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伦马特侦探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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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贝尔拉赫感到惊奇,他不理解,为什么拉姆波因、迪赛和里格尼雷的警察就没有想到这个加斯特曼。他的房子毕竟位于开阔的原野上,从拉姆波因可以一览无余。在这里,举行一个社交晚会,要想保密,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汝拉山脉的小村庄里,恰恰会更加引人注目。钱兹回答道,他为此还没有找到合理的解释。

于是他们决定,绕着这房子走一圈。他们分头走去,各自朝着另一侧。

钱兹消失在黑夜里,而贝尔拉赫独自一人。他向右走去。他翻起大衣领子,他感觉发冷。他又感到胃胀,阵阵剧烈的刺痛使他的额头直冒冷汗。他顺着围墙走去,然后又像围墙一样向左拐。这房子依然处在一片黑暗中。

他又停住脚步,身子靠在墙上。他看到森林尽头那儿,拉姆波因的灯光在闪烁。他继续往前走。围墙又改变了方向,现在朝西。这房子的后墙一片通明,从二楼的一排窗户里透射出明亮的灯光。他听到弹钢琴的声音,当他走到近前洗耳恭听时,他断定有人在弹奏巴赫的乐曲。

他继续往前走。按照他的估计,想必此刻就会碰上钱兹。他吃力地望着弥漫着灯光的原野,却发现一头野兽就站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为时已经太晚了。

贝尔拉赫是个出色的动物行家,但是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他还从未看见过。他虽然辨不清具体的细节,只能看出那个与亮闪闪的地面形成反差的轮廓,但这头猛兽看样子让人感到毛骨悚然,贝尔拉赫简直不敢动一动。他看到,猛兽慢慢地、好像偶然地转过脑袋凝视着他,瞪着一对圆溜溜的眼睛,犹如两片明亮而空洞的平面。

这一意外的遭遇、这头猛兽的威慑力和这个奇怪的现象使他陷入瘫痪状态。尽管冷静的理智并没有离他而去,但他却忘记了必要的行动。他望着这头猛兽,毫不畏惧,却像着了魔似的。就这样,这个可恨的家伙一再让他着魔;这个巨大的谜团也一再诱惑着他去破解。

当这条狗猛然地跳起来时,一个巨大的黑影向他扑过来,一头肆无忌惮的庞然大物,力大无比,杀气腾腾,他被这个疯狂攻击的猛兽的力量冲倒在地,险些来不及举起自己的左臂,保护住自己的咽喉。老人并没出一声,也没有发出恐惧的叫喊;他似乎觉得一切是那样的自然,也合乎这个世界的规律。

然而,就在这头猛兽张着血盆大口要咬碎那条手臂时,他听到砰的一声枪响,那个压在他身上的躯体随之猛地抽搐了一下,热乎乎的血顿时喷溅在他的手上。这条狗当场死去了。

这时,这头猛兽沉重地压在他的身上。贝尔拉赫用手掠过它,掠过一种光滑的、汗渍渍的毛皮。他挣扎着爬起来,浑身颤抖,在稀疏的草丛里擦了擦手。这时,钱兹走过来,到他近前时才把手枪塞进大衣兜里。

“您受伤了吗,警长?”他一边问,一边满腹狐疑地望着那撕成碎片的右臂袖子。

“安然无恙。这个该死的东西是咬不透的。”

钱兹弯下身子,把这头猛兽的脑袋转向灯光。灯光折射在那死亡的眼睛里。

“牙齿像一头猛兽,”他边说边颤抖,“这个该死的东西险些咬伤了您,警长。”

“您救了我一命,钱兹。”

他还想知道:“难道您从来随身不带武器吗?”

贝尔拉赫用脚踢了踢这个躺在自己面前一动不动的躯体。“很少带,钱兹。”他回答道。接着,他们又沉默了。

死狗躺在光秃秃脏兮兮的地上。他们俯视着它。他们的脚前有一大片黑乎乎的东西蔓延开来:鲜血像黑乎乎的熔岩流那样从猛兽的嘴里汩汩地流出来。

当他们又抬头张望时,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幅变化了的情景。音乐停止了。灯火通明的窗户打开了。穿着夜礼服的人们把身子探出窗外。贝尔拉赫和钱兹面面相觑,他们好像站在审判席上,觉得很难堪,尤其是在这座被上帝遗弃的汝拉山脉的腹地,在一个野兔和狐狸互道晚安的地方,警长怒火中烧地这样想着。

