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帝归来(八)
4月的一天上午,天气暖洋洋的,皇帝离宫了。他驭马穿过巴黎城,穿着灰色军大衣,身骑白马,足蹬软山羊皮制的精致军靴,靴上的银色马刺闪闪发光,显得乖巧而危险。他头顶黑色军帽,垂着头,却又从帽檐下不时惊讶地探出头,仿佛突然自沉思中惊醒。他控制着马儿的步伐,让马蹄温和地踏在石子儿上,并且踏得颇有节奏。人们目送着皇帝御马而行,仿佛已从马蹄嗒嗒声中听见危险的军鼓响应着战争的号召,正发出稳重而友好的呼唤。他们直立不动,脱帽喊道:“皇帝万岁!”——他们被皇帝的目光所触动、所震撼,肯定也被吓到了。他今天的这副模样早已出现在几千幅的肖像画里,被路人所熟知。这些画挂在他们及其朋友的卧室里,装点着每日盛放食物的碟子边缘,装点着饮水的杯子和面包刀的金属把手。大帝身着灰色大衣、头戴黑色军帽、骑着白马的肖像人尽皆知,但仅在法国国内看得见,就像是一个接头暗号。——所以,民众有时在看到如此生动的景象时,会吓一大跳:活生生的皇帝,活生生的白马,真的军大衣,真的军帽。侍从被他远远地甩在了身后,锦衣华服的将军与大臣也跟在皇帝后面,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以示敬意。
阳光正好,它透过林荫大道和城市花园里的嫩绿树冠,朝气蓬勃地洒落下来。今天,人们不愿去相信从全国各地传来的流言蜚语。几天来,有关国内保王党举兵反帝的起义消息众说纷纭。还有传言说,这世上的列强已决定要将皇帝毁灭,连法兰西也要跟着一起陪葬。国境线上强敌环伺,秣马厉兵,虎视眈眈。皇后在维也纳,正待在她父皇奥地利皇帝的宫殿里。她没回家,别人不让她回国。皇子也被拘禁在维也纳。死神已潜伏在法国边境的周围。但在这明媚的日子里,大家宁可忘掉那些风言风语,忘掉边境的战争和窥伺的死神。他们宁可相信报纸上散播的好消息。路人眼看着皇帝策马奔驰,从巴黎城疾驰而过。他们眼中的景象和他们自以为所了解的皇帝一模一样:强大而谨慎,睿智、高大而勇敢,是战役的主宰,他现身于初春的巴黎街头。因此在他们看来,自己同皇帝一样,都毋庸置疑受到了天堂的青睐——而后便沉醉于宛若升天的飘飘仙乐以及被慰藉的心灵之中了。
皇帝一路驭马前往圣日耳曼昂莱,今天是阅兵日。皇帝勒住缰绳停下马,摘下军帽。他向聚集在圣日耳曼的市民、工人和士兵挥手致意。他知道,这些朴实的人喜欢自己那一头光滑的乌发,喜欢那一小撮光滑的发卷任性却又服帖地垂于额前。每当他摘下帽子站在穷苦大众的面前,自己就变得比他们更为贫穷和朴素。临近正午,太阳火辣辣地照在他毫无遮挡的头顶。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他强迫胯下的骏马与自己一样,像一尊纪念碑似的纹丝不动。多年来,他已熟知这个姿势所产生的效果与力量。上百个围观的妇女戴着头巾,头巾的颜色红得发亮。人群中升腾起一股油腻腻的汗馊味,那是欢庆节日的穷人散发出的令人恶心的熟悉气味,是他们欢腾的气味。皇帝被深深地震撼了。他把帽子抓在手中。他厌恶群众,他并不相信他们的欢呼、热情和气味。但他依旧在马上微笑,身体一动不动。他是群众的宠儿,是一个皇帝,也是一块顽石。
士兵们站得直挺挺的,组成一个个方阵。这是他的老兵。这些中士、下士、二等兵,所有这些人何其相似,都得到了死神的宽恕,而后又被其本源重新接收,那就是酸气十足、市民所专属的穷困。皇帝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又一个名字。他清楚地记得这个人,也清楚地记得那个人,他本可以点这个人的名,也本可以点那个人的名。但他的心中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自惭形秽。人们爱他——这一点让他自惭形秽,因为虽然人们爱他,但自己对他们却只有同情之心。他身下的白马在阳光下耀眼夺目,马身所反射的银光比以往强了一倍。马背上的他摘了帽子,民众潮水般的呼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将他包围。现在,老兵方阵开始敲军鼓了。他们敲得可真好!此时,他挥舞着帽子,一边稍稍放松缰绳——不再像刚才那样夹紧双腿,但白马仍能理解自己的意图,原地踏着碎步——一边开始了演讲。民众们觉得,皇帝的话语仿佛是由刚才听到的军鼓发出的,军鼓仿佛正在开口说话。“袍泽弟兄们,”皇帝开口道,“与我一同参加战役并分享胜利的战友们,我幸福与不幸的见证人……”
白马竖起耳朵,前蹄和着皇帝说话的节奏轻轻踏着地。正午时分,太阳高挂,如青年一般发光发热,阳光和煦而富有朝气。
皇帝戴上帽子下了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