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大帝归来(十三)
皇帝移驾城外的爱丽舍宫时,天空正下着滂沱大雨。除了雨丝有力地打落在公园浓密的树冠上,再听不见其他声音,听不见城市的声音,听不见人民忠诚而又喋喋不休地呼喊着“皇帝万岁!”。这场初夏的雨很温暖,是一场好雨。农田需要这场雨,农民为之祝福,大地心甘情愿地接受它,对它翘首以盼。然而皇帝想的是,雨水会让泥土变得湿软,不利于士兵前行;雨水还会浸透士兵的衣服,(可能)会隐藏大半敌人的踪迹,会淋得士兵一身湿、甚至致病。筹划战役需要的是阳光。阳光让人无所顾忌,也让人心情愉悦;阳光会让士兵兴奋,也会让将军的头脑清醒。雨水只对守而不攻的敌人有利,它让白天变为大半个黑夜。下雨时,当过农民的士兵想到的是家乡的农田,继而想到自己的孩子,然后想到自己的妻子。雨水是皇帝的敌人。
窗户洞开,他在窗前站了有一个小时了,听着持续不断的雨声入了神,神情随和而疲倦。遥望江山,他是整个国家的皇帝与最高主宰。他看着全国被划分为农田、花园与森林,被划分为村庄与城市。他看见成千上万的犁,听见长镰刀从容地呼呼作响,听见短镰刀急促地嗡嗡作响。他看见粮仓、马厩、干草垛和磨坊里的男人。他们怀着对工作的热爱,心平气和地投入其中,等待工作一天后的热汤和妻子臂弯中的春风一度。农民熟知阳光和雨水,熟知夏风和白天,熟知夜晚与雾气,也熟知冷与热。不论老天爷给予的馈赠是好还是差,农民都不陌生。此时,皇帝心中升起了一股深藏于心底的渴望:思乡之情,大地就是他的家乡。在他或胜或败的战乱年代里,这种渴望还从未出现过。啊!——他的祖上也当过农民!
皇帝面朝窗外,独自一人,与黄昏为伴。泥土与树叶的苦涩气味混合着栗子与丁香的甜味以及雨水的湿气涌入房间。雨水闻上去有股烂树叶和遥远的海藻味道。日暮中,雨声簌簌。雨水、夜晚和公园像是在慢条斯理地悄声细语。和往常一样,皇帝摘了帽子离开房间。他要去公园里感受一下这场甜蜜的雨。宫中四处都已燃起灯火。皇帝快步走着,步伐近乎在发泄愤怒。他穿过满溢的光华,低头走过近卫军的身旁。他来到公园,不时地走上几步。他双手背在身后,总是在来来回回地走。他穿过长宽相同的林荫道,聆听雨水和树叶锲而不舍的话语。
突然间,他听见右边昏暗茂密的树林中传来一阵奇特而可疑的声响。有刺客,他知道。电光火石之间,他想的是,一个皇帝竟然以如此可笑的方式结束了生命。皇帝在平静的公园里、在这场愚蠢的夏雨里遇刺,刺杀和驾崩的方式还如此糟糕。他走到树林中,踏上泥泞的地面,向声音传来的大致方向走去。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他看见了一个女子,这让他又惊又喜。女子头上的白帽在颤抖。“过来!”皇帝喊道。那女子没动,于是他又喊了一声:“到这儿来!”现在她走近了。她站在皇帝面前,离他两步都不到。不用说,肯定是一个宫女。皇帝心想,她很可能离开了一个男人。老掉牙的故事了!(这些寻常的故事、太过寻常的故事把他给逗乐了。)
“你为什么在这里哭?”皇帝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女子低垂着头,没回答。
“说!”皇帝命令道,“走近点!”——女子走到了离他很近的地方。
现在他能看清了。她肯定是他的一个宫女。
女子跪了下来,跪在潮湿的泥土里。她依旧低着头。她的发丝几乎要碰到皇帝靴子的边缘了。他向她弯下腰。现在她才说话:“皇帝陛下。”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拿破仑!——我的皇帝陛下!”
“起来!”皇帝命令道,“说,怎么回事!”
那个女子可能听出了皇帝声音里的危险与不耐烦,她站了起来。“说!”皇帝命令道。他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带到了林荫道上。他放开她站好了,再次下令:“说!”
从宫殿窗户传出的光线落到了林荫道上,反射在她身上。可以看到,这个女子很年轻。
“我要让你受到惩罚!”皇帝道——他边说边用手抚过女子被雨水打湿的脸庞,“你是何人?”
“安吉丽娜·彼得里!”女子说道。
“从科西嘉来的?”皇帝问道——这个名字很耳熟。
“阿雅克肖[18]!”女子轻声道。
“跑!——快!”皇帝下令。
女子转过身,双手提起裙子,跑过碎石子路,消失在了角落里。
他继续走着,走得很慢。阿雅克肖!他心想,来自阿雅克肖的安吉丽娜·彼得里。
侍从为皇帝更衣。今天,他要起驾前往歌剧院。他抵达的时候,第二幕正要开始。他在包厢里站得直挺挺的,头上戴着帽子。包厢栏杆被暗红色的天鹅绒包裹着,皇帝雪白的马裤在栏杆上方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人们起立,两眼直盯着栏杆,乐队演奏起了《马赛曲》。
“皇帝万岁!”从舞台上传来一个演员的喊声。整个剧院都在回答:“皇帝万岁!”
他招手示意,又离开了包厢。他在楼梯上面对副官说:“记好:来自阿雅克肖的安吉丽娜·彼得里。”
这个名字很快又被他抛到了脑后。他只想着:阿雅克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