在五扇窗户中间的一扇前,单独站着一个人,和其他人迥然不同;他拖着奇怪而清晰的声音大声问道,他们在那儿干什么呢。

“警察。”贝尔拉赫回答道,并且补充说,他们无论如何要见见加斯特曼。

这人回应道,他很惊讶,为了见加斯特曼先生,居然非得杀死一条狗不可;再说他现在只有兴致和时间聆听巴赫的乐曲,随之又关上窗户,然而动作自信,不慌不忙,就像他说话时的神气一样,没有动怒,而更多是一幅完全不关痛痒的神气。从其他窗户那里,传来了纷纷乱乱的声音。他们听到了“真是闻所未闻!”“您有什么好说呢,局长先生?”“太不像话!”“令人难以置信,这帮警察,议员先生!”诸如此类的喊叫声。然后,那些人退了回去,窗户一个接一个关上了,又是一片寂静。

两个警察别无选择,只好又折回去。在花园围墙正面入口前,有人在等着他们。那是一个人影,他在那里激动地走来走去。

“赶快打开手电照照。”贝尔拉赫低声对钱兹说。在闪烁的手电光束里,呈现出一张虚胖臃肿、虽然并非没有特点,但也不够分明的脸庞,身着一套讲究的夜礼服。一只手上闪耀着一枚沉甸甸的戒指。随着贝尔拉赫一声低语,手电又熄灭了。

“你们是干什么的?真见鬼,该死的!”胖家伙愤怒地问道。

“贝尔拉赫警长。——您是加斯特曼先生吗?”

“国会议员封·施文迪,该死的,封·施文迪上校。简直无法无天,胡作非为!你们在这里又是晃悠又是开枪,到底想干什么呢?”

“我们正在进行调查,必须见见加斯特曼,国会议员先生。”贝尔拉赫镇定自若地回答道。

然而,国会议员怒不可遏。他吼叫道:“嗨,准保是分裂主义者!”

贝尔拉赫决定换一个头衔来称呼他,小心翼翼地说,上校先生弄错了,他跟那个汝拉山区的问题毫不相干。

然而,贝尔拉赫还没有来得及接着说下去,这个上校就比那个国会议员变得更加气急败坏了。就是共产党人,他一口咬定说,一帮乌合之众,身为上校,他不会容许任何人在演奏音乐时随便放枪。他禁止任何反对西方文明的示威。不然的话,瑞士军队就要来维持秩序!

由于国会议员显然丧失了理智,贝尔拉赫不得不见机行事。

“钱兹,国会议员先生说的话,可别写入调查记录里。”他中肯地命令道。

国会议员突然清醒过来。

“写入什么调查报告呢,该死的?”

作为伯尔尼刑事警察局的警长,贝尔拉赫解释道,他必须对杀害警察少尉施密特的案件进行调查。各种各样的人对一些确切问题的所有回答都必须记录在案,这本来就是他的职责。但是由于——他迟疑了片刻,想一想他此刻该选择什么头衔——上校先生显然错误地估计了情况,因此,他不打算把国会议员的回答记录在案。

上校慌了神。

“你们是警察局的,”他说,“这可就不一样了。”

他们应该原谅他,他接着说下去,今天中午,他在土耳其大使馆有宴请;下午,他当选为上校联合会“瑞士卫士之家”的主席;接着,他又不得不在瑞士人定期聚会的固定餐桌上干了一杯“荣誉酒”;上午还参加了议会党团一个特别会议,他是成员之一;现在又来到加斯特曼家里参加庆祝活动,这里还邀请了一位毕竟举世著名的钢琴家演奏。他简直快要累死了。

“有没有可能见见加斯特曼?”贝尔拉赫又一次问道。

“你们究竟要从加斯特曼那里了解什么呢?”封·施文迪回答道,“他跟被害的警察少尉有什么相干?”

“施密特上星期三来他家做客,回家的路上被人在特万杀害了。”

“这样说我们也惹了一身臊气,”国会议员说,“加斯特曼什么人都邀请,出了这样的倒霉事,真是自找烦恼啊。”

接着,他沉默不语了,好像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是加斯特曼的律师,”他终于接着说下去,“你们为什么偏偏要今天晚上来呢?你们起码可以先打个电话啊。”

贝尔拉赫解释道,我们刚刚才发现事情和加斯特曼有关。

上校依然不满意。

“那么狗是怎么回事呢?”

