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地声:广西情歌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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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三姐山歌

我们的山歌之旅,该转到山歌之乡宜州去了。

这是桂西北珍贵如明珠的一块千年宝地。下枧的一湾清流,风姿灼灼,逶迤轻唱,汇流进此城北郊的龙江。龙江则飘然如绿练,穿石林、过林莽、走竹篁、蹚田野……不知浮载过多少不同人生的辉煌或颓伤、希望和绝望,送走了,又带来,复送走了,复又带来。唐宋嬗递之时,历史巧合的传奇剧在此地上演,这出大戏的主角是唐朝始见传说的歌仙刘三姐和宋朝大儒黄庭坚。刘三姐的传说和黄庭坚的声名,接踵关联此地,土著文化遂打开了自己与中原文化混搭、熔铸、融合之新篇章。

我们瞻仰黄庭坚当年住过的东门城楼。“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此地是这位大儒大放悲声的地方。只是他的千年书痕履迹,没有化为轻烟散淡于飘忽逝去的凄清幽梦,而是默然化入了刘三姐的山歌之中。而刘三姐荆钗布裙的乡情,泥土气味的乡音,则时时盈溢出古老的七言绝句汉韵。当下恒常对唱萦绕有古老邈远回声,这是宜州山歌的千年风流。

这里刚好要举办一个山歌比赛,各族歌手都集中在此了。我们到过了黄庭坚大放悲声的东门城楼,现在,就让我们到刘三姐唱歌传歌的下枧河边去,歌手就在一张张竹排上,就先请那两位瑶族的歌手给我们唱几首吧。


唱山歌,这边唱来那边和。

山歌好比春江水,不怕滩险湾又多。


多谢了,多谢四方众乡亲。

我今没有好茶饭,只有山歌敬亲人。


哎,什么水面打筋斗,什么水面起高楼,

什么水面撑阳伞,什么水面共白头。


哎,鸭子水面打跟斗,大船水面起高楼,

荷叶水面撑阳伞,鸳鸯水面共白头。


竹子当收你不收,笋子当留你不留,

绣球当捡你不捡,留得双手捡忧愁。


山中只有藤缠树,世间哪有树缠藤。

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


这些山歌耳熟能详了,不就是歌舞剧和电影《刘三姐》里的山歌吗?

那对瑶族歌手说了,“我们就是给你们唱刘三姐山歌呀!”

听吧,那张竹排的歌手开唱了。听说了吧,歌手还是毛南族的哩。这回,唱的可是传统的旧山歌了:


风吹木叶随便翻,穷人名字随便安。

起名就像数狗仔,韦大韦二韦老三。


妹你长得嫩又鲜,好像春笋用油煎。

若是得吃油煎笋,三年不吃嘴还甜。


初相见,初初相见酒坊边。

妹也不知酒度数,哥也不知酒价钱。


想妹昏,十根肝肠断九根。

还有一根养哥命,不知是死还是生。


红薯落灶就该煨,苦妹就靠苦哥陪。

我俩连情苦对苦,苦瓜苦果做一堆。


五更鸡崽叫连连,想讨老婆又无钱。

拿张板凳排娘坐,娘讲一年又一年。


山歌在此起彼伏。有人邀我们到河边的竹林子里去,说是有两组仫佬族歌手,正在激烈对歌:


男:竹尾摇摇必有风,河水动动必有龙。

今天见妹眯眯笑,什么好事在心中?

女:哥是诸葛在南阳,东南西北肚里装。

在家能算天下事,为何难算妹心肠?

男:恨哥是条鸡骨命,算人总灵己不灵。(鸡骨:壮人算命之物)

无人告知连哪个,连情跑断哥脚筋。

女:想吃好酒酒坛有,想掐好花园里头。

想给哥杯红兰酒,怕哥上瘾夜来偷。

男:妹讲留田哥种米,半年不喊哥来犁。

哥不稀罕这杯酒,绝对掺水度数低。

女:情哥哄妹去骑龙,给妹挨骑扁头风。(扁头风:眼镜蛇的俗称)

天天留田等你种,你乘班车去打工。

男:预报天晴雨乱飞,哥愿给你罚一回。

只要明年给机会,想打几捶打几捶。

女:不签合同搞预订,情重如山等于零。

哥你真心要连妹,领证结婚才为凭。

男:废纸一张不长久,几多婚姻不到头。

不信你看民政局,几多男女闹离休。

女:领证你讲不可信,连我你又光口头。

春天撒秧秋割稻,妹讲实种又实收。

男:妹信哥,真心和你过生活,

想见实证做妹看,夜夜都帮妹洗脚。


痛快痛快呀,这些山歌!全都是用汉语演唱,用汉字记录歌词,语言和文字是统一的,不需翻译我们都全懂。

这才是我们最需要听的山歌!这正是我们这次广西情歌之旅,最想考察的山歌!

