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亨利短篇小说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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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我陪托宾去了科尼岛,就我跟他两个人。托宾心里堵得难受,想出去逛逛,但我俩身上加起来一共才四美元——也只能去科尼岛了。他的小甜心——来自斯莱戈郡的凯蒂·玛霍娜——三个月前背井离乡,只身前往美国,而后却没了音讯。托宾在山纳夫沼泽区继承了一套小木屋,他把房子和小猪卖了,换到一百美元,都寄给了凯蒂。也就是说,她现在身上只有两百美元积蓄和托宾寄过去的那一百美元。整整三个月时间,托宾只收到过一封信,信上说凯蒂已经出发,正在寻他的路上,可这么久过去了,却没有一点儿消息,他也没有再见过凯蒂。托宾在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可依旧没有回应。这姑娘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于是,我们到了科尼岛,希望“激流勇进”项目和爆米花的香气能让他好受些,但托宾这小子固执得很,沉浸在痛苦中无法自拔。他见着五颜六色的气球就恨得牙痒痒,去看电影也骂个不停;他抓起酒就往嘴里灌,还能趁着空当大肆嘲笑《潘趣与朱迪》《潘趣与朱迪》(Punch and Judy):起源于英国的传统滑稽木偶剧。;就连照相馆的人想帮他拍张锡版相片,他都嚷嚷着要揍人家一顿。

为了远离那些聒噪的游乐项目,我把他拽到一旁,往幽静的木头栈道走去。托宾在一个长六尺、宽八尺的摊位前停下脚步,眼里恢复了神采。

“就是这儿,”他说,“看到它我就开心多了。我要请这位来自尼罗河的手相大师,帮我解读掌纹,算一算我的未来。”

托宾相信星座以及超自然现象:什么黑猫呀、幸运数字呀、天气预报呀,所有不靠谱的东西,他都深信不疑。

我们走进了那间鸡笼似的占卜屋。横梁上挂的红布条神秘兮兮,墙上贴的手相图不计其数,掌纹纵横交错,像是一座座小型的铁路枢纽站。门上的招牌写着“埃及手相大师咗咗夫人”。屋里有个胖女人,一袭红袍,袍子上还绣着铁钩和猛兽。托宾给了她十美分,然后伸出一只手,这手掌看起来就跟马蹄子似的。胖女人托起他的手,仔细观察起来,不知他想问的是岩石丛里活蹦乱跳的青蛙,还是丢失的马蹄铁。

“小子,”咗咗夫人开口道,“你的命运线意味着——”

“这可不是我的脚英文中“命运”(fate)和“脚”(foot)发音较为相近。这里可能是咗咗发音不标准,或是托宾没听清楚。啊,”托宾打断她,“没错,它是不好看,但你握着的是我的手。”

“这条线意味着,”夫人继续说道,“天不遂人愿啊。你的厄运还没到头呢。你手上这座‘维纳斯山峰’——嗯,还是被石头砸的瘀青?无所谓——说明你已经坠入爱河,而你的心上人,正是这一切问题的源头。”

“她说的是凯蒂·玛霍娜吧。”托宾贴着我的耳朵,高声说了句悄悄话。

“我还看见,”手相大师接着说,“她给你带来极大的痛苦,而且你还忘不掉她。标点线指出,她的名字里有字母‘K’和字母‘M'。”

“哇!”托宾对我说,“你听到了吗?”

“你还得当心,”大师接着说,“一个黑皮肤男人和一个浅皮肤女人,他俩都会给你带来灾祸。你很快将在水上航行,还会遭遇经济损失。我瞧见一条好运线。你的生命中会出现一个男人,他就是你的福星。他长了个歪鼻子,你一眼就能认出来。”

“你能看出来他的名字叫什么吗?”托宾问道,“等他给我带来好运的时候,我也方便跟他打招呼哇。”

“他的名字,”手相大师沉思道,“掌纹上倒是看不出来。不过,这个人的名字很长,里面还有个字母‘o'。我能看出来的,就这些了。晚安,出去时不必关门。”