“他袭击了我,钱兹迫不得已才开了枪。”

“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封·施文迪并非不友好地说,“加斯特曼现在真的不能见你们;即便是警察,有时也必须尊重社交习惯。我明天去你们办公室,今天很快就会和加斯特曼说一说。你们也许带着施密特的照片吧?”

贝尔拉赫从皮夹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他。

“谢谢。”国会议员说。

然后,他点点头就进屋了。

于是,贝尔拉赫和钱兹又孤零零地站在花园门口那锈迹斑斑的栏杆前。这房子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儿。

“对付一个国会议员,哪有什么办法呢,”贝尔拉赫说,“况且他还是上校和律师,那更是集三个魔鬼于一身。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美妙的谋杀案而一筹莫展寸步难行啊。”

钱兹沉默着,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最后他说:“现在九点了,警长,我觉得最好马上去找拉姆波因的警察,跟他谈谈加斯特曼的情况。”

“好吧,”贝尔拉赫回答道,“您可以去。您要设法弄清,为什么拉姆波因的人对于施密特拜访加斯特曼的情况一无所知。我自己去峡谷尽头的小餐馆。我要安慰一下我的胃。我在那里等您。”

他们顺着那条田间小道往回走,来到车旁。钱兹驾车出发,几分钟后就到了拉姆波因。

他在酒馆里找到了那个警察,这人正和从特万来的克莱宁坐在一张桌旁,远远躲开那些农民,他们显然在谈什么事。拉姆波因的警察又矮又胖,一头红发。他叫让·皮尔·夏内尔。

钱兹坐到他们中间,两个人对这位来自伯尔尼的同事心怀疑虑,但疑虑很快就消失了。只有夏内尔看上去不乐意,因为他现在不能讲法语了,而必须讲德语,一个他觉得难以运用自如的语言。他们喝着白葡萄酒,钱兹边喝边吃着面包和奶酪。不过,他闭口不谈他刚从加斯特曼家来,而更多询问的是他们是不是依然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Non,”夏内尔说,“没有assassin的线索。On a rien trouvé,压根儿什么也没发现。” non:(法语)没有;assassin:(法语)凶犯;on a rien trouvé:(法语)什么也没发现。

他接着说,在这个地区,只有一个人令人怀疑,那就是住在罗利尔庄园的加斯特曼先生;他买下了这个庄园,经常有许多客人光顾,星期三也举行过一次盛大的聚会。但是,施密特没有去过那里,加斯特曼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连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施密特n'était pas chez加斯特曼家,impossible。绝对不可能去过。” n'était pas chez:(法语)没有去过; impossible:(法语)不可能去过。

钱兹倾听着这杂七杂八的话,回应道,我们还要询问这一天同样在加斯特曼那里参加聚会的其他人。

这时,克莱宁插话说,他询问过了,在里格尔茨上方的舍奈尔茨,住着一个作家,他和加斯特曼是老相识,经常去他家做客,星期三也在场。他也对施密特一无所知,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而且不信,居然曾有一个警察去过加斯特曼那里。

“什么,一个作家?”钱兹说着皱了皱眉头,“我一定要把这家伙叫来当面好好地训斥一番。作家常常好可疑,可我要对付这些超级文人还是手到擒来呀。”

“加斯特曼到底是什么人,夏内尔?”他接着问道。

“Un monsieur trés riche,”拉姆波因警察兴奋地回答道,“腰缠万贯,而且trés noble。他赏给我的fiancée很多小费——他自豪地指了指那个女服务员——comme un roi,但是对她不怀任何别的用意。从来都不会。” un monsieur trés riche:(法语)一个富翁;trés noble:(法语)十分高贵;fiancée:(法语)未婚妻;comme un roi:(法语)像一个国王。

“他是干什么的?”

“哲学家。”

“你怎么看哲学家呢,夏内尔?”

“一个善于思考而什么都不干的人。”

“他必须去挣钱吧?”

夏内尔摇摇头。“他不用去挣钱,他有的是钱。他替整个拉姆波因村纳税。加斯特曼先生是全州最富同情心的人,我们都很知足。”

“尽管如此,”钱兹果断地说,“我们仍然有必要彻底调查加斯特曼。我明天就去找他。”

“但是要小心他的狗,”夏内尔提醒说,“Un chien trés dangereux。” un chien trés dangereux:(法语)一条特别危险的狗。

钱兹站起身来,拍了拍拉姆波因警察的肩膀。“噢,我有办法对付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