歌手告诉我们,他们唱的都是“刘三姐山歌”。

我们听过苗族、瑶族、彝族、壮族的山歌,那都是些用本民族语言演唱的,都经过了翻译“反哺”,才弄懂大意。壮话山歌,有相对应的文字记录歌词,但是,是壮文。其他如苗族、瑶族、彝族山歌,由于没有相对应于其语言的文字,其书面文本,只能有两种,一是记音,二是翻译成汉文。前面已述,翻译文本之脱离原汁原味,甚或严重走样的程度,一想起就令人垂头丧气。

我们不奢望从少数民族语言山歌翻译成汉语之后,那译本还能精准体现原作字句内容、语言修辞、词语次序以及押韵位置诸项之原意原貌。但是,对于广西各民族歌手编唱的刘三姐山歌的文本,却完全可以确信就是原汁原味。因为他们就是直接操用汉语来编唱、用汉字来记录这种山歌的。饶有兴味的是,刚才给我们唱山歌的这些好几个民族的歌手,他们操用汉语的水平如同汉人,像操用母语般娴熟。

我们要进行山歌文学考察之旅,直接听懂和靠翻译才懂,两种审美途径和效果,天渊之别。回顾前面那几次靠翻译间接领会外国谣曲和少数民族歌谣的感受,其内容何其诱人,而当时由于受到语言和文字的隔离,我们是何其的隔膜、滞迟,由于绝望于直接进入文本的细读,我们是何其失望、憋屈。而“刘三姐山歌”,语言和文字文本是统一的,其文本,只要懂得汉字的人,就会像阅读唐诗、宋词、元曲一样,不经翻译就能直接读懂。也就是说,今后其内容、运思、修辞、句法、用词、含义、含典、格调等形式和内蕴,将可以尽收眼底,直接考察、分析、把玩。这种能够“零距离”的直达、“全方位”的扫视,由此踏上广西情歌之旅,给我们带来的审美期望是何其令人欢欣鼓舞!


刚才那些歌手不单将戏剧和电影《刘三姐》里面的山歌,称为“刘三姐山歌”,那些似乎应该算作传统流传下来的七言山歌,也称为“刘三姐山歌”,还将自己近年新编唱的七言山歌,也称为“刘三姐山歌”。这是怎么回事呢?

山歌是依仗语言生存的。多是口传,少见形诸历代典籍。前述《越人歌》,汉代著录,凤毛麟角。入清乾隆年间李调元编辑《粤风》,将类似七言山歌,称为壮歌或狼歌。所谓“狼”,一直是旧时对少数民族之蔑称。对于这脉七言汉话山歌,也有人叫它桂柳话系山歌。

20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以宜州、柳州为肇始,广西大演戏剧《刘三姐》。1960年2月中共广西壮族自治区委员会做出关于全区《刘三姐》会演的决定后,到同年4月举行全区会演,全广西共有1209个专业、业余演出团队,58000多人,11个剧种演出了《刘三姐》。接着是广西刘三姐民间歌舞团和柳州彩调团在全国巡演,1961年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同名故事片在国内外放映。一时间形成了空前绝后的《刘三姐》群众性文艺运动,其一浪高过一浪的势头,顿使“刘三姐”誉满京华,声名远播,国人皆知,域外有闻。


唱山歌,这边唱来那边和,

山歌好比春江水,不怕滩险湾又多。


《刘三姐》确实是迷人的,它调动了一切艺术手段来塑造壮族歌仙刘三姐这一民族理想的化身。她的相貌是天仙,她的歌声是天籁,她的智慧是天赋,她的俏皮是天然,她的人气是天缘。她表演了壮族人如何释放天籁真趣和原始活力,唤起了人们与生俱来的向往自由的天性。

大演大唱《刘三姐》,通过刘三姐的传说,以及生机勃勃的山歌,给当时极度僵硬的政治空气注入了一口新鲜的活气,让积怨凝重的人们一展笑眉,给正在苦熬困顿日子的老百姓一次自主审美、精神放松的机会。

哲人伊壁鸠鲁说,“人只有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时才会想到去寻求欢乐”,“有了欢乐,我们才真正认识了我们与生俱来的天性”。要是亲身经历过那时的物质生活是多么的贫乏困苦、精神生活是多么的压抑沉闷,就会倍感《刘三姐》真是“琼林一枝,昆山片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大演大唱《刘三姐》是全民的欢娱,是全广西乃至全国的一次精神盛宴。

如果说西方美神维纳斯是美的化身,其形象的诞生,在当时是作为向宗教禁欲主义的开战,那么,作为广西的萨福、会歌唱的维纳斯、壮族歌仙的刘三姐,其艺术形象的诞生,则是民间文化对专制文化挑战的产物。这是它质朴的生命根基,也是它纯净的民间血脉,是得到广泛认可的群众基础。《刘三姐》得到了全国人民由衷的肯定和赞誉,当之无愧地成为广西独具特色的艺术品牌和文化名片。

当时的《刘三姐》剧本,无论戏曲形式(如彩调),还是歌舞剧形式,都不约而同地大量使用桂柳方言七言山歌的音乐和山歌歌词做素材来创编唱段和歌词,发扬光大了山歌中的情歌、戏谑歌和盘歌的艺术功能,发掘、整理、加工出一批富有民族特色的、光彩照人的山歌代表作。这些山歌从民间文学来,得到广泛传播之后,又反哺、丰富了民间文学,成为民间朗朗上口的新山歌、新民谣。

从20世纪60年代起,凡属桂柳方言七言的山歌,无论戏剧、电影《刘三姐》里的山歌,还是传统的或近年新编的山歌,凡是反映人生体验、憧憬,包括对理想的婚恋绮想的山歌,都被民间笼统视之,一网囊括,一概称为“刘三姐山歌”。这是由于广西民间热爱刘三姐,热爱山歌,同时广西也需要一个通俗的、易于表述的文化logo(即文化识别标志)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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