“太神奇了,她竟然什么都知道。”托宾一边感慨,一边朝码头走去。

我跟托宾在人海里沉浮,码头大门被游客堵得水泄不通。突然,一个黑人拿点燃的雪茄,戳中了托宾的耳朵。他瞬间暴怒,像发了疯似的猛捶黑人的脖子。周围的女人们惊叫起来。我头脑还算清醒,在警察赶来之前,把我那小个子兄弟给拖走了。他那暴脾气一点就着,全然不顾时间、场合,只要自个儿泄了愤就好。

在返程的船上,有人吆喝着:“谁需要英俊的服务生啊?”托宾意识到自己犯了错,打算花点儿钱讨个吉利,可正当他准备“认罪”时,却因为证据不足,被无罪释放了——他兜里的钱不见了。有人趁刚才的混乱,摸空了他的口袋。于是,我俩只能干巴巴地坐在长凳上,听身旁的外国佬们信口胡诌。要我说,托宾比来之前更低落,而且还更倒霉了。

一位年轻女士靠在扶手栏杆上,打扮得像是驾着红色跑车的赛车手。她发色极浅,仿佛一只没抽过的海泡石烟斗。托宾醉醺醺地从她面前经过,结果不小心踩了她一脚。他对女人总是谦恭有礼,哦不,只有喝醉时才这样。托宾赶忙道歉,还模仿绅士提了提帽檐,可突然刮来一阵强风,把帽子吹下了游船。

托宾回到了我身旁的座位。这家伙也太惨了吧,灾祸连连,衰事不断,我可得把他看牢了。毕竟,一个人运气差了,脾气也别想好。看到打扮得光鲜亮丽的男人,他上去就是一脚。若是把他逼急了,他连游船都能夺下来。

此刻,托宾拽住我的胳膊激动地说:“乔恩,你瞧我们在干什么?我们正在水上航行啊。”

“好了好了,”我答道,“你自己稍微控制一下。船还有十分钟就靠岸了。”

“不是,你自己看,”他赶忙说,“长椅上那位浅肤色女士。难道你忘了那个烫我耳朵的黑人?还有——我这不就丢了钱嘛!多少钱来着?一美元六十五美分吧?”

依我看,他念叨这些大灾小祸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给他发脾气找借口——男人都这样。我得努力说服他,让他明白这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听好了,”托宾义正词严地说,“你个顽固不化的愣头青。怎么就不相信奇迹,还听不进预言呢?手相大师读了我的掌纹,跟咱们说什么来着?每一条预言都在你我眼前,真实地应验了。我还记得她的原话,‘你得当心一个黑皮肤男人和一个浅皮肤女人,他俩都会给你带来灾祸。’你还记得那个黑人吧?不过,他吃了我几拳,也算扯平了。至于那个把我帽子弄掉的金发女人,有谁能比她肤色更浅?你找一个出来我瞧瞧。还有我那一美元六十五美分,也不见了对不对?咱俩离开打靶场的时候,钱还在我兜里呢。”

托宾在一旁神神叨叨,似乎预言真的得到了应验,但在我看来,这些琐事不过是科尼岛上的家常便饭,谁都能遇上,管你有没有测过掌纹呢。

托宾站了起来,在甲板上来回走动,不停打量着乘客,把他那对小眼睛瞪得发红。我问他这样走来走去是什么意思——没人能猜到他脑袋里装着什么鬼点子。

“这还用我说吗?”他赌气道,“当然是在找我的救星啊——掌纹指引的救星——就是那个能给我带来好运的歪鼻子男人,只要能找到他一切就好办了。不过话说回来,乔恩,你见过哪个好人长着歪鼻子啊?”

