而又松秀可爱之人物也。”[34]欧阳修对于经典的怀疑范围甚广,而又持之有故,对于宋学的兴起有很大影响,故朱熹评论说:“理义大本复明于世,固自周、程,然先此诸儒亦多有助。旧来儒者不越注疏而已,至永叔、原父、孙明复诸公,始自出议论……此是运数将开,理义渐欲复明于世故也。”[35]

“疑经派”的重要人物,除欧阳修以外,还有刘敞。刘敞,字原父,新喻人,学者称为“公是先生”。庆历进士,廷试第一。全祖望《公是先生文钞序》曰:“有宋诸家,庐陵、南丰、临川,所谓深于经者也,而皆心折于公是先生。盖先生于书无所不窥,尤笃志经术,多自得于先圣。所著《七经小传》《春秋五书》,经苑中莫与抗。”[36]刘敞最为著名的经学著作是《七经小传》,所谓“七经”是指《尚书》《毛诗》《周礼》《仪礼》《礼记》《公羊传》《论语》,是编乃其杂论经义之语。《七经小传》在经学研究上的突出特点是无视经典和传注的权威,“改易经字以就己说”,“好以己意改经”,四库馆臣斥之为“变先儒淳实之风者,实自敞始”[37],实际上这正是刘敞经学创新作风的体现。刘敞对北宋和南宋的经学家皆有影响。据宋人吴曾的《能改斋漫录》,宋人经学,庆历之前,多尊章句注疏之学,及刘敞《七经小传》出,始异诸儒之说,学风为之一变,王安石《三经义》即源本于刘敞的经学见解。[38]四库馆臣虽然否定了这种说法,但还是认为“谓敞之说经,开南宋臆断之弊,敞不得辞”[39],断言刘敞否定传统权威的做法是南宋朱熹学派“增字解经”、改动经文的先驱。这种说法,衡之事实,应该是有一定道理的。

三 宋初的排佛思潮

北宋初期学术,从“宋初三先生”到欧阳修,都致力于恢复儒学对于社会意识形态的主导地位,他们在倡导古文、穷经复古的同时,也纷纷将打击的矛头指向有着巨大社会影响力的佛教思想,形成了一股空前激烈的“排佛思潮”。“排佛思潮”的出现,是北宋理学扬弃佛老、回归原始儒学的思想前奏。

儒家知识分子有意识地排斥佛教思想,并将佛教之“缘起性空”的世界观与儒家以人伦物理为基础的“先王之道”对立起来进行有针对性的批判,始自韩愈。韩愈看到了佛教的存在消耗了大量社会资源,主张对佛教要“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用行政手段打击佛教,压缩佛教的生存空间。但韩愈的主张太过极端,也没有打击到佛教思想的要害,因此并没有在同时代的知识分子中得到广泛的呼应,如与韩愈同为唐代“古文运动”中坚人物的柳宗元,就在文集中留下了大量佛教碑铭,显示出对佛教的尊信和崇仰。根据当代学者陈弱水的研究,在以柳宗元为代表的唐代中晚期知识分子中,“以佛治心,以儒治世”的二元知识论体系依然占据了主流地位。[40]

但这种二元性的知识论体系在北宋初期遭遇到了困境,随着儒学复兴运动的深入开展,儒家知识分子越来越迫切地认识到,要恢复儒学之“道”,最重要的是建立儒学之“体”,有“体”才能有“用”,“体”是对儒学精神的最根本的阐发,必然与佛教的“缘起性空”说形成尖锐冲突。“宋初三先生”中,胡瑗最早提出“明体达用”之学。他的学生刘彝对宋神宗解释说:“臣闻圣人之道,有体有用有文。君臣父子、仁义礼乐历世不可变者,其体也;《诗》《书》、史、传、《子》《集》垂法后世者,其文也;举而措之天下,能润泽斯民归于皇极者,其用也。国家累朝取士,不以体用为本,而尚声律浮华之词,是以风俗偷薄。臣师当宝元、明道之间,遂以明体达用之学教授诸生。”[41]刘彝认为,胡瑗之学有体、用、文三个层面,其“体”为“君臣父子、仁义礼乐”的道德规范和道德规范得以成立的实质性精神,其“文”为历代流传的儒家经典、经史子集等作品,其“用”则是以儒家精神移风易俗的社会事业。在这三个层面中,“体”是最重要的,是儒家精神的根本,“文”是儒家精神的文字载体,“用”是儒家精神的实践和发用。胡瑗在具体教学中,则是设“经义”和“治事”二斋,“经义则选择其心性疏通有器局可任大事者,使之讲明六经;治事则一人各治一事,又兼摄一事,如治民以安其生,讲武以御其寇,堰水以利田,算历以明数是也。凡教授二十余年”[42]。胡瑗所设立的“经义斋”,要求诸生讲明六经大义,传授的就是“明体”之学;而“治事斋”要求诸生从事研究各种专门性的学问,为将来的社会治理、社会实践作准备,所讲求的则是“达用”之学。“明体”以“达用”为目标,“达用”则以“明体”为根本,体用一贯,内外兼顾,将儒家之学联结为一个整体性的系统。

