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帝归来(一)
血红的朝阳从迷雾中探出了一点头,透着一股忧愁,不一会儿又消失在灰白而又寒冷的拂晓里。烦闷的一天行将来临。今天是3月20日,是立春的前一天,可哪儿都感觉不到春天的存在。全国都风雨交加,人们只觉得冷。
前一天夜里,巴黎还在刮风下雨。今天,鸟儿只在早上短短欢叫了一声,然后一下子都成了哑巴。雾气从石子路面的裂缝中往上升,汇成抹抹轻烟,像是从忽闪着火星的火堆里冒出来似的。雾气濡湿了才被晨风吹干的石头,飘荡在公园的柳树和栗树间,也飘荡在林荫道边。树梢上好奇探出头的嫩芽被吹拂得阵阵发抖。长时间的等待之后,出租马车的马背上一片湿润,雾气的一番追逐让马儿打着哆嗦。烟囱从一大早就开始辛勤工作,处处都有炊烟想经由烟囱升上天空,却都被雾气给摁回了地面。空气中弥漫着燃烧的气味,也弥漫着雾气、雨水、湿衣服的气味。雪花就要飘落,因为雾气的阻挡,冰雹也只是暂时还未落下。阵阵阴风似是心存恶意,空气里还有一股皮具湿透散发出的味道,下水道也冒着蒸气,很是难看。
然而,巴黎居民并没有留在家中。一大清早,街上就已是人潮涌动。人们聚集在石墙前。墙上贴着报纸,上面登着法国国王的临别诏书。昨夜的雨把报纸上新鲜出炉的铅字冲刷掉了大半,还冲散了贴报纸的糨糊,这里冲掉一点,那里又冲掉一块,所以报上的字只能勉强看清,像人哭肿了双眼。阵阵疾风更是不时地扯下一张报纸来,把它扔到街道上黑色的烂泥里头。于是国王的临别诏书就以这样一种卑微的方式销毁在路面的烂泥里,销毁在车轮下、马蹄下和路人无意的脚下了。
一些国王拥趸者的目光追随着这些报纸,眼神忧伤而谦恭。在国王看来,天空也像是在和他作对,狂风骤雨一心想毁掉他的临别诏书。昨天,他在风雨中连夜离开了王宫和官邸。当他的追随者跪求他留下时,他说:“孩子,别让我的心再雪上加霜了。”他不能留下。谁都看得到,连老天爷都在和他作对……
他是一个好国王,爱他的人不多,但在这个国家里,喜欢他的人却不少。他的心肠不算好,但却有一颗帝王之心。他年事已高,身材高大魁梧,性情稳重温和,而又踌躇满志。他知道无家可归的不幸,因为他是在流亡途中成长起来的。和所有不幸的人一样,他不相信别人。他喜欢节制自持,喜欢风平浪静,也喜欢心平气和。他形单影只,与众人远隔千里,因为真正的帝王就要让人敬而远之,就是孤家寡人一个。这个可怜的老人,受人尊敬,魁梧却又迟钝,从容而又悲伤。在这个国家里,爱他的人不多,喜欢他的人却不少。拿破仑率军开拔已二十日,正向首都挺进。老国王要逃开拿破仑这个暴君投下的阴霾。这片覆盖全国乃至全世界的浓重阴霾预示了他的到来,不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都好认得很。拿破仑的威严与天子的威严截然不同:拿破仑有的是暴力威严。他的冠冕是自己赢来、争来的,而非继承。他出身的家族并不为人所知,他那默默无闻的祖先甚至还要仰仗他的名声。不同于帝王天子,拿破仑将荣光赐予前人,而不是从前人身上获取荣光。所以对所有的无名之辈而言,他和那些继承先祖威严的人是同宗同源的。拿破仑凭一己之力获得提拔,以己为贵并自立为帝。通过这种方式,他提升了普罗大众中所有无名之辈的地位,所以民众也爱戴他。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震惊、战胜并控制了人世间的大人物,因此小人物都视他为自己的复仇者,也认他为主。他们爱戴他,不光是因为他看上去和自己是同一类人,也因为他比自己更伟大。拿破仑给他们做出了榜样,是对他们的一种激励。
拿破仑大帝举世闻名——但真正了解他的人并不多,因为他和真正的国王一样孤独。人们爱他恨他,敬他怕他,却很少能把他看清楚。人们只能爱他恨他,崇拜他,害怕他,好像他是一个神似的。但事实上,他是一个人。
他也会爱会恨,也会崇敬会害怕。他强壮而又虚弱,胆大而又懦弱,忠心耿耿却又背信弃义,热情似火却又爱理不理,傲慢而又朴实,自负而又卑微,强大而又可怜,真诚坦率却又疑神疑鬼。
