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冠三:现在说的八十年代全说过
(杨冠三:经济学家、社会学家、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常务理事)
对我个人来说,八十年代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年代。第二,八十年代是个出“大字眼”的年代,比如“国家民族”、“改革开放”、“解放思想”、“自由民主”、“发家致富”等。现在会被人笑话,那时可是我们内心真实的想法。
对中华民族来说,我概括八十年代也是两条。首先,这是个启蒙的年代:回归最基本的常识。终于明白我们不需要解救天下三分之二受苦人,明白人要有饭吃、人说话要有人听是常识。第二,这是个奠基的年代:是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和体制改革奠定了今后国家的走向。
中国今天又面临一个三岔路口:回去,维持或改革。我不相信中国往回走,就像不相信人类会再回到树上去。虽然街上还会有“文革”式标语出现,就像德国仍会有新纳粹主义,就像俄罗斯仍有斯大林模式怀旧思潮,但由于人们经历了思想解放,这就奠定了回不去的基础。
今天,我们再把八十年代写的文章拿出来看,会发现现在很多思路、建议、方案都在那个时代说过了。今天媒体上讲的话八十年代也都说过。
我们正在编辑那个年代的文集,定名“体制中国”、“调查中国”。这些文集不但有文献意义、历史意义,对未来还有指导意义。这不是简单的怀旧,不是写回忆录,这可是改革的传承。
八十年代的调研精神可概括为“接到任务、拔脚就走”。那时是坐火车,还是硬座。碰到紧急任务需要坐飞机时要领导特批。
八十年代对我们这代人来说,真是故乡,精神的故乡。我们这帮人现在聚在一起,不谈房价,不勾兑关系,大家谈的还是改革。有人说,未来十年是我们八十年代人最后的十年;我要说,未来十年是改革再继续的十年。
我在2004年发现,现在的人都不做调查了。我是1979年参与农村调查的,到1989年这十年是调查的十年。当时认为,不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不可能给中央写出好的建议、好的方案。当时的中央异常重视调查。方案前有预调查,方案中有实施调查,方案实施后有效果调查。包括“十三大”报告都融进了我们的调研报告。
这些调研可是严格按照社会学原理,从56个城市、100多个县严格抽样调查的。盖洛普协会当时对我们调查的评价是,“中国的调查水平优于国际平均水平”。
当时大兴调查之风,数以万计的调查组,全国性开展调查。不像现在,调查个什么还得报批。
大兴调研之风的推动力,一个是来自上面,叫“冲出一条血路”,中国面临崩溃的边缘,必须改革;另一个来自下面,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吃饱饭,必须改革。
决策是个严格的科学过程。当时的调研,得出的方案、决议,为未来中国改革的走向奠定了大致的基础。
现在的决策,之所以造成那么大的反弹,就是因为没有调研。现在的一些人不是懒了,不想调研了,而是靠利益驱动决策了。
顶层设计是需要的,但顶层设计需要底层依据,这个中间环节就是调研。
当时调研报告上会这么写,“只有人民支持的改革,才是现实可操作的改革”。现在的很多改革为什么都拧着呀,就是你刚才提到的部委设计,与底层调研无关。
八十年代最大的顶层设计是邓小平的三句话:“允许看”——这是说给不想改革的人听的;“大胆试”——这是说给改革的人听的;第三句“不争论”——其中有实事求是的成分。
当你想不清怎么干的时候,最好做做调研。
我们给“十三大”报告做调研时,建议“建立上下的对话机制”,这“对话”是什么,就是调研。哪像现在,开个听证会就完了。
之所以重提调研之风,是因为后来20年的许多决策只顾及既得利益者的利益而没照顾人民群众的利益。
现在大谈八十年代的话题,按我儿子他们的说法,就是“遗老遗少”在怀旧。我现在想明白了,年轻人这么看是现实的。就像我们当初反感五六十年代人吃忆苦思甜饭是一个道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历史使命。你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就够了。不要要求年轻人跟你们一块儿去回忆八十年代。干好自己的事吧。年轻人会自己找到自己的位置。
我们八十年代那会儿谁“传帮带”我们了?现在的年轻人也不用你教。
八十年代讲奋斗,现在讲成功。奋斗是过程,成功是结果。这个成功的结果,有可能是奋斗来的,也可能是拼爹、找关系来的。对年轻人的教育是一个个社会事实,而不是你的说教。你再说“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他们会笑你。这20年的腐败和不公正教育了年轻人,奋斗不必然带来成功。所以你光靠说,没用。他会反问,某某地产大王的儿子靠奋斗了吗?郭美美奋斗了吗?
要改变社会学上所说的“社会评价体系”。当今社会的“社会评价体系”出了问题,谁有钱谁牛、谁关系硬谁牛,所以需要纠偏——这恰恰是需要顶层设计的。靠说教是没用的。仍然要改革,而改革就要大兴调研之风。
必须告诉年轻人的是要有危机感。《国歌》里唱的“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要把这种危机意识传导给他们。你们看到这些繁华,也要看到那些贫困人口,那些失学儿童,那些冤假错案,看到我们在别国人心目中低下的地位——而这些都需要改革,需要调研。
(口述/杨冠三 采访/肖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