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狼原理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章 怪物

刹那间,埋藏在心底的痛苦爆炸了。他忍受不住,拼尽全身力量,高吼一声:

“啊——”

在大街上,在人群中,关少冰发出一声号叫,竟然像在迷茫的荒原上,野狼独自面对残月发出的悲鸣。

1

夜已深,城市依然喧嚣,不肯睡去。

悄悄地,它来了。

隐藏在荧光广告牌的背后,一双浑圆的眼睛闪着碧绿的光。它小心地观察着身边的世界,没有发现异常。它手足并用,沿着质地坚硬的墙壁向上疾爬,看上去极像无尾壁虎。

它猝然停下,背部肤色闪电般变成与墙壁一样的灰色,连纹理也一样,停靠在一盏荧光灯旁的带钩爪的腿也迅速与荧光灯融为一体。它整个身体成了墙壁的一部分,肉眼根本无法分辨出来。

一架轻型警用直升机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间逡巡,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金光大厦的后面。它立刻起身,敏捷地爬向楼顶,速度快如猎豹。

它很快爬到了楼顶。楼顶中间是一个四边形的游泳池,四周培植着各色鲜花,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这正是它所需要的。

它翻身进到楼顶。此刻,有光照在它身上,可以看到它的体形与人类基本一致,但细节上又与人类大相径庭。正是这种似与不似之间的状态,使它看上去格外恐怖。它浑身赤裸,没穿衣服。它的体表呈浅灰色,光溜溜的,有种金属的光泽;它的脑袋长得像个鸭梨,鹅黄且无毛发,长着一双惨绿的毫无生气的眼睛;它的手指细长,末端有壁虎似的吸盘。

它抓着栏杆,向下俯瞰。

夜幕下的枭阳市灯火璀璨。城市依山而建,谷底里、半山腰、山巅上,高楼层层叠叠,犹如竞赛一般,一处比一处高。一条大江拐了个大弯,穿城而过,跨江大桥和滨江公路在闪烁的霓虹灯下勾勒出大江雄浑的轮廓,远远地能听见大江昼夜不息的轰鸣。下面原本极为宽阔的十二车道高速公路现在看来极窄,还不及一根手指宽。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则像一只只小小的萤火虫,在迷蒙的夜色里穿行。

街对面,是灯火辉煌的皇家娱乐城。七色彩灯从楼顶瀑布般挂到楼脚,依着某种节奏明灭着。整幢大楼仿佛是一束冲天的火炬,用近乎疯狂的方式,燃尽夜的温柔与宁静,从夜的手里抢来一份苍白的光明。那里是夜行族的天堂。

夜风送来阵阵寒意。

它仰首望天。夜空阴霾密布,没有星星的影子,照亮夜空的反而是城市璀璨的灯火。它的眼睛眨动了一下,迅速改变了眼睛的结构,屏蔽了城市灯火的干扰,穿透密布的阴霾,它看到了它想看到的景色。

满天星光灿烂。

它找到了全天空最明亮的那颗星星——天狼星。那是一颗恒星,比太阳大得多,也热得多。在又冷又黑的宇宙里,天狼星向四面八方辐射出无限的光和热。那光经过漫长的旅程到达地球,成为天穹上一颗普普通通的星星。

一种难以言表的亲切感伴随着激动涌入胸膛。它有些痴迷了。忽然间,它意识到,只有自己在这喧嚣的城市里仰望夜空,而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为什么而存在,全部是谜。于是,孤独感犹如毒蛇般窜出,朝着它的心猛咬一口,好痛!

2

很久以后,雷欢问自己,如果那天不带学生去大越山森林公园,那以后的诸多事情是否就不会发生?当时,雷欢并不知道她将遭遇什么,所以她照例对孩子们说:“现在是下午两点半,大家就在这附近玩玩,要注意安全,一会儿听见老师的哨声,就马上过来集合。”她挥了一下手,十多个孩子立刻呐喊着,犹如脱缰的野马奔向大越山,片刻即被绿色吞没了身影。

这已经不是孩子们第一次到大越山开展“户外阳光活动”了。

几座小山,几条山沟,几片树林,作为森林公园,大越山也就这个样子。但是孩子们喜欢,他们还是像第一次来时那样的兴奋。

雷欢有些累了,她坐到路边的石凳上,习惯性地抬起左手,扫了一眼“金知了”的画面。上面显示,所有的孩子都在指定的范围内活动。她从近旁的草坪里随便扯了一根草,含在嘴里,然后躺到石凳上,天空立刻映入眼帘。同往日一样,天空依旧是一片单调乏味的灰色,阴郁得有些可怕。

忽然间,她意识到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天底下,在这石凳上,没有任何人陪伴。顿时,孤零零的感觉像寒气一样从地底冒出,沿着肌肤爬升、蔓延,向心脏,向心灵最深处进发……她蓦地坐起来,抽出嘴里含着的青草,用力扔掉,仿佛像扔掉那萦绕在心间的不良感觉。她讨厌这种感觉。但没有用,那感觉还在,孤独地占据着她的整个躯体。

一只小鸟在对面山坡的小树丛里叽叽喳喳地乱叫着。

雷欢将金知了从左手食指上取下来,调整了一下形状,塞进左耳朵里。在响过一声水滴跌落的声音后,在她眼前出现了一幅微蓝色的登录界面。账号和密码都保存着,她直接用眼神点击“登录”,经过一秒种的安全验证,她成功地进入智能光网,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呈现在她面前。

她开始忙碌起来。先是给自己领养的宠物“喂食”和“调教”,几个小时不见,那只蝴蝶犬又聪明了一些;然后是去看姐妹们的留言,有一个姐妹刚刚分享了她购买的一款裙子,另一个姐妹则是告诉大家她成功减重两公斤;接着,她链接到一个图片网站,看一个日本人拍摄的樱花……

眼神、手指和语言交替使用着,雷欢在智能光网上畅游其中,全然忘却了现实里无以言表的孤独。

“老师!老师!”

声音急切而惊慌。

雷欢此时出现了片刻的恍惚,其后才意识到这声音来自现实。她有些不情愿地关掉了正在看的视频短片,从石凳上站起身来,正好看见大脑袋小文从树林里跑出来,满头大汗,一脸苍白。

“什么事,小文?”

“外星人杀死了明明,他……他……他要……”5岁的小文哽咽着。

雷欢的脑袋嗡地一下响了起来,就像有无数只苍蝇在里面狂欢。出事了?她急忙说:“小文,不要哭,带老师去,我们去救明明。”

小文拉着雷欢的手,上坡,又下坡,沿着山沟走了一段,就止住了脚步,胆怯地指了指前面的竹林,不肯再走。空气里有股腥味,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雷欢心头。她让小文在原处等着,自己朝竹林走去。

四月的风送来更为浓烈的腥味。

她屏住呼吸,继续前行。远远地,可以看见竹叶上有几十点大小不一的殷红色斑点,在绿叶的映衬下,格外惹眼。(仿佛是血?)她的心不由得收紧了。地上有草,挺深,她就踩着深深的野草,一步一步地走向竹林深处。此时的雷欢心跳得厉害,仿佛走在雷区里,每向前一步都可能踩响要她性命的地雷。终于,她看到了明明,仅看了一眼,就急速偏头,不敢再看。

明明的躯体躺在两块青色岩石之间,脸部血肉模糊。岩石上布满了鲜血。

雷欢的胃痉挛着,很难受。她仰头望着铅灰色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压住胃的蠕动,没让午饭吐出来。她打开金知了,拨打了110,向公安局报告此处发生了凶杀案。通话后,她轻吁了口气。这时,她感觉右脚踩着一样什么东西,有些异样,软软的,不像是石头。她移开脚,看见那是一只手,白乎乎胖嘟嘟的,那是她曾经无数次牵过的明明的手。

她再也忍受不住,弯腰呕吐起来。

吐完,她立刻抽身离开凶案现场,一路心神恍惚。生命为何这么脆弱,刚才还活蹦乱跳,现在却永远地躺在那里,无知无觉,无声无息。走到刚才与小文分手的地方,她这才想起小文。小文,小文呢?她抬眼寻找,不见小文的踪影。

她慌了,大声呼喊着小文的名字。难道……找了很久——事实上不到两分钟——她终于找到了小文。他靠在一棵松树上,脸色惨白,浑身颤抖。

“小文,你怎么啦?”雷欢喜出望外,又不无担心地问。

“他,他!”

“他——哪个他?”

“外星人!”小文依旧口齿不清,“刚才杀明明的那个!我……我又看见他啦!”

雷欢诧异极了——怎么会是外星人杀了明明?

这时,空中传来螺旋桨搅动空气的声音。雷欢抬起头,看见三架标有“枭阳市刑侦科”字样的轻型直升机正贴着林梢往这边飞来。

3

“不要过分相信仪器,它和你们一样,会犯错误。”刑侦科科长林强站在没过小腿的草丛里,对着正在使用各种仪器勘查现场的警察高声喊道。他现年33岁,正值年富力强之时,两年海军陆战队的经历使他的体魄在混迹官场多年后仍显魁梧。他把目光转向雷欢和小文。“你们说是外星人干的?”他的声音依然很大。

“别吓着孩子。”雷欢说。林科长道:“怎么对付孩子,你比我行,麻烦你帮我问问。”雷欢蹲下身,拍着小文的肩膀,轻声说:“小文,别怕,你把事情的经过说给老师和这位警察叔叔听,好吗?”

“嗯。”小文就断断续续地讲起来。“我跟明明跑到这里玩,明明要去摘花,我不准,老师说过,不能破坏环境,要保护生态……”

“说你朋友被杀的事。”林科长不耐烦了,“接受教育是小孩子的事情,他可没耐心听小孩子啰嗦这些。”

雷欢问:“你们怎么遇见他——那个坏人的?”

“明明摘花没有摘到,就坐到那边的石头上。”小文说,“忽然竹林里传出很奇怪的声音,明明故意吓唬我,说那是老虎,但出来的却是个可怕的怪物。他的脑袋像个篮球,两只眼睛直冒绿光,手倒像老虎,爪子有我手臂这么长,白的,吓死人了。明明胆子大,他说那是外星人,还走过去和外星人打招呼,结果外星人就把他杀死了。”

林科长问:“他拿什么杀的?”

“他的手爪,他就这样挥,挥,挥。”小文挥舞着自己的手臂,极力模仿那怪物的动作,“明明全身是血,我怕极了,就跑去找老师。”

“只可惜,等我赶过去,已经——”雷欢眼睛通红。

凭经验,林强知道从这个5岁小孩身上问不出什么了,就转头大声命令:“把尸体送到直升机上。”又回头说,“你们也到局里去一趟,其他学生我叫人送回去。”

三架蜻蜓似的轻型直升机一字排开停在那边的草地上。雷欢拉着小文走过去。两个警察正把装着明明的白色尸袋抬进直升机的座舱。

“老师,我怕。”

雷欢抱起小文,伸手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别怕,小文,勇敢点儿,有老师在,你不用害怕。”

他们上了另一架直升机。

驾驶员起动发动机,螺旋桨呼呼地转动起来,越转越快,野草被风吹得倒伏在地。随即,直升机轻吼着,升到半空,调整方向,径直飞向枭阳市公安局。

4

林强目送直升机远去。“科长,有人想见你。”耳边传来一名警察的声音,“他说可以为这个案子提供线索。”

“让他过来。”林强不愿意放过任何线索,这是他一贯的办案原则。

一个男人从山沟外面走进来,看不出年龄,浓密的络腮胡和卷曲的头发连在一起,使整张脸显得狭小而苍老。牛仔裤又旧又脏,上身穿一件灰色无袖T恤,背着一个特种部队常用的多功能背包,脖子上挂着摄影机——是非常先进的那种。

络腮胡径直走到林强面前,问:“你就是林科长?听说这儿出了一个案子,跟外星人有关。”

“你是谁呀?”林强对来人的不礼貌表示出不满。

“我是地外智慧生物研究协会的外星人追踪者。”

林强这才看见络腮胡胸前T恤上的图案,那是地外智慧生物研究协会的会标,该协会是目前世界上人数最多的外星人研究组织,拥有五千万名外星人追踪者,眼前这位野人似的人物看来就是那五千万分之一。“我知道,”林强揶揄道,“你就是那种听到有外星人的消息就像饿狗见了热屎一样扑上去的家伙!”

