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特小说集1: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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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大帝归来(五)

皇帝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左脚的靴子挡住了白色雕像的碎片。每当他等人、思考或者假装在思考的时候,他都会交叉双臂放在胸前,就像现在这样。他像是把自己紧紧地抓住,用双手在丈量自己的身体。他探了探自己的心跳,然后用右手安抚胸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个动作大家都很熟悉,也很喜欢。他在镜子面前演练过几百回了。画家也把这个动作画过几千遍了,不论是油画还是素描。那些画挂在法国和其他国家成千上百个房间里,包括俄国和埃及。啊,他对自己的警务大臣再了解不过了,危险、长命,疑心重,从来没有年轻过,也从不相信任何人。他如同一只干瘪而耀眼的蜘蛛,把网织了又拆,坚忍不拔,耐心得很,却又死气沉沉。皇帝用接见上百万信徒的方式接见了这个背信弃义的教士[13]、这个世上疑心最重的人。因为摆着环抱双臂的姿势,他现在不光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他还能让自己的仇敌也感觉到上百万信徒的力量,因为那些信徒敬爱环抱双臂的皇帝陛下。皇帝就像一尊自己的纪念碑,等待着警务大臣。

大臣已经低头站着了。皇帝没有动。这个大臣鞠躬的模样和一般人向大帝低头的样子不太一样,他更像是被人摁了下去,遮住脸在地上找什么东西似的。皇帝想起了原本想用左靴挡住的雕像碎片——其他人一定看不见,但唯独躲不过这个警察的火眼金睛。然而,皇帝不论是离开原来的位置,还是把东西藏起来,似乎都有失体面。“抬起头来!”他用苍老而胜利的语调命令道。大臣抬起头。他面容瘦削,瞳孔的颜色模糊不清又明暗不定。他想睁大双眼,却是徒劳。他看似总想抬起眼皮,却挡不住它一直往下掉。他身上的制服非常完美,也合乎规定,但马甲的一颗扣子似乎因大意没有扣上,这似乎暗示着穿着这套衣服的人也正处于一个不寻常的夜晚。皇帝应该会看到他的扣子开了——他也的确看到了。“整理仪容!”皇帝说。大臣笑了笑,系上扣子。

“陛下!”大臣说道,“臣是陛下的仆人!”

“一名忠仆!”皇帝道。

“至忠至诚之一!”大臣答道。

“十月以来,”皇帝柔声说,“世人对此知之甚少。”

“然而近两月间,”大臣答道,“臣鞠躬尽瘁,就是为了今日于此再睹圣颜之福。”

大臣说得又慢又轻,语调不高不低。话语自他的薄唇溜出,形成一片滚圆的阴影。他说话的语气强弱适中,刚好能让人感觉得到,又刚好不及皇帝那般有力,甚是小心。不知不觉中,他纤长的手指蜷缩了起来,双手无助而又恭敬地置于大腿两侧,似乎手指和身体一道在鞠躬。

“我意已决,”皇帝说,“欲埋葬过往。富歇,你可听到?是过往。——这并非乐事。”

“诚然,陛下。”

他现在倒是值得一信,皇帝心想。

“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富歇。”他说,“我们不能给敌人一丝机会,必须先发制人。对了,有没有维也纳的消息?”

“是坏消息,陛下。”大臣说,“原外交大臣塔列朗先生[14]把一切都毁了。他对陛下的好还不及陛下您对敌人的仁慈。陛下您应该也还记得,臣从不认为他是一个老实人。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的确如此!要完成所有的任务,我们需要一只结实的手——”

富歇就这样将手置于大腿两侧,手指半张半合,好像里面藏了什么东西似的。他袖子上的金棕榈树绣得太长了,像是特意要把手腕给遮住,只露出粗糙却修长的手指。——叛徒的手指,皇帝心想。他就是靠这样的手指在书桌前如蜘蛛般吐丝结网,埋头于碎纸堆里做那些卑鄙无耻的工作的。这双手没有一点儿肌肉。我不会让他当外交大臣的!……

拿破仑在思考的同时,他的脚不由自主地从十字架的碎片旁挪开了。他想走到窗前。他确信自己瞧见了富歇的目光透过半睁的双眼瞟到了十字架,这实在是场煎熬。为了赶快结束这场觐见,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扬起下巴,大声下令:“我任命你为内阁成员!”

大臣站着没动。唯有他的右眼眼皮稍稍抬起露出了瞳孔,就像是被眼皮叫醒了似的;就好像听到这话的是眼睛,而不是耳朵。

皇帝接着说道,大臣觉得他说话的语调听起来透着一种敷衍的理所当然:

“鉴于你过往的功绩,继续担任警务大臣一职。”

此时,富歇那原本因好奇而抬起的眼皮又落下,遮住了瞳孔,也遮住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大臣还是没有动。——他在思考,皇帝想,他思考得也太久了。

终于,富歇鞠躬了。从他干涸的喉咙里传来一句话:

“能再为陛下效劳,臣诚惶诚恐。”

“退下吧,奥特朗托公爵。”皇帝道。

富歇起身,直挺挺地站了一会儿。望向皇帝的靴子间,他惊讶地瞪大双眼,看见象牙十字架的碎片在闪闪发光。

然后富歇退下了。

他穿过前厅,和几个人低头打了招呼。别人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他的鞋子很柔软,走起路来像是脱了鞋、只穿着袜子在走。他静悄悄地迈下石阶,走过或蹲、或躺、或打鼾的龙骑兵,步入庭园;走过或嘶鸣或刨蹄子的马匹,走过昏暗的房间和半开的房门,小心翼翼地避开撒了一地的鞍具和皮具。他在围栏前站定,轻声吹了下口哨。他的秘书闻声而来。“早安,加亚尔[15]。”他说,“现在我们又是警务大臣了。他只会打仗,不会治国!三个月后我将比他还要强大!”他用手指了指肩膀后的皇宫。

“那儿现在已经像个军营了。”加亚尔说。

“像一场战争。”大臣答道。

“对。”加亚尔说,“但像一场败仗。”

他们如同兄弟般肩并肩地向马路走去,走进深夜的浓雾中。这雾气一会儿化作一团乱麻缠住他们,一会儿又化作血盆大嘴一口把他们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