我们搭乘的是九点半的船。游船靠岸后,我俩便径直往城区赶去,途中还经过了二十二号街。托宾丢了帽子,脑袋顶上光溜溜的。

我俩走到一条街的拐角,发现一名男子站在煤气灯下,正抬眼掠过高架路,痴痴地望着月亮。他个子很高,穿戴体面,嘴里叼着一支雪茄。他的鼻梁到鼻尖整整拐了两道弯,活像条蜿蜒的小蛇。托宾也注意到了这根歪鼻子。他喘起粗气,像一匹刚卸了鞍的公马。他快步朝那人走去,我则紧随其后。

“晚上好啊。”托宾对他说。男人掏出一支雪茄,打了声招呼,态度十分友善。

“请问您尊姓大名?”托宾直入主题,“让我见识下您的名字有多长,行吗?咱们相遇说不准是命中注定呢。”

“我姓弗里登豪斯曼,”男人礼貌地回复道,“全名是——马克西姆斯·G·弗里登豪斯曼。”

“这名字可真够长的,”托宾说,“若是把它们拆散开来,里面能找到字母‘o’吗?”

“不能。”男人答道。

“那念出来呢?能发出字母‘o’的声音吗?”托宾追问道,语气越发焦急。

“假如你实在念不出这外国名字,”歪鼻子男人说,“可以在倒数第二个音节,把这个字母偷偷塞进去。”

“太好了,”托宾说,“这位是乔恩·马龙。我叫丹尼尔·托宾,很高兴认识您。”

“幸会幸会,”男人鞠了一躬,“想必二位无意参加街角的拼字大赛。那——这么晚为何还在街上晃悠?”

“有两个原因,”托宾解释道,“从埃及来的手相大师读了我的掌纹,测了我的未来,您是她选中的人,您就是我的福星啊。她说我最近灾祸不断,会碰上倒霉的黑人和浅肤色的金发女人,还会破财——一美元六十五美分呢,但只有您才能解救我。所有的事情都被大师说中了。”

男人放下雪茄,转头看着我。

“听了他这番话,”他问道,“你就没什么想说的?还是说,你跟他一样?看你还算正常,是他的看护人吧。”

“不,”我对他说,“我只讲一句,马蹄铁都长一个样,这无可厚非,但您的样貌,确实跟我朋友看手相测出来的命中人一模一样。假如福星不是您的话,那很可能是丹尼尔的掌纹出了错,不过,这我就无从知晓了。”

“看来你俩都病得不轻,”歪鼻子男人一边说,一边转头寻找警察的身影,“跟你们聊得十分愉快。晚安。”

话毕,他把雪茄往嘴里一塞,抬腿便往马路对面走去,但托宾怎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他快步跟上,紧贴男人一侧,我则守住另一侧。

“干什么!”他在对面人行道停下脚步,把帽子往后一推,“跟着我干吗?我告诉你们,”他高声说道,“认识你们很高兴,但我要回家了,恕不奉陪。”

“回啊,”托宾靠在他胳膊上,“您尽管回去。我就坐在您家门口,等到您明早出来为止。只有您才能替我消灾解难,除掉那黑人、金发女和损失一美元六十五美分的晦气。”

“满口胡言,异想天开!”男人转向我,权当我是个理智些的疯子,“你该送他回去了吧?”

“你听好了,伙计,”我对他说,“丹尼尔·托宾不是疯子,他清醒得很。他现在这副神经兮兮的样子,不过是因为喝了酒,但他脑子可好使了。借迷信,解困境,他的行为情有可原。我这就解释给你听。”说完,我便将手相大师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并强调他就是托宾的救星。“现在,你明白我在这出闹剧里扮演的角色了吧?”我继续总结道,“我想说的是,我是托宾的好朋友。跟有钱人当朋友自是愉悦,因为你能尝到物质上的甜头;跟穷人当朋友也相当舒爽,因为他们的溢美之词能让你飘飘欲仙,更有甚者,会将你的照片印出来,挂到廉价公寓前显摆——照片里的你还会一手提煤桶,一手抱孤儿。不过,跟天生的傻瓜成为朋友有什么好处?我是搜遍了友谊的艺术列表也找不出来。而我,就是傻瓜的朋友。”我接着说,“在我看来,掌纹测命运不靠谱,毕竟一个人长时间握着锄头都会留下掌痕。而你呢,长着全纽约市最畸形的鼻子。我怀疑所有的占卜师都能拿你做文章,说你能给人带来好运。其他人我不管,但丹尼的掌纹明明白白地指向了你,那我无论如何也得帮他,在你这儿碰碰运气,直到把你榨干为止。”