“听你这么说,好像你认为没有外星人?”

络腮胡的反应出乎林强的预料。“不是好像,是的确。”林强一本正经地给他纠正,“外星人只是个现代神话。”

“能否具体解释一下?”络腮胡很诚恳地问。

“古人愚昧无知,解释不了自然现象,就臆想出神鬼之类的万能的东西。现代人呢,仍有许多不解之谜,就编造出外星人来解释,甚至上帝也是外星人。这是外星人干的,那也是外星人干的,多简单。”

“那你怎么解释这些事情?”络腮胡有些激动。

“如果我知道其中任何一个问题的答案,今年的诺贝尔奖就归我了。”林强刮了一下鼻子,轻松地笑着。

络腮胡平静下来。他知道对于面前这个人,愤怒,是没有用的,只有理智的反驳才是上策。“那你怎么解释有数以亿计的人见到过UFO?”他说,“目击者上至总统,下至平民,为数众多,其中包括许多以冷静、理智和真诚著称的知名人士,你不要说那是幻觉。只要这些人当中,有一个人见到的是真正的不明飞行物,就能证明UFO真正存在。”

“证明UFO存在又怎么样?驾驶UFO的一定是外星人吗?”

林强敏锐地抓住对手的弱点,“你们不也猜测飞碟乘员可能是未来人、海底人或地下人吗?”

“但这并不能排除外星人存在的可能性。”络腮胡冷静地说,“有一个著名的德雷克公式——”

“好啦好啦,我可不想浪费时间听你传道授业解惑。”林强不耐烦了,“说吧,你来到底有什么事?”

络腮胡道:“再问一次,这里是否出了外星人杀人案件?”

林强小心翼翼地选择词句:“目击者讲,是一个人形怪物干的,他认为凶手可能是外星人。”

“天啊!”络腮胡轻声惊呼,“四十分钟前,我在附近的公路上见到天空中一个巨大的发着蓝紫色光的物体落向大越山,就赶过来,沿路搜索,突然,一个古怪的人横穿公路,跑向另一边的树林。他浑身铁褐色,脑袋光秃秃的。我连忙打开摄影机,这时他也发现了我,转头看我——他的眼睛是绿色的。随即,他一转身,飞快地钻进了树林。我跳下车,追他,不知怎么的,就追丢了。我在山里瞎转,遇到你们的人,才知道这儿出了事。”

“你见到他是什么时间?”

“大约十分钟——不,准确地讲,是十二到十四分钟以前。”

林强皱下眉头。他记得很清楚,尸检报告上说死亡时间是在二十分钟以前,虽然他笃信无外星人,但此事牵扯一件命案,而且,顶头上司这段时间正在寻他的短处——他说:“你拍到没有?”

“是的,他刚上公路我就开启了摄影机。”

“看来你得跟我上一趟公安局。”

“很乐意效劳。”

林强笑了笑,心想:其实我也不是那么爱挑刺,只是最近几件事让我心烦罢了。他说:“还没请教尊姓大名呢。”

“姓钟,钟扬。”

“跟我来,钟扬。”

两人登上直升机。直升机升上半空,瞅着下面逐渐远去的树林,林强不禁担忧起来:如果真是外星人干的,我上哪儿去抓凶手呢?

5

离开公安局,雷欢给幼儿园领导打了电话,汇报了明明的死和警察的调查,又询问了班上其他孩子们的情况。听得出来,领导非常恼怒。死了一个学生,那是多大的安全事故啊!

雷欢上了轻轨列车,此时正好是下班时间,车厢里挤得像是人肉罐头。雷欢的心沉甸甸的,脑海里时不时闪现出明明死后的惨状:绿色竹叶上的点点鲜血;……每个片段的闪现都带来心灵的震颤,每次她都急忙抹去闪现的片段,以平复心境,但都没用,那惨状很快又会出现,仿佛脑海里有台放映机,不定时地将那些片段放出,带来恐惧,也带来内疚。她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不带孩子们去大越山玩,是不是就不会出这种事呢?

恍惚中,她下了轻轨列车,步行二十多分钟回到明盛小区。这里并排着36栋居民楼,每栋楼的外观与结构都是一模一样的,被人称作“水泥棺材”,或者“罐装火柴”。类似的居民小区,枭阳市有上千个,它们一起见证着这座城市20年前的兴盛与如今的萧条。

雷欢住24号楼,乘电梯直达十二层,再走十来步,就是门口。打开指纹锁,走进去,穿过小小的客厅,走进卧室,那才是真正属于她的世界。

墙上嵌着玻璃鱼缸,里面几尾蝴蝶似的转基因鱼在美丽的珊瑚丛里钻来钻去,悠闲又自在。她凑过去看,同时放了一点儿鱼食。鱼儿们似乎知道主人正在观看它们,都扇动着形似蝶翅的胸鳍,把穿花绕树的把戏玩得更好。

她起身,看着另一面墙上的落地窗。窗外,绵延数里的小山在淡淡的阳光下悠然起伏。其实,窗外是另一幢居民楼脏兮兮的墙壁,所谓的小山只不过是液晶显示屏的画面。她觉着小山有些厌了,就在窗上按了一下,伴随着哗哗的流水声,画面换成了一条山间小溪。

家政电脑“宝儿”告诉她,妈妈下午3点给她发了一封视频邮件,问她要不要播放。她选择了播放。在视频邮件里,满鬓白发的妈妈絮絮叨叨说的几句话就是想她,要她注意身体,别为工作把什么都忘了,最后提醒她该考虑个人问题了。“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也该找个依靠了。”妈妈说,“我还想抱外孙哩。”

看完视频邮件,她让“宝儿”进入“环球音乐总汇”。据介绍,该数据库里有两亿两千万首歌曲,包括了人类有史以来绝大多数的歌曲。但选择太多,往往令人无从选择。她随便挑了一首中国古典民曲。

听着音乐,她走进厨房,花了半个小时做饭,又花了十分钟吃掉它。饭后,她回到卧室,决定看一部电影度过剩下的时间。按照她的观看习惯,“宝儿”已经为她准备了上百部电影,她随便选择了一部喜剧故事片。故事编得很搞笑,她忍不住一次次地发出笑声。看了二十来分钟,画面忽然扭曲起来。她正要起身,画面恢复正常,却换成了动作片的镜头。“又撞车了!该死!”她心烦地让“宝儿”关掉大屏幕电影。

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孤独感从四面八方涌来,包围了她,还想要吞没她。她拼命挣扎,她不想被吞没,她知道被吞没的感觉,那种脆弱得就像一个一扎就破的柔嫩得不能再柔嫩的气泡的感觉极不舒服,她极讨厌,可是,她摆脱不了那感觉——她急忙起身,走进了浴室。必须找点什么事做,才能排遣那无所不在的孤独。

洗完澡,睡意袭上心头。她换上睡衣,吹干头发,然后把床从墙上放下来,展开,躺上去,对金知了说:“新闻。”

“今日傍晚7时,广州市天平桥发生一起枪战事件。二十几名不明身份的人在朦胧夜色中分别乘坐三辆龙虎越野车和两辆霸王面包车在此激战半小时有余。据目击者称,激战中,双方使用了突击步枪和手雷,至少有6人中弹身亡,另有十余人受伤,五辆车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毁坏,其中一辆越野车完全报废。有人推测是黑帮为争夺势力范围导致火拼。数百名警察闻讯出动,目前该地区仍在警戒,事发原因有待警方进一步调查……”

“该死的黑帮!怎么到处都是!”雷欢很心烦,命令金知了放段音乐来听。听着听着,她睡着了,梦见自己牵着明明的手在花丛中走。天很蓝,云很白,一切似乎都很美好,可是她的心却很茫然……

6

早上七点,雷欢走在去“新雨”幼儿园的路上。她住的地方比较偏远,到幼儿园需要步行半个多小时。

天灰蒙蒙的,太阳还在大山的怀里睡觉,城市亦赖在梦里,不肯醒来。各种形态的现代建筑隐在雾里,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它们的风姿只能凭记忆加以想象。雾并非乳白,许多地方浸润着其他颜色,这是大气污染的结果。因浓雾的阻挡,各处的灯看上去只是一个个模糊的斑点,像梦一般。

一路上没有遇见任何人。此时,绝大多数人还在梦中,周围难得的安静。雷欢从奄奄一息的榕树下走过,拐弯,走上过街天桥。

桥面宽阔而平整,两侧有金属护栏。有个人坐在左侧护栏上,面向外侧。雷欢起初并没有在意,匆匆扫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向别处。但她马上察觉出不对劲,下意识地把目光移回到那个背影身上,这次她看清了。

惊异撰住了她的心脏。

那个浅灰色背影在雾里泛着一种神秘的金属光泽,肩宽背阔,肌肉鼓突,脉络分明,似乎没穿衣服。光秃秃的脑袋,像个放大的鸭梨,黄中泛白,油亮光滑,没有一丝皱纹。他坐在护栏上,腰挺得笔直,身体略向前倾,出神地望着前方,宛如入定的高僧。

一个古怪的家伙,大清早,穿得像个外星人似的,独自远眺,想吓唬谁呀?雷欢这样安慰自己,她呼了口气,这才发觉肺里憋了大量的二氧化碳。就在这时,那人蓦然回首,眼睛闪着惨绿的光。一接触那光,雷欢的目光瞬间凝固了,心跳、呼吸、血液循环、胃肠蠕动,连同内分泌一起停止了。

那是怎样的一种光!惨绿,没有一丁点儿生气,带着孤独,带着寂寞,带着寒冷,带着敌视,带着怀疑,带着惊异,以无可阻挡之势,直直地从眼睛刺到心里。

心脏刹那间停止了跳动。

随即,心脏带着恐惧,孤独而有力地搏动起来,身体却变得寒冷,每块肌肉、每根骨头、每滴血液都感受着孤独寂寞的无可奈何与难以抗拒。

记忆之门悄然打开,往昔的潮水淹没了她。

春意盎然,与同事齐游温泉。眼见别人成双成对,自己却孤身只影,心中好不悲伤。又不能把这悲伤表现出来,只好大声笑着,来掩饰自己的真情实感……

夏日炎炎,一不小心,出了差错,让领导一顿臭骂。心里觉得冤枉,极不舒服,好想找个人说说自己的感受,却不知找谁更好。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飞在茫茫大雾里……

秋高气爽,八月十五月儿圆,买一盒月饼,兴冲冲地赶回家,却发觉无人与自己共度佳节。打开月饼盒,取出一个,咬上一口,瞬间泪流满面,再也吃不下去了……

冬夜漫长,只有家政电脑“宝儿”陪伴自己。每次从影视剧所营造的世界里出来,都会倍感现实的冷漠与无情,自己的孤独与无助……

我就像只孤独的大雁,独自背负沉重的苍天,面对苍茫的大地,在无尽阴霾的空间里飞翔。忘了自己来自何方,忘了自己去向何处,甚至忘了自己是谁。看看四周,找不到同飞的伙伴,一个也找不到。累了,无处休息;烦了,无法排解;伤了,无人安慰……

泪水悄然滑落,颗颗晶莹。她没有擦,任由它流淌。

一辆轿车从桥下的公路上呼啸而过。

坐在栏杆上的那个(人?怪物?异形?魔鬼?外星来客?)双手一推,向桥下飞落。在空中,他扇动双臂,蝙蝠般朝前滑行数十米后,落在桥下的公路中间,着地即快速奔跑,转瞬消失在微黄的雾里。

那绝对不是人!从桥上飞下去,跑得还那么快,人绝对办不到。那么他——绿眼睛!小文说过,杀害明明的外星人是绿眼睛。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莫非是“他”?