他承诺会给人们带来自由和尊严——但只要是为他工作的人,都要失去自由并彻底向他屈服。他藐视人民群众,却又企求人民的宠爱。他蔑视天子,却又想得到天子的友谊和肯定。他信仰上帝,却不怎么怕他。他熟悉死神,却并不想死。他轻视生命,却又想及时行乐。他对爱情不屑一顾,只想左拥右抱。他不相信忠诚和友谊,却又在不懈地寻找朋友。他看不起这个世界,只想征服世界。如果别人还没准备好为他而死,他是不会相信这个人的:所以他会把人蜕变成士兵。为了保证士兵能爱戴自己,他教会他们服从。而为了确保这一点,这些士兵最后都必须死。他想让这个世界幸福,但带来的却是折磨。哦对了,人们爱他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的弱点。在看到他显露的弱点后,人们会觉得他和自己是一样的,和自己差不太多,所以人们爱他。在看到他展示的强大后,他看上去和一般人又不一样,所以人们也会爱他。若不是爱他,就是恨他或者怕他。他意志坚定却又优柔寡断,忠心耿耿却又背信弃义,勇敢而又胆怯,崇高而又低微。
现在他站在巴黎城门前。
人们纷纷扔掉了国王在位时专用的徽章,一些人是出于恐惧,另一些人则是出于喜悦。
国王和王室的颜色是白色。过去,国王拥护者的身上也别着白色的蝴蝶结。
但在今天,上百人似乎无意中遗失了自己的白色蝴蝶结。这些残缺的蝴蝶被拒之门外,如今躺在了路面的黑色烂泥里。
国王和王室以百合花为标志,它宛如少女般纯洁,可望而不可即。现在,上百人亵渎般地把布制和丝制的百合花扔到了路面的黑色烂泥里。皇帝即将向他们走来,他的颜色则是蓝白红:如天空与远方一般的蓝,如雪与死亡一般的白,还有如鲜血与自由一般的红。
一瞬间,城里上千人的衣帽上都别上了蓝白红相间的蝴蝶结。
他们还佩戴了最简朴的花——紫罗兰,以替代贞洁而骄傲的百合。
紫罗兰代表了谦恭与勇敢,它有着无名大众的美德。在其他大瓣花朵的阴影下,它静静绽放,微乎其微。它也是花中迎接春天的排头兵,带着一股谦逊的蛮勇,又颇具仪式感。它闪烁着深蓝色的微光,让人想起日出之前与夜幕来临前的雾气。因为紫罗兰是代表皇帝的花,所以拿破仑也被称为“紫罗兰之父”。
现在可以看到的是,成千上万的百姓身上都装点着紫罗兰,从巴黎城郊走向市中心,走向皇宫。今天是立春的前一天,天气比较阴冷,春姑娘似乎也闷闷不乐。但花中的勇士紫罗兰早已绽放在树林中和城门前了。城郊的群众好似把盎然的春意带进了冷酷的石城里,带到石砌的宫殿面前。在男人举起的棍棒上,在女人温暖的起伏的胸脯间,在高高挥动的帽子上,在工人和匠人扬起的手上,在军官的军刀上,在老鼓手的军鼓和老号手的银号上,都点缀着一抹蓝色,那正是一束束刚摘下来的紫罗兰。原皇帝军队的鼓手走在一些队伍的正前方。他们在旧鼓面上敲着过去的军乐,让鼓槌在空中轻快地旋转,然后再张开父亲般的双手把两只归巢的瘦鸟稳稳接住。走在其他队伍的正前方或中间的则是以前军队里的老号手,他们时不时地把圆号放在唇边,吹响皇帝军队里旧日的战斗号角。这是死亡和胜利直白而渴望的呼喊。一听到这声声的呼喊,谁都会想起,每个士兵曾立下“为皇帝而死”的誓言;谁都会想起,为了实现这个誓言,每个士兵在临上战场前,听到自己的爱人所发出的最后一声叹息。人头攒动中,不光能看见有人骑坐在别人肩膀之上,还能看见过去皇帝军队里的军官。他们左摇右晃的。没错,越过此起彼伏的头顶,他们晃来晃去,像是一面面栩栩如生的人肉旗帜。他们拔剑出鞘,军帽如黑色的小旗一般在剑尖上翩翩起舞,帽子上缀有代表皇帝与法国人民的红白蓝三色帽徽。当人群中迸发的尖叫仍不足以压抑男男女女激动的内心,他们就会不时喊出:“法兰西万岁!皇帝万岁!人民万岁!紫罗兰之父万岁!自由万岁!皇帝万岁!”然后再喊一遍:“皇帝万岁!”——有时候,队伍当中还会有个激动的家伙开始唱歌。他唱起旧日战场里老兵们的老歌,歌唱生命的告别,歌唱死神面前的祈祷,歌唱士兵的忏悔——忏悔自己没时间获得最后的赦免,忏悔对生和死的爱。歌里还会有军团士兵的脚步声和步枪咔咔作响的机械声。突然间,队伍里响起了一首久远的歌《马赛曲》——然后成千上万的声音全都加入进来。这是法国人民之歌,是自由与服从之歌,是祖国与全世界之歌。这是皇帝的歌,就好似紫罗兰是他的花,雄鹰是他的鸟,蓝白红是他的颜色一样。这首歌不仅是胜利的圣歌,也给失败镀上了一层光芒。它囊括了胜利与它的兄弟——死亡,囊括了绝望与信念。每一个唱出《马赛曲》的人彼此都成了团结的同志和朋友,《马赛曲》就是属于他们的歌。只要是异口同声开口唱这首歌的人,尽管站在人群中间,却都感到了永恒的寂寞,因为这歌宣告了胜利与灭亡,宣告了与世相连却又被其厌弃,还宣告了人类海市蜃楼般的力量和确凿无疑的软弱。生命与死亡在《马赛曲》中歌唱。它是法兰西人民之歌。
它会在拿破仑大帝归国的日子里被人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