听完这话,男人转过身,放声大笑起来。他靠着墙角,笑得直不起腰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拍了拍我和托宾的后背,拉着我俩的胳膊。

“我的错,我的错,”他说,“要转运的人是我才对。谁拐个街角能碰上这等好事儿?我刚来的时候,还被人贬得一文不值呢。”他接着说,“附近有一家小餐馆,温暖惬意,适合谈论各类奇闻异事。咱们去那儿喝一杯,好好聊一聊。”

他一边说,一边领着我和托宾走进一家酒吧的里屋。男人点了几杯酒,然后把钱放到桌上。他看着我和托宾,就像好哥儿们一样,还请我俩抽雪茄。

“估计你们能猜到,”命中人说,“我的职业是文学创作。每天晚上,我都会出门闲逛,在人间寻怪谈,向上天求真理。你们遇见我的时候,我正在思考,双眼望着那雄伟的高架路与黑夜的发光体,不禁感慨良多。高速的交通工具是诗画与艺术,而月亮不过是一颗枯燥乏味的天体,循着轨道,按部就班。不过,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毕竟在文学界,情况正好相反。我想写一本书,来论说这世间稀奇古怪的人和事。”

“你想把我写进书里,”托宾一脸嫌恶,“你是要把我写进书里吗?”

“不,”男人说,“那本书已经很厚了,装不下你,你大可放心。我呀,只想听你的故事乐呵乐呵。你要我打破出版商的字数限制?呵,时机尚未成熟。你这孩子可真古怪,好奇尚异,正合我胃口。感谢你们,小伙子,我由衷地向你们表示感谢。”

“废话连篇,”托宾哼了一声,气得小胡子直颤,然后他一拳砸到桌面上,“我是听得不耐烦了。不是说好了让你的歪鼻子给我带来好运吗?你怎么就只顾着自己开花结果?瞧你那文绉绉的样子,讲话就跟缝隙里吹出的风一样。好了,我告诉你,要不是那黑人和金发女的预言都已应验,我才不信自己的掌纹呢,还有——”

“嘘!”高个儿男人打断他,“不信手相可以,难道你还不信面相学吗?我的鼻子会尽力帮助你的。来,把酒满上,快给它们浇浇水,道德土壤若遇干旱,奇闻异事也终将凋零。”

在我看来,这位文人倒也不赖,毕竟是他付的酒钱。他是快活了,可我和托宾却被这预言折腾得精疲力尽。托宾坐在那儿喝闷酒,一脸不悦,两眼通红。

我们喝到十一点后,便离开了酒吧,往人行道走去。男人说他得回家了,还邀请我和托宾一道走。我们穿过两个街区,来到一条小巷,两侧的砖房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每幢房屋都建有高大的门廊和铁栅栏。男人在其中一户门口站定,抬头看向顶层的窗户,发现屋里已经灭了灯。

“这就是寒舍,”他说,“看样子,我的夫人已经睡下了。那我就斗胆做次东,邀请二位到地下室一坐。我们可以吃一顿,再来些美味的点心。我那儿有冻鸡、奶酪,还能再开一两瓶麦芽啤。欢迎二位进来歇歇脚,感谢你们今晚让我如此快活。”

我和托宾对他的提议举双手赞成,毕竟开了胃,总得往肚里塞点儿东西。不过,托宾心里多少有些失落,掌纹上测出的好运,竟然只是冷餐和酒水。

“从那边的楼梯下去吧,”歪鼻子男人指出方向,“我从上面进去,给你们开门。我等会儿叫厨房里新来的姑娘给你们煮一壶咖啡,喝完了再走。她叫凯蒂·玛霍娜,三个月前漂洋过海来的新手,她煮的咖啡美味极了。请进,”男人说,“我这就叫她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