又一辆轿车呼啸而过。这时,天色微明,空气也不似先前那么凝重。城市逐渐醒来,在浓雾里睁开惺松的眼睛,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然后开始了一天因忙碌而显得凌乱的运作。

雷欢定了定神,继续往“新雨”幼儿园走去。

不管怎样,课还得给孩子上。

7

整个上午,雷欢都在领导的责骂声中度过:“带着一个班的孩子出去活动,怎么不好好看着?出了这么大的安全事故,责任全在你一个人身上,会对你进行最严肃的处理……”同时,她还必须应付同事的盘问。关于明明的死,同事们的想象力也极为丰富,他们不去写小说,实在是中国文坛的严重损失。

中午放学,雷欢一个人郁闷地往家走。行人来往如织,雷欢只是低着头,默默地赶路。忽然间,前面有什么吸引住了她。她有些恍惚,扭头定神再看那个地方。她愣住了,尽管双腿还在迈动,但她知道自己的全部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一个男人。

大街上的人数以千计,可在雷欢眼里,就只有那个如标枪般站立的男人。她在心中问自己:他是谁?怎会感觉如此熟悉?我该知道的。同学?怎么会有种难过的感觉……

那个男人也在看着雷欢,定定的,夹杂着迷茫与努力追忆的神情。他的嘴唇翕动着,仿佛有千言万语压在舌底,无法说出。但他终于还是喊出来了,声音里充满了惊诧与欢喜。

“雷欢,是你!”

“关少冰!”雷欢睁大眼睛,“是你呀。”

“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你。”关少冰激动得手足无措,脸色一阵阵发白。他用几乎颤抖着的手指着街对面,道,“老同学,有空吗?到对面咖啡店坐坐,怎么样?”

雷欢迟疑着,却下意识地点头同意。

他们走进咖啡店,找了个临窗的座位,面对面坐下,电脑侍者驱动六个轮子,为他们送上两杯热乎乎的咖啡。

最初的激动过去了,雷欢渐渐不安起来,双手叉在一起,时而放在桌上,时而放在腿上。关少冰坐在她对面,一边用瘦细的手指拨弄着杯子,一边故作平静地看着雷欢,同时也看着她身后来来去去的男男女女。

《田园交响曲》在空气中流淌,其中掺杂着男女放肆的尖笑和号叫,来咖啡店的人们的修养并不像他们的打扮那样好。

“这咖啡,很苦。”雷欢先打破沉默。

“是呀,很苦,要多放点糖。”关少冰拿起匙子,“你要不要?我给你放。”

“不要,不要,”雷欢捏着杯子,长长的睫毛上下忽闪着,“我自己来——我们有七八年没见面了吧?”

“准确地讲,是八年零七个月又十三天,”关少冰纠正,声音尖且细,“高考结束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你。”

“你的记忆力还是那样好。”

关少冰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高中三年的生活,我至今没有忘记,也忘记不了。”

雷欢惶恐起来,双手握住杯子,温热的杯子烫起手来,她急忙松手:“我记得,你考的是昆明生物工程学院。”

关少冰点点头:“在学院里混了两年就被开除了。”

“被开除?”雷欢不解。她知道关少冰性格是孤僻了些,与其他人格格不入,但绝对不是喜欢捣乱的人,况且他很聪明,成绩一向优秀,怎么会被开除呢?

“没错,被开除了。”关少冰苦笑,“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取得的成就超过了校长大人,于是就被开除了。理所当然,也是我活该。”

雷欢默然。“那你现在——”

“在高贺实验室工作。”说这话的时候,关少冰脸上显露出少有的神采。

对高贺实验室,雷欢只知道它是世界有名的生物工程实验室,就在枭阳市,负责人是个科学怪才,叫高贺。于是她说:“好职业,正是你所爱好的。”

关少冰笑了笑,问:“我记得,你考的是幼师?”

“对,当孩子王。”雷欢淡淡一笑。

关少冰呆住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那样美,美得让他心动,也让他心痛!

雷欢慌忙避开关少冰的目光,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的确很苦,还有一股焦味。她放了一匙糖在杯子里,并用匙子搅动。

关少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新闻上说,昨天死了个小孩,听说,是外星人干的。”他转移话题。

“嗯,那个小孩就是我班上的,死得太惨了。”

“哦?”关少冰抬眼看着雷欢,又急忙垂下眼睑,不让雷欢发现自己的窥视。他捏着匙子让它在指间转动,问,“你见过那个外星人吗?长什么样?”

“很可怕,尤其是那双惨绿的眼睛,像魔鬼一样,冷,没有一点儿生气。”

“绿眼睛?”关少冰停止转动匙子,紧盯着雷欢。

“可怕极了。”雷欢垂眼看着杯子。

“你真美。”关少冰说得很慢,仿佛在念一首抒情诗,“有人说,时间能改变一切。我想,这句话错了,时间能改变许多东西,但有些事情,是改变不了的,你说,是吗?”

雷欢没有回答,有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反复说着一句话:不管你怎么想,不管你是否接受,不管时光怎样流逝,不管世界怎样改变,我爱你,这个事实,绝对、一定、永远,不会改变。

这话是十年前关少冰对她说的。可惜,这话不能给她带来丝毫感动。

它能带来的唯有深深的恐惧,现在亦是如此。

沉寂良久,关少冰打破沉默:“你的金知了真美。”他几乎是一字一顿,“是、他、送、给、你、的、吗?”

雷欢一下子愣住了。话中的“他”指谁,她当然明白,只是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肯定吧,不是事实;否定吧,又恐关少冰误会,该怎么说才好呢?正犹豫着,忽听“啪”的一声响,抬眼看时,却是关少冰给了他自己一记耳光,一记极响的耳光。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问题,我没这个资格。”

两人复又沉默。

凝固的空气死死地压在雷欢心上,她忍受不住,蓦地起身:“对不起,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了。”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把关少冰一个人丢在热闹非凡的咖啡店里。

关少冰欲喊住她,又自知无用,无奈地坐下。一仰脖,他把整杯咖啡倒进喉管里。

好苦!

8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班主任杨老师领着他走进教室。“这位新同学叫关少冰,刚从外地转过来,成绩是顶好的,希望大家多多关心他。”

于是,众同学的目光落在他单薄的身体上。他紧张地接受着同学们的审视,仿佛一只闯进狼群的羊羔。

杨老师给他找了个位置,让他坐下。同桌是个亮丽的女孩。他侧身坐下,不敢斜视。“喂,这是你的。”同桌推过来一叠书。他慌忙去接,手一颤,书滑下,散了一地。

他急忙俯身去捡。

有只白皙的手在帮他捡,那是同桌女孩的手。

地上的书都捡起来后,他一抬头,看见同桌女孩那双清纯的眼睛,眼神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如梦一般。他呆住了,深深地陷进了那双眼睛里。

同桌女孩莞尔一笑:“喂,你怎么啦?给,拿好,别又掉了。”

他接过书,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说。

这是他和雷欢的第一次见面。

那年,他俩都是十七岁,花一般的季节,容易动情的年龄。

这些事情,关少冰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岂料,雷欢再次闯入他的生活,将往事连根拔起,一一呈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记得很清楚,每一件事情,每一个过程,每一处细节,甚至雷欢抬眼时睫毛上闪过的微光,他都记得。

虽然他曾努力忘掉这些事情。

虽然他认为自己已经成功地忘掉了这些往事。

但可惜,雷欢又出现在他面前(她还是那样美丽),把他以往所有的努力通通化作无形。

走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走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关少冰忽然有种难以抑制的冲动。他想找个人找个地方谈谈,谈他当年对雷欢的一往情深,谈他当年对雷欢的良苦用心;谈雷欢当年对他的无动于衷,谈雷欢当年对他的莫大伤害;谈他当年的忧伤与痛苦,谈他当年的恼怒与失落,谈他被时间尘土所遮掩的全部往事!

然而,很可惜,大街是陌生的,找不到一个熟悉的角落;路人是陌生的,找不到一个熟识的故友。

能向谁倾诉?

刹那间,埋藏在心底的痛苦爆炸了。他忍受不住,拼尽全身力量,高吼一声:

“啊——”

在大街上,在人群中,关少冰发出一声号叫,竟然像在迷茫的荒原上,野狼独自面对残月发出的悲鸣。八年的时间,带不走他对雷欢的爱意;八年的忙碌,冲不淡他对雷欢的思念。

八年,整整八年!

人生里能有几个八年?

阳光像只无比温柔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大地上的万事万物。周围人头攒动,仿佛蠕动的怪兽。

关少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他身旁来来去去,涌动如潮。人潮人海里,他只是块孤独而忧伤的礁石。

9

遵照领导指示,雷欢下午在家里反思,不用去上班,等待学校的处理结果。已经有家长向学校投诉雷欢,说她是个极不负责的老师,自己的孩子再也不要由她来教——在明明被坏人杀死的时候,她居然在智能光网上晃荡。雷欢觉得冤枉,很想为自己辩驳,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心底的内疚早就把一切的辩驳扼杀了。

如果我不带他们去搞户外阳光活动,明明是不是就不会死?这个想法在她的脑海里反复出现。与此同时,“被开除”三个字犹如一道巨大而无形的闪电出现在雷欢头顶,随时会劈落下来。雷欢自认自己是个负责任的老师,在同事和学生还有家长眼里,她是公认的有热情、有爱心的老师,可是明明的死把前面的功绩一股脑地抹杀了,她现在成了人人责骂的“罪人”。

胡乱地吃过午饭,雷欢强迫自己什么也不想,让“宝儿”推荐歌舞演出看,却心烦意乱,怎么也无法融入节目。她关掉“宝儿”,躺到床上想睡午觉,可是脑袋却格外清醒,种种念头在脑海里翻腾,激起或愤怒,或不满,或后悔,或伤心的各种感受。睡不着,她只得坐起来。她知道,必须找件事做。很自然地,她想到了杨静宜。

杨静宜是她唯一的知心朋友,只比她小二十天,总是叫她姐姐。而今,她嫁给了市公安局刑侦科科长林强,还有了一个两岁的女儿,生活过得幸福美满。

对,找静宜妹妹。打定主意,雷欢打开金知了,向出租车公司预订了一辆“唐朝”出租车。换了身连衣裙,走出大门时,“唐朝”出租车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出租车在城市复杂的道路上时快时慢地行驶着。雷欢望着窗外,高楼林立,轻轨缠绕其间,犹如丝带,时常有列车在丝带上呼啸而过。处处是鲜艳亮丽的动态立体广告,靓丽的模特摆着或优雅,或狂放,或诡异的姿势和造型,向世人推荐种种商品,偶尔能够瞥见被高楼割裂成碎片的晦涩天空。行人大多行色匆匆,好像前方有数不尽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做。动态立体广告灯下,老板和销售员眼里闪动着求售的目光,脸上是无比焦灼的神情。只有广场上的年轻人最悠闲,他们身在广场喷泉池边,心思却全由金知了连接进智能光网里,他们对身边的事情置若罔闻,宛如一具具空有肉体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雷欢默默地看着周遭的一切。她觉得,如果这个时候有个外星人在观察自己,会发现自己就像是只迷路的甲虫,在偌大的城市怪兽的肚腹里,漫无目的地胡乱爬动。卑微与悲凉齐齐袭上她的心头。

林强家住在主城区,位于锦绣山顶的怡然别墅区,据说那里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尤其是远眺大江时,一种“天下皆由我掌控”的豪情会油然而生。出租车爬上盘山公路,在怡然别墅区门前停下,雷欢用金知了的个人支付系统付了车费。别墅区大门识别出她金知了里的特别来宾号码——那是杨静宜给她的——自动把门打开了。

全封闭的别墅区与拥挤的城市相比,呈现出另一副模样。道路平整,花团锦簇,屋舍俨然,每一个角落都经过精心设计,仿佛一幅精致到极点的油画。雷欢步行到林强家门前,隔着一米高的矮墙向里面张望。花园里培植着三十余种名贵的花草树木,雷欢仅认得其中几种。紧挨花园的是智能楼房,有二十几米高,样子很像童话王国里的宫殿。

她按下门铃。

片刻,身材极为苗条的杨静宜欢天喜地地跑出来。门自动开了,她扑到雷欢怀里,像只伶俐可爱的小燕子。

“雷欢姐姐,好久没来玩呢?想死我啦。”

“想我?你有了林大人,还会想我吗?”