胡瑗的“明体达用”之学,虽然没有批判佛教的意味在内,但事实上儒家之“体”既已确立,体用成为一贯,便再难以兼容“以佛治心,以儒治世”的二元知识结构。自胡瑗之后,为维护儒学的纯正性,突出儒学的独立地位,北宋儒者批判佛教的言论日趋激烈。

孙复在《儒辱》一文中说:

儒者之辱,始于战国,杨、墨乱之于前,申、韩杂之于后,汉、魏而下,则又甚焉。佛、老之徒,横于中国,彼以死生祸福虚无报应为事,千万其端,绐我生民,绝灭仁义,屏弃礼乐,以涂塞天下之耳目。天下之人,愚众贤寡,惧其死生祸福报应人之若彼也,莫不争奉而竞趋之。观其相与为群,纷纷扰扰,周乎天下,于是,其教与儒齐驱并驾,峙而为三。吁!可怪也。去君臣之礼,绝父子之戚,灭夫妇之义,儒者不以仁义礼乐为心则已,若以为心,得不鸣鼓而攻之乎?[43]

孙复的弟子石介有《怪说》三篇,“上篇言佛、老,下篇言杨亿”[44],在关于“佛老”的《怪说》上篇中说:

夫中国,圣人之所常治也,四民之所常居也,衣冠之所常聚也,而髡发左衽,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为夷者半中国,可怪也。夫中国,道德之所治也,礼乐之所施也,五常之所被也,而汗漫不经之教行焉,妖诞幻惑之说满焉,可怪也。夫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庙,士二庙,庶人祭于寝,所以不忘孝也,而忘而祖,废而祭,去事夷狄之鬼,可怪也。夫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弃能殖百谷,祀以为稷;后土能平九州,祀以为社。帝喾、尧、舜、禹、汤、文、武,有功烈于民者,及夫日月星辰,民所瞻仰也,山林、川谷、丘陵,民所取财也。非此族也,不在祀典。而老观、佛寺遍满天下,可怪也。[45]

孙复和石介都有强烈的儒家本位主义思想,在这种思想原则的指导下,他们认为佛教、道教皆为异端之教,佛、道与儒教鼎足为三,甚至比儒教更能深入人心,得到“愚民”的普遍尊奉,这在孙复看来是“儒者之辱”,而在石介眼中则是不可思议的“可怪”现象。孙复和石介的“排佛”思想主要集中在“纲常伦理”和“华夷之辨”两个方面。关于“纲常伦理”,孙复指出,佛教“以死生祸福虚无报应为事,千万其端,绐我生民,绝灭仁义,屏弃礼乐,以涂塞天下之耳目”,这是对儒家“纲常名教”的毁灭性打击,因此“以仁义礼乐为心”的儒者应该奋起“鸣鼓而攻之”。石介在批判佛教时,常以“华夷之辨”作为理论武器。他在《怪说》中,以“中国”和“夷狄”对立,隐指本土的儒家文化与外来之佛教文化的区别,在《明四诛》中,则明确以佛老为“夷狄”。“夫佛、老者,夷狄之人也,而佛、老以夷狄之教法乱中国之教法,以夷狄之衣服乱中国之衣服,以夷狄之言语乱中国之言语,罪莫大焉。”[46]石介说“佛老”都是“夷狄之人”,这是一个常识性错误,“佛”指佛陀,“老”指“老子”,佛陀是异域之人,老子则是中国本土所生,石介这么说,无非是为了表达他对“佛老”异端之学的痛恨之情,为此甚至不惜将老子也说成是异域所产的“夷狄之人”。