“瞧你说的,哪会呀?我刚才正睡觉,一听阿尔法说你来了,就不顾一切地跑出来了,你瞧,鞋子都没有穿好。”

两人会心地笑了,然后她们手挽手走进花园。

路边的栅栏上缠着些紫色的花,可惜都焉了。“这些花上次来时都还是好好的,怎么——”

“没办法,它们太娇贵了,还有污染。还好,这里比新德里要好,林强说,那里的人要戴防毒面具才敢上街。”

“可惜——”

她们走进一楼70平方米的会客厅。会客厅里富丽堂皇,罗浮宫一般,奢华无比。“我给你看一样东西。”静宜提高声音:“阿尔法,招待客人,再把汉斯送下来。”一张圆桌和几张泡沫沙发从地板下升起来。静宜坐到泡沫沙发上,以女主人的口吻说:“请坐,雷欢姐姐。”圆桌中间裂开一个洞,冒出两杯饮料。静宜把橙汁递给雷欢,自己端起了另一杯,同时高声道:“阿尔法,汉斯呢?”

天花板裂开,掉下来一团白色的毛茸茸的东西,着地后惨叫一声:“喵——”

原来是只猫,细看,又不是,是条浑身纯白、四肢短小的狗,狗“喵喵”地叫着跑到静宜脚边。她把它抱到桌子上,雷欢这才看见它额上有两排四只眼睛,粉红色的。一条喵喵叫的“四眼狗?”

“乖,汉斯,给雷欢姐姐表演一个。”

四眼狗前脚着地,后腿朝天,向前走了几步,又趴到桌上,打了几个滚。静宜扔了一小片食物给它。“我前天才买的,金光集团的最新产品。蛮可爱的,就是贪吃,老是吃不饱。”静宜又扔了一片食物,看四眼狗三下两下吞了下去。“也幸亏我买得早,现在市场上四眼狗奇缺,一只要卖一百万。”

雷欢看着这只价值百万的基因宠物——比自己的身价高多了。“那只三脚猫呢?上次我来看到的那只?”她问。

“死了,不知得了什么病,怎么治也治不好,花了几万块钱,最后还是死了。”

对宠物,雷欢确实不感兴趣。喝了一口橙汁,道:“昨天,我班上有个学生被杀了。”

“哦?如今的治安状况也太差了,在大街上走,就跟在原始森林里探险一样。”静宜感慨,继而说:“林强说,这很正常。他说,现在社会处在转型时期,信息社会的阴暗面,工业化进程产生的后遗症,在我们这里还要加上封建社会的残余,全交织在一起,智能社会又尚未完全发育,搞得乱七八糟的,成了一锅大杂烩,造成人们心理失衡,社会秩序混乱,失业率与犯罪率居高不下。我是说不清楚,也搞不明白。你呢?”

“我也不是太懂。”雷欢摇头。她来找杨静宜,很大程度上是寻求安慰,可是,现在的杨静宜已经不是当年的杨静宜了,她再也无法理解自己说的话……

“好啦,不想这些问题了,来,我们干一杯。”

两人碰杯,静宜仰脖把杯里的饮料喝完。“雷欢姐姐,到虚拟空间玩玩,怎么样?”雷欢摇头。“那我们去自选商场逛逛,看看有什么新首饰和时装。你的裙子也太古气了,像你这么漂亮的人,不穿好一点儿,简直是糟蹋自己。”

雷欢不在意地笑了笑,她对服装和首饰并不太在意,但商场是可以去的。逛商场,几乎是所有女性的天生爱好,即使在网上购物盛行的今天,依然有无数的女性热衷于逛商场。于是,她俩来到车库,坐进轿车,向枭阳市最大的自选商场——银河商厦驶去。

10

阳光陡地凶猛起来,穿过阴云,直射大地,气温因此陡升好几度。路人叫苦不迭,纷纷取出特制遮阳伞,撑出一片阴影罩住自己,以保护娇嫩的皮肤——全球每年有七千万人因直接暴露在阳光下而患皮肤癌。

关少冰没有撑伞,他快步登上大理石台阶,两条大汉拦住了他。他们身材魁梧,每人穿一件黑色无袖T恤,T恤前面印有某种怪兽的头像。“关先生是吧?请跟我们走。”其中一个说。

关少冰也不答话,默默地跟着他们。

进大堂,乘电梯,到了九楼。总经理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关少冰推门进去。

办公室正中央摆放着一张长方形桌子,桌边有一人。至少有二十秒的时间,关少冰没弄明白“他”的性别。第一眼,他认为那是个男性打扮的女人(穿白色暗纹西装,系斜红方格领带,短发梳得一丝不乱)。再看,又不像,倒像是个男的(至少他没有丰满的胸部)。细看,又似乎是女性(男人怎会有如此白净、柔美、优雅的脸庞呢?)。

带路的其中一个大汉走过去,躬身对那人说道:“温先生,他来了。”

温先生笑容满面,道:“关少冰先生吗?请坐,很高兴见到你。”他说话的声音油腻得像太监。关少冰冷冷地问:“吴经理呢?”一条大汉扬声道:“这位是金光集团新任总经理温先生。”

新任?关少兵有些疑惑,走到桌边,拉开一把椅子,坐下。

温先生竖起左手中指(他的手指白皙修长,保养得很好)在鼻梁上推了推——关少冰这才注意到他戴着一副圆形无框眼镜,然后说道:“关先生想喝点什么?”关少冰摇摇头,不说话。“那抽支烟吧?”关少冰还是摇头。

旁边的大汉刚想发作,被温先生的目光制止了。“资料上说,你不爱说话,果真如此。”温先生说。

“谈买卖吧。”关少冰单刀直入。

“好,爽快,在关先生面前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我查过公司的档案,知道你和我的前任订有合同,你负责研发新种宠物,公司负责生产销售,以前合作得不错,今后希望我们合作得更好——这次是什么新品种?”

“五不像,像牛、像马、像猪、像狗、像骆驼,又什么也不像。”

温先生笑道:“原来是个杂种。”

“温先生也会骂人!”这沙哑的声音来自门外。关少冰寻声回望,见一个穿黑色T恤的人推开房门,然后让至一边,对他身后那个穿花衬衣的人说:“小心。”

穿花衬衣的人的确需要小心些,因为他实在是太肥了。腹部滚圆,胜似怀胎十月的妇人,双乳暴突,恐怕许多女士也自叹不如,大腿只怕比常人的腰还粗,就是手腕也是常人的两三倍,体重至少在两百公斤以上。他穿着只扣了一个扣子的花里胡哨的衬衣,衬衣胡乱地扎在白底红点的裤子里,走路的时候,总叫人担心他的裤子会掉下来。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深恐跌倒,这种紧张的运动使他汗水长流。

他终于走到桌边,温先生早就端好椅子在那儿等他,他一屁股坐下去,如释重负。椅子不堪重负,吱吱呀呀地呻吟着,以示抗议。跟那个大胖子一起来的两个人站到他的身后,其中一个掏出吸水纸巾给大胖子揩汗。大胖子用沙哑的声音说:“我听说你抢了个总经理的宝座来做,我过来看看,凑个热闹。好久都没有发生什么新鲜事了,闷死我了。”

“哪敢让您亲自跑一趟,该我过去看您才对。”温先生毕恭毕敬。

“你现在在干什么?”

“做买卖。”

“跟这个竹竿?——有趣。”

说这话的时候,大胖子把脸转向关少冰,关少冰这才有机会看清他的脸。脸肥得畸形,两个脸颊鼓起且红如胭脂,仿佛脸上左右两边各贴了一片猪肝。脸颊高,就显得鼻子很矮,两个鼻孔却大得出奇,里面黑黑的,不知道有什么。鼻孔下的嘴唇肥厚多肉,严重外翻,似乎上下唇从未碰到一块儿过。中间是粗大泛黄的牙齿,让人随时知道他上一顿饭吃了些什么。由于脸颊太过突出,挤占了眼睛的地盘,使他的眼睛显得极小,不仔细看,还认为那是两道肉缝。耳朵却极大,大得出奇,仿佛两把蒲扇。

猪肝脸,狒狒鼻,猩猩唇,肚脐眼,蒲扇耳——这不又是一个杂种吗?想到这儿,关少冰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大胖子的手下目露凶光。关少冰忍住笑,说:“还是谈生意吧。”

温先生回到位置:“你先说个价。”

“两百万,现金。”

“不讲价?”

“不讲。”

大胖子吼起来:“你活得不耐烦了吧。”

关少冰直视温先生。“一句话,要不要?”他不爱讨价还价,这一点,他自觉不如高贺。高贺既是科学怪才,也是商战高手,他不行。

“要,当然要。”温先生示意,一名手下将一只仿鳄鱼皮制成的手提保险箱搁到桌子上,打开,里面是一匝匝的钱。他把它推到关少冰面前。“资料呢?”他问。

关少冰取出一张指甲大小的光卡,放到桌子上。“我们要核实一下。”温先生取过光卡,放到光滑如镜的桌子上,点了一下,桌面立刻成了大屏幕,显示着新型转基因宠物的DNA编制公式和流程。片刻之后,温先生满意地笑了。“很好,堪称完美。”他说。

关少冰站起身,提起皮箱,大胖子带来的两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们和温先生的手下一样,身材魁梧,穿一件胸前印有怪兽头像的黑色T恤,这种打扮是——猎人公会!

11

关少冰强作镇静,说:“让开。”“给我好好教训他。”大胖子道。“你这头猪!”关少冰挥动皮箱,向靠他最近的打手砸去。可惜,打手们训练有素,轻而易举地夺下了他手里的皮箱,三拳两脚把他打倒在地。忽然听得一声炸响,一名打手捂着肩膀惨叫着退开。

关少冰挣扎着站起来,手里攥着一把小巧玲珑的手枪。“别逼我,你们这些猪,我会开枪杀人的。”他擦了一下嘴角的血,浑身因紧张而微微颤抖。

“别激动,关先生,有事好商量。”温先生的反应很平静。

“把皮箱给我,钱是我的。”关少冰神经质地尖叫着,“快,我没有多少耐性。”

“给他。”温先生命令。

提着皮箱的打手分开众人,走到关少冰面前,把皮箱交给紧张到极点的他,然后退开。关少冰高声道:“你们退后。”就在这时,皮箱的提把闪过一阵火花,三百伏的电击打在他瘦弱的身体上,他惨叫着,丢下皮箱,仰面倒下。

温先生不经意地笑了笑。

“把他给我拖过来。”关少冰被拖到大胖子面前,仍旧昏迷着。大胖子抬起脚,踏在他尖耸的颧骨上。剧痛使关少冰醒来。他睁开双眼,看见胖得出奇的脚踩在自己的脸上,脚的主人正在喋喋不休:“知道我是谁吗?我就是太子……”

太子熊?他就是太子熊,那个尽人皆知亦尽人所恨却无人敢怒、敢言、敢管的黑帮老大!关少冰顿时跌进恐惧的深渊。

太子熊是枭阳市市长的独子,自小娇生惯养,养成无数恶习,成年后更是丧尽天良无恶不作,但因其父的关系,无人敢管。23岁时,太子熊以成立最火爆的智能光网游戏“猎人”的爱好者组织为名,建立“猎人公会”,自封为老大,在合法的外衣下,纠集一大批流氓恶棍,从事敲诈、抢劫、偷盗、强奸等违法犯罪活动。在其父的保护下,他和他的手下坏事做尽却从未受到法律的惩罚。于是,更多的黑道人物纷纷加盟,贩卖毒品、走私军火、贩卖人口、暗杀要人等更大宗的犯罪活动也得以进行。时至今日,猎人公会已拥有15000名猎人,是枭阳市第一大黑帮,这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

什么时候金光集团成了猎人公会的呢?关少冰忽忆起曾听人说过,太子熊身边有四员大将,其中最得力的是他的军师,据说姓温,大家都叫他温先生。关少冰立刻后悔起来,刚见到温先生时,怎么就没想到呢?但此时此刻,太子熊的巨足踩在他的脸上,钻心地痛,他后悔晚已。

“你刚才看到我就笑,我知道你在笑什么。笑我丑啊,笑我像猪!我最恨人家笑我是猪!”太子熊边骂边用力踏动,“猪!猪!猪!你才是猪!老子恨不得一枪崩了你。”

“别弄出人命啊,”温先生在一旁提醒,“上一次的事还没有摆平呢。”

“怕什么怕?那个林什么的算什么东西,敢和我作对?迟早要摆平他。”太子熊厉声叫道,又故意压低声音捏着嗓子,对关少冰说:“我要打断你的腿,砍断你的手,看你以后怎么办?要医疗费吗!我有,别的我也许没有,但钱我有的是。钱就是上帝,我有的是上帝。不过——”他的下巴抽动了两下,两只肚脐似的眼睛挤出捉弄人的神情,“如果你肯从我裤裆下爬过去,还肯叫老子三声爷爷的话,我会考虑把你完整地送出去。”

太子熊站起来,叉开两条石柱似的腿,双手抱住滚圆的肚子,得意地俯视关少冰。

摆在关少冰面前的路有两条:要么受辱,要么受伤。两条他都不想选,可事实摆在眼前,不容他不选。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实际上无从选择,唯有屈从。他趴在地毯上,双臂交替前移,身体一寸寸向前移动。他的双眼紧盯地面,怒火熊熊,却不敢表现出来,怕引来更大的灾难。

那段距离很短,现在却如此漫长,漫长得像滔滔不绝的洪水。

洪水?地板忽然变作起伏不定的洪水,他抱着一根圆木在随波逐流。圆木是妈妈在最后关头扔给他的。“孩子,不能放手呀!”这话还未说完,一个大浪打来,妈妈就永远地消失了。温热的阳光照在他疲乏的身体上,他已在洪水里漂了几天呢?两天?三天?还是四天?极度的疲惫,使他总想丢掉圆木,就这样沉入水底,追随父母而去。爸爸比妈妈还要早走一步。洪水突如其来,事先没有任何预兆,当他们发现时村子里已是一片汪洋。爸爸惦记着家里的钱,返身去取,刚进屋,房子就轰然倒塌。这时,他和妈妈已经在水里挣扎了。爸爸死了,妈妈死了,我也死吧!但与生俱来的韧性不让他放手,有一个信念支撑着他:也许下一分钟,就会有人来救我。

得救时,他已经在洪水里漂了三天三夜。

那年,他才八岁。

后来,关少冰回忆起金光大厦里发生的事情,除了滚滚洪水,别的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他不记得自己做过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说过些什么,能记住的,只有两个字:耻辱。

站在金光大厦对面的大街上,(我何时下来的?)仇恨之火在关少冰眼里和心底燃烧,愈烧愈烈,愈烧愈熊。

“我会让你们连猪都不如!”他恶毒地诅咒着。

“总有一天……”

12

在银河商厦,杨静宜采购了好多东西,雷欢笑她干脆把整个商厦买回来,杨静宜说也不是不可能,就是会被累死。两人一起大笑。

回到家里,两人坐在沙发上聊天。女人间总有说不完的话,何况两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当她们一起回忆从前上山采野花,遇上马蜂,为了保护妹妹,雷欢挺身而出,与马蜂搏斗,结果被蜇成大胖子时,都忍不住再次大笑。

“主人回来了。”阿尔法报告。杨静宜挣脱雷欢的手,燕子似的飞了出去,不一会儿,把林强迎了进来,帮他脱掉外衣,又踮起脚尖在他脸上响亮地吻了一下。

“别淘气了,有客人在。”

“有什么嘛,雷欢姐姐又不是外人。”杨静宜把丈夫拉到沙发上坐下,轻轻捶打他的双肩,柔声道:“强,累不累?”

“不累。”

“渴不渴?”

“看见你我就不渴了。”林强装作一本正经。

“好坏呀你。”杨静宜春光满面。

雷欢默默坐在一旁,心里不是滋味。杨静宜刚才还和自己有说有笑,情同姐妹,丈夫一回来就把自己丢在一边,不闻不问了。

阿尔法报告:“小主人回来了。”杨静宜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不一会儿抱了一个小女孩进来。“爸爸。”小女孩热情极了,“雷阿姨,晚上陪小怡玩吧,阿姨好久没陪小怡玩了。”

几个人全都笑了起来。

雷欢觉得自己是个“外人”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自从杨静宜成了林强的女朋友,她就不时能体会到这种感觉。现在,杨静宜是林强的爱妻,小怡的母亲,外人的感觉日盛一日。一句话,她是这个屋里唯一多余的人。

于是,雷欢起身告辞。尽管林强夫妇极力挽留,小怡也在一旁帮腔,但她还是执意离开,独自踏上回往住处的路。

是的,那不是家,只是住处,住处而已。这样想的时候,雷欢的鼻子酸酸的,想哭的冲动折磨着她。

但她到底还是没有哭。

13

夜色渐浓,城市的灯火次第亮了,带着某种令人恍惚的气息,照亮了灰蒙蒙的天空。出租车在居民楼前停下,雷欢付了车钱,朝楼里走去。背后忽然伸来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把她往后拖。她奋力扭头,瞥见一张泛红的脸,戴着墨镜,下巴上有道惨白的刀疤,脑后梳着几十条小辫。

惊慌中,她张嘴咬住男人的手指,男人负痛,呻吟着放开,她趁机尖叫:“救命!救命!救命!”

却见四外无人,那几扇原本敞着的窗户应声而关。居民楼变得悄然而恐怖,只有她凄切的喊叫声在回荡。

男人嘿嘿地笑着,不再捂雷欢的嘴,夹起她,像夹只小鸡一样走向小巷。到了僻静处,男人放下雷欢。“别动,小美人,我可舍不得你死,你太迷人了。”他边说边在雷欢身上抚摸。被侮辱的痛苦与愤怒使雷欢双目圆睁,死盯着男人可憎的面孔。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那个男人早就死一千次了。

男人说:“我过山黄想要的女人,没有搞不到的。”

过山黄?雷欢犹如五雷轰顶,肝胆俱寒。

雷欢听同事讲过,过山黄乃枭阳市第一大色狼,外号“人尽可妻”,意思是说无论老与少,胖与瘦,美与丑,只要是女人,他都想要。被他污辱过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还是有案可查的。但就这么一头色狼,却由于加入了猎人公会,又是太子熊的得力干将之一,而始终未能受到法律的制裁。她记得,同事介绍时,话中全无愤慨,只有佩服、羡慕和忌妒。当时她听得心不在焉,谁想今晚会落到他的手里!

过山黄把手伸进雷欢的领口。“唔,挺丰满的嘛。”他说着,正要动手撕裙子,忽然,一滴水掉在他头顶,他没在意。又一滴水掉下,掉在过山黄脸上。不,那不是水,是一种浅绿色的液体,黏黏的,不知是什么。他猛然抬头,愣住了。

雷欢闭上眼,只知道今晚在劫难逃,可是等了片刻,却感觉不到过山黄新的举动,就睁开眼,看见过山黄满脸惊愕,死盯着头顶上方,浑身僵直,仿佛被施了定身法。随后,他的脸抽搐几下,满面恐惧,肢体也随之战栗起来。“鬼呀!”他尖叫着转身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雷欢莫名其妙,转身,仰头,立即怔住了。

墙上,头下脚上地趴着一个家伙,光线太暗,看不清面容,唯有一双菱形眼睛闪着碧绿的光,仿佛魔鬼的灯笼,在灰暗的夜色里格外摄人心魄。

“是那个外星人!”很奇怪,刚开始时,雷欢丝毫不感觉害怕,而是感到一种无比强烈的震撼。她竟从那双绿眼里解读出孤独的忧伤,无奈的封锁和对爱的渴求!

雷欢看着他,他也看着雷欢。他们就这样对视着,所有的一切都凝固了,雷欢,他,墙,空气,还有时间。

起风了,微冷。

雷欢清醒过来。“你,你是谁?”她紧张地问。

外星人眨了两下眼睛,绿光中汇入了更多的别的内容。

雷欢读不懂。“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外星人又眨了两下眼睛。

这次雷欢读懂了,是痛苦,外星人眼里盛满了难以言表的痛苦。但他为什么会痛苦呢?雷欢正想问,就见外星人移动手足,调头向上,向高处爬去。他的动作快如疾风,却似猫行一般悄然无声,转瞬就消失在墙顶。

雷欢默站了一会儿,才迈步走向居民楼,这时她发现自己两腿酸软,仿佛棉花做的,使不上劲。

14

“最近一次社会调查表明,东南五省家庭婚姻问题严重。调查发现,东南五省大部分地区的结婚登记率不足55%,个别地方只有6.8%,相当多的适婚男女未履行登记手续便同居,由此导致两性关系的极不稳定。在这些地方,重婚或者有配偶而与他人长期同居的现象十分普遍,经济越发达的地区‘包奶’、‘包爷’的现象就越突出。近一年来,当地法院受理的家庭纠纷案中,家庭暴力案多达154360件,占91.07%。重婚、非法同居,是许多离婚案件、家庭暴力、虐待和遗弃行为产生的根源。正因为如此,很多人选择了独身,或者‘露水’姻缘。有专家称,这是中国传统社会消解到家庭层面的表现……”

钟扬走在空旷的大街上,一边走一边收听金知了提供的语音新闻。他的步子又大又快,长年的外星人追踪生活练就了他一双如飞的快腿。他刚刮过胡子,头发也刚刚理过,仍旧穿着那件胸前印着“地外智慧生物研究协会”标志的浅灰色无袖T恤,闷热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他。他抬起头,天快黑了。经验告诉他,一场暴雨正在酝酿之中,这促使他加快步伐,尽快赶到明盛小区24号居民楼。

电梯把钟扬送到12楼,他走到12号房间门前,按响了门铃。片刻后,门里传出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你找谁?”

“我找雷欢老师。”

“我就是,什么事?”

“我想采访你一下,是关于外星人的,就问几个问题,问完了我就走。”钟扬说:“能否让我进去?”

对方沉默了。

“请相信我。”钟扬极力证明自己的身份,“我是地外智慧生物研究协会的外星人追踪者,你大概听说过。我姓钟,叫钟扬,我可以把证件给你看。”

“不必了。”雷欢道。

钟扬也知道现在的社会假证件满天飞,一份证件根本不能说明问题。该怎么说服她呢?这种问题,钟扬绝非头一次遇上。越来越复杂的社会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为复杂,莫名其妙的仇视、普遍的冷漠与不信任、彼此排斥、缺乏交流,已成为现代社会人际关系的普遍现象。现在,该怎样说服门里的她相信门外的我呢?钟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办法。

屋里的雷欢说:“隔着门你也可以提问题,能回答的,我尽量回答。”

“这样也好——我可以录音吗?”

“可以。”

钟扬就昨天的凶杀案提了一些问题,雷欢回答得很简单,只是按小文的叙述,把过程大致说了一遍。

“就这么简单?”钟扬显得很失望,“新闻里边都说了。”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还找我干什么?”

“我需要第一手资料。”

门里沉默了,钟扬正想开口说话,门开了,一个姑娘出现在他眼前,令他心神为之一震。那是一个怎样的姑娘!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优雅。她的长发,她的眼神,她的嘴唇,她的衣裙,她的一切都是为这两个字而存在,钟扬甚至觉得,眼前站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优雅”。

雷欢说:“站累了吧?”

“哦哦,”钟扬缓过神儿来,“不累不累。”

“进来坐着说。”

他跟她走进客厅,面对面坐下。雷欢说:“其实,我还看见过一次外星人。”“快讲讲!”钟扬催促着。“早晨,上班的路上……”她把早晨路遇外星人的情况说了一遍,非常详细地描述了外星人的模样。她明确指出,这两个外星人在外貌上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的地方。

“这么说,至少有两个外星人在枭阳市活动,或许他们来自同一个星球,说不定还是乘坐同一艘飞船来的。”

“他双眼惨绿,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她尽力搜索脑海里的词汇,“就像突然掉进冰洞里,浑身被冻住了一般,那样冷,难以形容,难以理解。”

“这好理解。”钟扬接过话头,“你想想,如果你离家数百万光年,独自在异星流浪,面对完全陌生的世界,独自承受这个世界所给予的好奇、仇恨、冷漠与伤害,你不会感到孤独和寂寞吗?你不会感到恐惧和痛苦吗?你不会感到出自内心的寒冷吗?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心冷则眼神也冷,你说对不对?”