孙复和石介的“排佛”思想比较浅显,只是从外在的“纲常名教”和“华夷之辨”两个方面对佛教进行批判,并没有触及佛教的内在义理,从哲学形而上学的高度对佛教哲理进行辨析,显而易见的是,这种外在化的批判很难引起知识分子的共鸣。但值得注意的是,孙复和石介的“排佛”思想较之韩愈已经推进了一步,他们不再单纯从社会经济的角度看待佛教的弊端和害处,而是从思想文化的角度着眼,认为佛教与历史上的杨朱、墨子、申不害、韩非子一样,是与儒学对立的“异端之学”,必须予以根除,儒学在历史上颠倒错乱,破败不堪,难以得到人们的承认,就是因为受到了这些“异端之学”的扰乱。这种论调后来被理学家所继承,并在“异端”的行列中又加上了“汉儒”。《宋史·道学传》说:“凡《诗》《书》、六艺之文,与夫孔孟之遗言,颠错于秦火,支离于汉儒,幽沉于魏、晋、六朝者,至是皆焕然而大明,秩然而各得其所。”[47]理学家自负能使孔孟微言及《诗》 《书》、六艺“焕然而大明,秩然而各得其所”,前提就是他们能辟除各种各样的“异端之学”以恢复儒经的本来面目,这种观点,与孙复、石介等人的“排佛”思想是一脉相承的。

在北宋初年风起云涌的“排佛”思潮中,欧阳修是一个值得大书一笔的人物。欧阳修反佛思想的特殊之处,在于他比较理智地分析了佛教得以流行中国的根本性原因,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遏制佛教的策略,即“修其本以胜之”。他在《本论》中提出了这样一个观点:“佛为夷狄,去中国最远,而有佛固已久矣。尧、舜、三代之际,王政修明,礼义之教充于天下。于此之时,虽有佛无由而入。及三代衰,王政阙,礼义废,后二百余年而佛至乎中国。由是言之,佛所以为吾患者,乘其阙废之时而来,此其受患之本也。”[48]欧阳修指出,中国的尧、舜、三代之际,政治法度修明,社会教育发达,此时虽有佛教,也无法乘隙而入;但到了后世,“及周之衰,秦并天下,尽去三代之法,而王道中绝。后之有天下者,不能勉强,其为治之具不备,防民之渐不周。佛于此时乘间而出。千有余年之间,佛之来者日益众,吾之所为者日益坏”[49]。秦汉之后,三代之法尽废,社会教育也日渐堕落,这就给佛教进入中国造就了一个社会基础。欧阳修的言外之意是说,佛教流行中国,关键并不在于佛教教义有多么高明,而是中国本身的“王政”“礼教”已经隳坏,失去了抵御佛教思想侵入的堤防。因此欧阳修提出的反佛策略是“莫若修其本而胜之”,树立中国的“礼义之教”,以此作为“胜佛”的根本——“然则礼义者胜佛之本也。今一介之士,知礼义者,尚能不为之屈,使天下皆知礼义,则胜之矣。此自然之势也。”[50]

欧阳修对佛教的分析和应对策略有比较理性的一面,他坚决反佛,但又反对用行政手段、暴力手段制裁佛教,而是主张以儒家为本位和主体,对佛教展开和平的思想文化竞争,这就比韩愈的“暴力”反佛思想高明了一筹。南宋人陈善评论说:“退之《原道》辟佛老,欲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于是儒者咸宗其语。及欧阳公作《本论》,谓莫若修其本以胜之,又何必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也。此论一出,而《原道》之语几废。”[51]但另一方面,欧阳修的反佛思想还是没有接触到佛教的根本义理,对于佛教思想在哲学形而上学以及心性理论方面的成就,他几乎是茫然无知的,因此他的“修其本而胜之”的策略,也就难免要落于空谈。但无论如何,北宋儒学的反佛思想和策略,是沿着欧阳修指出的道路前进的,理学家二程、张载等人“出入佛老”,苦心钻研,最终确立了儒学自身的形上学和心性理论,从而在根本的理论上超越了佛教哲学,这才真正完成了欧阳修“修其本以胜之”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