雷欢点头称是。

“这样理解其实并不科学,这是把人类的感觉强加给外星人。也许,眼神冷是他们表示激动的方式,或者惊奇也说不定。噢,关于他们,我们知道得太少了。”

“以后也许会知道的。”

“但愿如此——也许我们永远也解不开这个谜,谁知道呢?”他顿了一下,问:“能否问一个与外星人无关的话题。”

“当然可以。”雷欢莫名地紧张,答应得很勉强。

钟扬问:“开始你不开门,后来又为什么要开呢?”

“我感觉你不是个坏人。”雷欢解释说:“看得出来,你对工作极为负责。”

“哦,”钟扬有些惊讶,“感觉是靠不住的,如果我是假装的,你可要倒霉啦——对不起,开个玩笑,你不开门,倒大霉的可就是我了。”

雷欢勉强地笑了笑。

“非常感谢你,真的。”钟扬非常诚恳。在追踪外星人的过程中,他遇到过各式各样的人,被拒绝过无数次,被捉弄过无数次,被侮辱过无数次,被敲诈过无数次,像雷欢这样坦诚的被采访者,为数不多。

雷欢再次笑了笑,优雅至极。

钟扬抬腕看了一下表。“这么晚了来打搅你,真不好意思,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他站起来。

雷欢当然不会留他。

他走出居民楼。夜空低迷,遥远的地方无声地亮起一道闪电,空气郁闷得令人窒息,他加快步伐往前走。突然,他感到有什么在注视自己,那目光好冷——遂猛然回首,大楼阴影里的两点绿光倏地不见了,他仔细寻找,什么也没找到。

又一道闪电划过。起风了,很疾,吹得他的衣衫乱摆,同时也带走了暑热与不快。要下雨了,得立刻回家。他这样想着,就跑向那边的街道。他希望自己运气不错,能拦到一辆出租车,在雷雨到来之前,回到江边的家。

15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雷欢站直身体,惊恐地四处张望。身前身后,紫红的沙砾,一直铺到未知的远方,略有起伏,其间偶有衰败的野草点缀着荒原的单调。夜空迷离而忧郁,一钩弯月在云间时隐时现,地面因此忽明忽暗。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雷欢疑惑不已,睁大眼睛,四处搜索。

一道蛇状闪电在不可测的远方亮起,又熄灭。

她发现地上有一行向远方延伸的脚印,就莫名其妙地跟着它走。那脚印显然不是人的,而是某种四足动物留下的,可以明显看出它有锋利的脚爪——一种善于攻击的武器。

突然,脚印消失了,仿佛那四足动物到了这里长出翅膀飞了一般。雷欢正在疑惑,忽听脑后传来一声叹息,轻轻的但又是沉重的。猛然回首,惊见狂风乍起,卷起紫红的沙砾,潮水般汹涌而来。她慌忙低头含胸,双臂紧紧护住紧闭的双眼,即便如此,她仍能感受到凄迷的紫红沙砾在身旁飞奔,就像流淌的血河。

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眨眼间平复如初。

雷欢放下双臂,睁开眼睛,站直身体,看见一头动物端坐在面前。月光从那动物背后斜射过来,勾勒出它的轮廓:像狗,又比狗大,一双尖耳直立着,还有一双……一双惨绿的眼睛!

狼!?雷欢惊声尖叫。

狼定定地看着她,眼里盛满某种令她心悸的东西。她心惊肉跳,不知该如何是好。

狼扑上来,叼住她的手腕,把她按倒在紫红的大地上。天上那钩残月冷漠地看着。狼的前爪踩在她的胸口,昂首向天,发出胜利者的嚎叫……

她极度惊慌,呼吸困难……

“不要!”雷欢猛地坐起来,从梦境里逃出。窗外,一道蛇状闪电划亮黑沉沉的天空,照亮她满脸的苍白与悸动的灵魂。

闷雷从东边一直滚到西边,宣泄着无边的怒意。

她慌忙起床,来到窗前,按下隔音键,把大自然的声响关在外面。然后,她无力地靠在窗上,泪水无声地淌下。

十几年了,为什么我总会在雷雨之夜做这种噩梦?天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惩罚我?

16

凌晨三点半,雷雨已经停了,空气清新了许多,城市里的各种建筑湿淋淋的,仿佛缀满露珠的森林。水在城市表面流淌,被有条不紊地排进下水道。

一男一女在昏暗的看上去街道上快步走着,踩着积水发出“哗哗”的声响。他俩三十来岁,看上去一脸的焦急。

女的埋怨道:“都怪你,把琳琳打跑了,现在好啦,她把金知了一关,找都找不到了。”

男的不满意地反驳道:“这能怪我吗?都是你把她宠坏了,刁蛮任性,一点儿都不听话。是她把我气极了,我才动的手,她倒厉害,发脾气跑出来了。”

男的忽然停住,伸手示意妻子看前面。

前面的街道笼罩在黑暗里,隐约可见有个人背对着他们,蹲在地上,同时发出一种古怪的嘎吱嘎吱声。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感觉很奇怪,又仔细观察。

那人脑袋滚圆,没有毛发,手臂奇怪地扭动着,把地上的什么东西放进嘴里,随即就有嘎吱嘎吱的声音传出。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听来格外恐怖。

他似乎在吃什么东西。

“有股腥味,你闻到没有?”妻子抓住丈夫的手,小声说。她发觉丈夫的手也是冰凉的,还发着抖。

那人突然回头,夫妻俩看到的竟是一张破烂的脸,上面嵌着一双惨绿的眼睛,在黑暗里忽闪着,仿佛魔鬼的灯笼。他的嘴左右磨动着,每动一次,就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啊!”女的尖叫着瘫倒在地。

怪物起身,撒腿就跑,转眼消失。在他刚才蹲过的地方,留下一堆红乎乎的东西。毕竟男人的胆子要大些,丈夫走过去,看那堆红色的东西。等他看清是什么东西后,吓得连退几步。

妻子颤声问:“是什么?”

丈夫的声音同样是颤抖的:“是……是个小孩。”

小孩?尸体?妻子趋前一步,看了一眼又急忙转回头,但是似曾相识的感觉促使她再一次看去。这一次她看清了。

“是琳琳!”

她昏死过去。

17

雷欢躺在床上,浑身酸软无力,不想起床。昨夜被噩梦惊醒后,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直折腾到凌晨五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醒来后就成这个样子了。雷欢知道该起床了,却不想起来,直到肚子大声抗议,她才爬起来。时间已至九点,她决定出去吃早饭。

换上一条连衣裙,雷欢来到街上。太阳在高高的天上,热情地注视着地上的万事万物。她走进街边的“朱丽叶斯”饭店。

雷欢的早餐很简单:一份蛋卷,一份甜点,一份面包和一杯脱脂奶。

“雷小姐,早上好。”

雷欢抬头,见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脖子上挂着摄影机,先愣了一下,继而想起,昨晚刚认识这个人。

钟扬很有礼貌地说:“我可以坐下吗?”

雷欢本想拒绝,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勉强点头同意。

“不好意思,”钟扬坐下,“我有些话想说——你看今天早上的新闻了吗?”

“没有。”

“又死了一个小孩,是个女孩,6岁,她父母讲,是一个绿眼睛的外星人干的。”

“噢,天啊。”

“在他们的描述里,外星人有嘴,他用他的嘴干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把那个小女孩吃了。记得吗,你说过,你所见过的外星人脑袋上除了那双惨绿的眼睛,没有其他任何器官,现在他有嘴了!这也许是另一个外星人。那么,现在,枭阳市至少有三个外星人在活动。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一个考察小组!”钟扬站起来,比手画脚眉飞色舞,“也许,明天,他们就要从某个地方走出来,走到地球人面前。千古哑谜就此解开,人类的童年从此结束,那该是多么伟大的时刻!”

“可是,他们杀了人,两个无辜的小孩,这与我所想的差距太远了,你知道吗?差得太远了。”钟扬如挨了一记闷棍,神情沮丧,情绪一落千丈,与刚才判若两人。

雷欢不作声,默默地听着。

钟扬无力地坐回位置:“我认为,外星人是另一颗行星上经过亿万年生物进化出的最高产物,他们经过漫长的进化,已经拥有神话般的科学技术。同时,他们文明、善良、富有同情心。他们穿越茫茫太空,来到灾难深重的地球,设立基地,研究我们,并在适当的时候出现,向我们传授先进的科学技术,传播高尚的精神文明;地球由此脱离苦海,不再有战争,不再有环境污染,不再有种族屠杀,变得像传说中的天堂。只是现在,现在他们杀了人,极残忍地杀了两个小孩。”

雷欢沉思片刻,道:“你似乎认为外星人就是上帝?”

钟扬愣了一下:“也许吧,我不敢肯定,因为……我也说不清楚。我现在思绪很乱,刚才一听到外星人杀人的消息,我的头就嗡地一下子响起来,各种想法如火山爆发般涌出。很想找个人谈谈,没想到遇到了你,所以就——真对不起。”

“没什么的。”雷欢淡淡一笑,“我正愁没人跟我说话。”

这是一句十足的假话。雷欢知道自己并不喜欢与人说话,特别是和男人说话。和男人说话,她感到拘束、紧张,从心底生出厌恶感,想一走了之。

钟扬道:“你很漂亮,尤其是笑的时候。”

“是吗?”雷欢赶紧收敛了笑容。她害怕别人,尤其是男性夸奖她的美丽。美丽已经成了她的一种负担。

就在这时,她看见一个男人走进饭店。他瘦且高,仿佛标枪;穿着过时,因而显得很特别;头发很乱,额前的头发刚好遮住眼睛;脸上有伤,而且青了一大片。他低着头,眼睛盯着脚尖,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是关少冰。

18

关少冰低着头,旁若无人地走进饭店。饭店里人来人往,甚是热闹,但他无动于衷,热闹是人家的事,与他无关。一种异样的感觉促使他抬头,那只是一种感觉,甚至连感觉都说不上。总之,在那一刻,他忽然抬起了一直低着的头。

抬头就看到了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她。

时间忽然回到十年前,他抬头看见了她眼里的自己。她那长长睫毛上的微光是多么的诱人!

现在,那双眼里有谁?他瞅见了雷欢对面坐着的男人,心灵如同被一支无形的箭洞穿。很痛,比昨天太子熊的脚压在他身上还痛。

他走到雷欢和她的男性朋友(同事?丈夫?情人?)坐的桌子边,一声不响地坐下。雷欢低头瞅着装脱脂奶的杯子,不知说什么好。

钟扬问:“这位是——”

“关少冰。”关少冰冷冷地自我介绍。

雷欢连忙解释:“我们是高中同学。”

钟扬从这话里悟出点什么,淡然一笑。

“你呢?请问尊姓大名,在哪里高就?”关少冰酸酸地问。

“免尊,姓钟,钟扬,外星人追踪者。”

“一个很好的职业,很有发展前途。”关少冰讥笑道。

钟扬反问:“那关先生在哪里发财?”

“高贺实验室。”

“好地方!”钟扬由衷地赞叹。

关少冰骄傲地微笑着。能值得他骄傲的事情不多,但在高贺实验室工作肯定算一件。要知道,高贺实验室是现今世界上最著名的生物工程研究基地。现在世界上有五分之三的人口吃的是它培育的新型农作物,包括霸王米、海稻、春风谷、面包果、营养绿藻、牛豆等。它改变了整个人类的饮食结构,缓解了世界性的粮荒,取得了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不过——”钟扬继续说,“如果我没有记错,高贺两年以前已经过世了。”

“没错。但实验室还在,还有我。”关少冰微微咬了咬牙。

“真是可惜了,天妒英才啊,高贺应该能做更大贡献的。有人说他这么聪明,是投胎到地球的外星人。”钟扬补充道,“我多么希望这是真的呀!这样我就不用找得那么辛苦了。”

又一个痴迷者。关少冰这样想,然后他问:“你真的相信外星人的存在?就算你找到了外星人,你能保证可以和它们交流与沟通吗?”

关少冰的问题一针见血,指出外星人追踪者的困境。对于人类是否可以和外星人交流,科学界一直分成两大派:一派认为可以;另一派反对。争论多年,没有定论。钟扬想了想,说:“宇宙间的智慧生物总会有共同之处,我想交流应该不会成问题。”

“哼!”关少冰嗤之以鼻,“首先说你的‘智慧’。假设各个星球最初的条件相似,生命的出现是必然的事。但你也知道,智慧并不是生物进化的唯一方向,进化是没有方向,没有目标的。进化只有一个裁判,那就是生物所生活的环境。你进化出的特征适应环境,那么你就活;如果不是,那么你就死。人类能走到今天,也不过是因为智慧这一特征还算比较适应今天的地球环境。没人知道明天是否还会这样,未来,自然是否依然青睐智慧。而且,智慧这一特征的形成,是亿万年间众多历史事件共同作用的结果,其中一环缺少,或者改变,哪怕这一改变是如此微小,也会使今天的人类是另外一副模样——甚至根本就不会有人类出现。你能让这一切在外星球上重演,从而出现与人类相似的智慧生物吗?没有智慧作前提,你们怎么交流?怎么沟通?你想想看,给一条蚯蚓朗诵《静夜思》,它能理解吗?”

钟扬一时无话。

“就是身为智慧生物,人与人之间也是隔膜重重,难以沟通,甚至,根本就无法沟通。”说这话的时候,关少冰的目光扫过雷欢,看见她呆坐一旁,无动于衷,不禁暗自叹息。

“可我们发明了很多东西来帮助沟通。现在科技发达,智能光网包裹着整个地球,偌大的行星就像个小村子。”

“你说的是空间距离,但心理距离呢?”关少冰冷笑,“心理的距离比历史任何时候都要遥远。无数的人,为了一丁点儿蝇头小利,或者其他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而相互猜疑,敌视,仇恨,致使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兄弟割袍,同门断席。人都是两面的,根本就没办法沟通,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这还是个人方面的。大的方面,比如信仰,比如民族,比如种族,比如国家……而所谓的人类文明史,根本就是人类的战争史。你说,他们该如何去沟通?这样的世界根本就没有前途。”

“你太悲观了。”

“不,我不悲观。”关少冰说,“我是绝望,对这个冰冷的世界,我彻底绝望。”

“两位,”雷欢忽然站起来。对科学,对两个男人之间的争论,她向来不喜欢。“我有事,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聊。”

两个男人皆抬头,目送她远去,谁都忘了挽留。

“走了也好,也好。”关少冰自言自语。

钟扬看着他畅然若失的样子,很不忍,说道:“雷欢是个好姑娘,虽然我昨晚才认识她,但她的优雅已在我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是吗?你爱上她了?”关少冰有气无力地说。雷欢走了,他已没了说话的兴致。

钟扬继而道:“看得出来,你对她一往情深,好好把握机会,你会成功的。”

一往情深?一往情深又怎么样?十年前的苦心追逐换来的只是伤痕累累。十年后的今天,我还能做些什么来打动她的铁石心肠?关少冰苦笑。

他已彻底失去了说话的兴致。

19

关少冰在明盛小区转悠。同别处一样,居民区入住率不足30%。大概是30年前,大家听说或者看见房地产很赚钱,所以很多大小老板在大小城市同时开工建设,疯狂扩张。整座城市乃至整个国家都成了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农村被城市分割、包围、占领……

但现在,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热情不再,激情已,只剩下一栋栋空空的楼房在风雨中飘摇,荒废,见证历史的悲哀。

关少冰轻叹了口气,望向12号楼。来这里瞎转,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等雷欢。关少冰知道雷欢住的房子在几层,但他不敢去,他不知道敲门以后该怎样说——难道开门见山,说我爱你?他一直都是这样,除了在科学领域——甚至在科学领域也只局限于生物学和几门相关学科——他能畅所欲言之外,在别的地方,他都近似于哑巴。有时候,他甚至希望自己的确是个哑巴,这样就不会为怎样说话而苦恼了(别人的废话怎么就那么多呢?)。他希望雷欢走出家门,自己装作是无意中碰见的。然后走上去说:“这么巧,又遇见你了。”说这话的时候,一定不能脸红——他幻想着,像十年前一样。接下去我会说:“这也算一种缘分吧”——我敢说这个词吗?她会怎么说呢?她说:“真巧啊。”然后我说:“我新买了一个金知了,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如果喜欢我就送给你。”要是她说不喜欢呢……

正想着,远处走来一个米黄色的身影。关少冰顿时激动起来,心潮澎湃,想迎上去,却又害怕,慌忙躲到一棵棕榈树下,亦如十年前一样。事实上他连那人的面目都不曾看清楚,只是凭感觉——他相信自己的感觉。他捏了捏裤兜里的金知了,硬硬的还在。雷欢一定会喜欢的——那是他对雷欢的一个承诺。

那米黄色身影伶俜而行,走近,果然是雷欢。她还是那样美丽,那样素净,那样优雅。

关少冰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雷欢。”他怯怯地喊,声音很小,好像是怕自己这一声喊叫会把雷欢震碎似的。

雷欢回头,满脸狐疑。

关少冰连忙解释:“我凑巧路过,不,我是听说你住在这里,不不,我不是来……来找你的,我……”

雷欢站定,站在那棵苍翠的棕榈树下,双眼低垂,不知在想什么。关少冰很想告诉她,她这个样子很有意境。意境是个什么东西,他不知道,他只晓得,雷欢这个时候很特别,有一种特别的说不出的味道。但他说不出,像嘴巴被封住了一样。

“我出来吃午饭。”雷欢开口了。

“我……我知道,早饭你没有吃好,现在吃午饭还不算太晚。”他低头看了一眼金知了,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是我的错,我请你吃。你想吃什么?随便你。”

“我什么都不想吃。”

周围的空气立刻凝固起来。关少冰觉得捏着金知了的手指微微地颤抖起来,那频率竟和心跳一致。

“哈,美女!”

随着这声尖叫,从巷子旁边驶出七八辆摩托车来,呼啦一声把雷欢和关少兵围在中间。车手全是二十出头的男青年,个个穿得花里胡哨,头发却是清一色的“阴阳头”。左边脑袋剔得溜光,右边头发留得老长,或柳丝一样垂着,或富士山一样盘着,或梳着小辫子。

颜色也染得怪异,红的像鲜血,绿的像草地,有的又混杂了多种颜色。

“天哥我最近缺钱花,想找你们借点儿。”说话的是一个虎背熊腰的黑大汉,穿着一身黑,戴着墨镜,手提铁棒,额头上文着一头吊睛白额猛虎,标准的歹徒形象。

“要得要得。”关少冰急忙掏钱。新闻上把这种小团体称为“都市狼族”,其成员叫“流氓狼”。他们大多小时候就没了父母,缺少管教,小小年纪就学了一身的毛病。这种孩子通常在家里得不到关爱和温暖,十一二岁就会与年龄相近、经历相似的人组成临时团队。最初,他们聚在一起的目的只是贪玩好耍,却往往因为缺钱花而开始小规模的违法活动。等他们到了十七八岁,临时团队经过多次组合,有人离去,有人加入,就逐渐形成了颇为固定的犯罪组织。他们文化不高,很多不过是小学毕业——这在这个年代是非常少见的——做起坏事来只凭一时的痛快,毫无顾忌可言。但他们的罪名小,人数多,流动性大,屡打不绝,犹如生活在城市里的狼群一般,警察也拿他们没有多少办法。

“小妞还挺漂亮,是不是陪哥儿们玩一会儿?”一个流氓狼说。

关少冰急了,掏出两张月亮卡来。“你们别动她,我把钱全给你们!求求你!”天哥把月亮卡插进上衣口袋,转身向雷欢走去。关少冰更急,抓住天哥的手臂。“天哥,求求你,求求你,放了她。”

雷欢转身就跑,但已经来不及了,两个流氓狼抓住了她。她尖叫,拼命反抗都无济于事。居民区寂静无声,天地间仿佛就只有她一个人。一个流氓狼嘿嘿一笑,熟练地打晕了她,终止了她的尖叫。

关少冰红了眼,大吼:“跟你们拼了。”于是,冲向天哥。天哥虎背熊腰,羸弱的关少冰哪能斗得过他,反而被他擒住脖子,顺势推倒在地。

“小子,欠揍呀!敢打我?弟兄们,扁他!”

其他流氓狼跳下摩托车,一拥而上,围住关少冰,开始拳打脚踢。群殴是都市狼族最擅长的事儿了。可怜关少冰只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是这帮穷凶极恶之徒的对手,他只能抱紧双臂,蜷曲身体,任由那帮流氓狼踢打。透过流氓狼挥动的拳脚,他看见一个流氓狼把昏迷的雷欢横放在摩托车上,点燃发动机,驾着摩托车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拐角处。

对于狼族的踢打,他已没有太多感觉。

“怦”一个流氓狼挥拳打在他的鼻梁上,眼泪立即和鼻血一起流向下巴;“咚”另一个流氓狼一脚踢在他小脚上,他向前扑跌几步;“轰”前面那个流氓狼当胸一腿,他摇晃着仰天倒下。

正午,天空阴霾密布,太阳只是一轮朦胧的光影。今天星期几?星期五还是星期六?关少冰忽然想到这个与当前事情完全无关的问题。那太阳,好温暖,就像妈妈的子宫。

一只脚踩住他尖瘦的脸颊,是天哥。他说:“小子,这个世界强者为王,弱者,连女人都抢不到,明白吗?笨蛋!”

狼族们一阵放肆的狂笑。

“嘿,这是什么?”天哥从关少冰手心里抠出一样东西,“哦,意外的收获。”他举着那只全新的金知了,笑道,“弟兄们,打道回府。”

关少冰趴在地上,像条死狗一样,爱与恨在他心底翻腾。

爱,爱雷欢,替她担心。(她会遭遇怎样的灾难?)

恨,恨自己,恨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被歹徒劫走,却又无能为力。(我怎么这么没用?)

更恨,恨那些劫走雷欢的人。(你们凭什么带走她?把她还给我,我要让你们付出惨重的代价!)

20

天哥带着狼族众兄弟回到“总部”——一处废弃多年的居民楼,留守的几个人迎了出来,见抬回一个漂亮妞,全都欢呼起来,众人簇拥着天哥来到二楼。

雷欢渐渐醒来,睁开眼睛,就看见好几个男人围着自己,眼神都下流得可怕。天哥走过来,伸手捏住雷欢的下巴,张嘴吐出一小块鸡骨头,道:“真是个美人。”雷欢瞪着他,目光足以杀死人。天哥笑道:“你越恨我,我越高兴。”他站直身体,一挥手,命令道:“把她送到我的房间去——还不快去?待会儿有你们的份儿。”

“哦哦。”三角脸带领几名狼族抬起雷欢就走。

瘦猴凑到天哥面前,满脸堆笑:“就凭天哥的本事,什么样的女人驯不服?上次那妞,还不是叫天哥给驯得服服帖帖的。”

“那妞,只可惜死得太快了——嘿,你小子!”天哥喊的是三角脸,“把东西拿出来,快点!”

三角脸怯怯地笑着,把从关少冰那里抢来的金知了交给天哥。“你小子,想死啊?”天哥训道——“轰”的一声响,狼族战士一齐转头,看见身后的墙上出现一个比人还高的大洞,一条人影越入洞口。那是——

“鬼呀!”瘦猴首先尖叫。

且见来者两米多高,双手双脚,如人一般,但空具人形,未穿衣物,与人类的不同全然呈现在众人眼前:铁褐色的皮肤现出斑斑锈痕,两手锋利的勾爪令人胆寒,一颗浑圆的脑袋不见任何毛发,一双惨绿的眼睛格外摄人心魄。

天哥强自镇定,问:“你……你……你是什么人?”

绿眼怪物眨着眼睛,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独——狼!”

独狼!怪物叫独狼!雷欢心中一阵狂跳!刹那间有种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很久以后她回忆当时的情景,就只记得那种感觉,那种既惧怕——来者是个怪物,又渴望——它是来救我的——的感觉。

“独狼?你——”天哥说到这里,就惊觉那怪物已捏住了自己的喉咙,脸色顿时惨白,对方何时出的手,他根本没有看见。

独狼捏住天哥的喉咙,把他提了起来。

天哥拼命挣扎,使劲儿锤打独狼的手臂,还飞起一脚猛踢独狼下腹。独狼不为所动,继续缓慢用力。天哥“呃呃”的怪叫着,作了最后的挣扎后,终于双眼暴突,四肢垂下,死了。

其余狼族都吓呆了,连跑都忘了。

独狼扔掉天哥的尸体,弯腰,拾起刚才天哥身上掉下来的金知了,然后直起腰,瞪着三角脸。

三角脸清醒过来,怪物那双惨绿而冰冷的眼睛让他心里泛寒。他不由得后退几步,怪物跟进,动作快得不可思议,一只手张开,蒲扇样大,竟将他整张脸盖住。

他毛骨悚然,狠命刺出一刀。

独狼的脸部抽动了几下,似乎是在笑,然后五指一齐用力,像捏鸡蛋一样将三角脸的头颅捏得粉碎。

众狼族吓坏了,惊恐万状。

独狼活动了一下手指,然后紧盯着那些恶贯满盈的“狼族流氓”。

狼族们四下逃窜。

雷欢看到这里的时候就晕过去了。晕过去对她有好处,因为接下来的杀戮更加血腥、更加残忍,也更加惨不忍睹。

21

市公安局刑侦科里,林强看完刚刚送来的尸检报告,不禁皱起了眉头。报告上明白无误地写着:尸体完全复原,没有丢失任何部位。奇怪,小孩的父母说,亲眼看到凶手趴在尸体上吃人肉,可现在……林强双臂互抱,一手撑着下巴,眉间皱成了深深的“川”字,这是他遇到难题时的习惯性动作。他自言自语道:“大概是心理作用吧,他们看见凶手在吃东西,又看见尸体残缺不全,就下意识地认为凶手是在吃被害者,肯定是这样。”

他正要细想,内部电话响起。是突发事件应急处理中心打来的。“林科长,有个事儿找你。”张主任在电话里说。

“什么事?”林强问,“快说吧,不要绕弯子了。”

“是这样的,明盛小区先是出了一起黑帮打架斗殴事件,好像有伤亡,具体情况还不清楚。紧接着又出了一起劫持人质事件。”张主任吞吞吐吐地说。

“这都是突发事件,该你们管啊。”林强心中疑惑,知道张主任话里有话,就自己把话挑明了,“我是干刑侦的,你找我干什么?”

张主任扭捏了片刻,说:“是这样的,有人说,两件事情都和你正在查的那个案子有关。”

“你是说外星人杀手?”

张主任默认了。林强明白对方扭捏的原因:对于新闻来说,外星人杀手是个再火爆不过的话题;对于警察来说,却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不小心就会沦为笑柄。林强不在乎这个,他说:“我马上过去。”

林强先安排手下去查看明盛小区所谓黑帮打架斗殴的现场,自己小步快跑,去了二楼的突发事件应急处理中心。

张主任神色别扭地冲林强笑一笑,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动作。是啊,外星人只存在于电影里,而且只喜欢在美国活动,可突然之间,它出现在中国,出现在枭阳市——还杀了人,这可怎么办啊?如果那个家伙真是外星人,照电影里描写的本领,可怎么抓它?如果那个家伙不是外星人,是地球人假扮的,而警察却当成了真的外星人来抓,那不是笑话是什么?

林强走到警用综合指挥系统终端前,大大小小十几个监视器各有显示,六个警察在各自的位置上忙碌着。“张主任,情况怎么样?”他问。

张主任示意,一个年轻的警察替他回答了:“报告林科长,明盛小区水文巷发生挟持人质案,据目击者称,案犯模样古怪,有可能是传闻中的外星人杀手,人质为一名年轻女性,身份正在调查中。现在,案犯与人质乘一辆风神V型翼车沿滨江路西去。”

风神V型翼车?林强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是一种性能卓越的新型翼车,采用高性能氢发动机,最高时速超过580公里,要是让它上了超音速路——

“现在翼车在哪里?”

“在这里,”那个警察指给他看,“宝石蓝的。”

屏幕上,那辆翼车正在主干道上发疯似的超车,时速至少在300公里以上。在另一个屏幕上,代表翼车的红点在枭阳市交通网里运行。林强顺着红点前进的方向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快和凤桥驿联系,”他说,“案犯要从超音速路逃跑。”

“接通凤桥驿,快快!”张主任命令,几秒钟后联系上了。“是杨站长吗?我是老张,有一名案犯挟持人质,乘一辆风神V型翼车正往你那里开,请务必拦住他,绝对不能让他上超音速路”。

“是宝石蓝的吗?”

“对。”

“我看见它了,在监视屏幕上,开得真够野的。”

“绝对不能让他上超音速路,案犯很特殊,不到万不得已,不准使用武器,龙队长他们会马上来支援你们。”

“好啦,好啦,我办事你放心,保管没有问题。”

对话刚结束,大腹便便的高局长就幽灵般地出现在林强身后。“老张,有挟持人质的案子?”他说这话时,眼睛却瞟着林强,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林强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高局长,是的,有个女人质被一个来历不明的案犯挟持了。”张主任解释说:“那个案犯很可能就是林科长正在追查的凶杀案疑犯,所以我叫林科长过来协助。”

高局长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继而说:“就是那个外星人杀手?”

“网络上的说法不可信,”林强对这个比自己矮半个脑袋的家伙说:“我认为是某个异装癖干的。”

“这样啊,嗯。”高局长沉吟片刻,说,“案犯正乘车逃跑,林科长是不是乘白云二号去看看?”

“是,高局长。”

“查到人质是谁了。”一个警察报告,屏幕上出现了人质的相关资料:“雷欢,女,2000年7月13日出生……”

林强扫了一眼资料:怎么是她?他心中疑惑,转身离开突发事件应急处理中心,向着直升机停机坪跑去。

22

凤桥驿。

通向超音速路的通道已被封锁。杨站长带着部下,手执武器,守在路障后边的两辆轿车旁,严阵以待。他高声叫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要乱动。”

风神V过来了,以惊人的速度冲向第一道路障——强力拦阻网。

杨站长不由得高兴起来。他知道那网的黏性与韧性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就算是飞机被它网住,也休想挣脱,何况——停住了!怎么会(能)停住呢!?他目瞪口呆,就在离网一米远的地方,风神V忽然停住了。速度那么快,距离那么近,它居然停下来了!他心中感叹: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杨站长抄起扩音器:“车里面的人听着,我们人比你多,武器比你好,火力比你强,顽抗对你是没有好处的,投降是你唯一的出路。”

风神V静默片刻,原地转向一百八十度,驶回滨江路。

“想跑?可恶,追!”杨站长扔掉扩音器,钻进车里,大声命令手下撤去路障。“快点,快点。”他发动车子,在路障撤开以后驶向滨江路。

滨江路上,车来车往,已不见了风神V的影子。

“它在哪里?快把它找出来。”杨站长大发雷霆。

仿佛从地里钻出来的一般,风神V突然出现在杨站长所乘轿车的左后方,等杨站长发现它,张大嘴想要尖叫时,风神V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冲上来,一头项在了轿车的“屁股”上,轿车立刻失去控制,朝前猛冲,直到撞上隔离墩,车身严重受损,这才停住。

杨站长推开车门,跳下来,不要命地跑出二三十米后,扑到地上,一动不动。在他的脑海里,那车应该起火爆炸,碎片横飞了。然而,没有,他又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他扭头看那辆破车,没什么变化。“原来不会炸呀!”他自言自语道。

他爬起来,整了整衣服,理了理头发,环顾四周,到处都是因为刚才的事故而停下来的车。“喂,出了什么事?”一个司机冲他喊。“闭嘴!”他怒道。

就在这时,一辆车子冲入并占据了他的视野。他认得那辆车,是凤桥驿的另一辆轿车,问题是此刻这辆车在空中。他很奇怪:那辆车怎么会飞到空中的呢?有那么几秒钟,他的整个大脑被这个问题占据了,丝毫没有意识到那辆车正向他飞来,等他明白这一点时,已经有些晚了。

他惊叫,趴下,浑身哆嗦。

车从他身体上方掠过,前轮在离他的腿不过半米的地方着地,后轮几乎是擦着他的后脑勺过去的。他差点昏过去,然而还好没昏,所以,自始至终他都感受到车子擦身而过时的凌厉气势和自己心中那份无以复加的恐惧。

那辆车着地后,借着惯性继续前冲,迎头撞上先前撞在隔离墩的车。这一回,爆炸了,巨响的同时,一团赤色的火球冲天而起,将车的残片炸得到处都是。

然而,这一切对杨站长而言都已不再重要。他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心想:刚才我差点死啦!就连一直困挠着他的那个问题——车子怎么会飞起来——他都不再想了,他只是趴在那儿,想:老子刚才差点死了。

23

三辆警车呼啸着冲进凤桥驿。带队的龙队长发觉自己来晚了,他下了车,跑向站长办公室。因为多了一辆重型货车和三十余吨转基因水果,站长办公室显得如此拥挤而且混乱,杨站长见了一定会大发雷霆。

“出了什么事?”龙队长问站在货车旁边的司机。

“我也不知道。”司机说,“都是那辆蓝色风神干的,不知道为什么,它像疯了一样直冲过来,我急忙躲它,结果就撞成这个样子了,这不是我的错。”

“那边也是一样?”龙队长朝收费亭指了指,亭子的废墟下面压着两辆轿车,不远处还有一辆,四轮朝天。

“对,是它干的,开它的人肯定是个疯子,不然不会这样干……”

“它去哪儿了?”

“什么?”

“我是问那辆风神车,它上哪儿去了?”

“上了超音速路,闯进去的,你看那儿还有一个口子。”

“我们去追,快点。”龙队长钻进自己的车,发动,转向,从风神V撞开的口子驶上超音速路,另两辆警车紧随其后。

超音速路是公路发展的极致,路上的车轻易就能达到音速,最快的能达到三倍音速。翼车就是其中一种,所以,龙队长对能在超音速路上追上风神V并没有信心。去追,不过是回局里好交代罢了。

“龙队长,风神V目前时速80公里,在你前方12公里处。”听到这个消息,龙队长疑惑不已,怎么会那么慢?才80公里?莫非它的发动机……他抓起内部通话器:“好消息,风神V的发动机坏了,这是我们的机会。弟兄们,抓住他,我们一起去领本年度最佳警察奖。”他心里多接了一个字:金。

接着他发布命令,布置对风神V的围追堵截和疏散车辆的工作。几分钟后,他就看见了那辆宝石蓝的风神V,速度果然很慢。“追上去!围住它!”龙队长命令。三辆警车开足马力,追上风神V。风神V也快起来,但时速始终在300公里以下,只是不断做S线运动,阻止警车超过它。300公里离它的最高时速还差很远,这更坚定了龙队长的判断。饶是如此,警车也不敢去超它,要知道,时速300公里,轻轻的一碰也会酿成一场巨大的灾难。

不久,前方路口驶出两辆警车,在风神V前方,同向前进。这样,风神V前后共5辆警车。龙队长开始喊话:“车里的人听着,你已经被包围了,你逃不掉啦,停车,立刻停车……”

风神V没有停,不但没有停,反而加速,车首一挺,就撞到前面4号车的屁股上。4号车吓了一跳,往旁躲闪,车身擦到护栏上,蹭出一道长长的火花。风神V又将车首转向5号车。5号车知道下一个挨撞的会是自己,忙往前冲,岂料,风神V并不紧跟,这样,4号车与5号车之间就出现了风神V可以逃跑的友好通道。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急得龙队长在内部通话器里大喊大叫:“它要跑!5号车,打回来,截住它!2号车,3号车,一起加速,加到最快!追!”当他握到加速柄要推时,他忽然想到一个不该在这个时候想到的问题:风神V的发动机显然没坏,那为什么先前它会那么慢?它在等什么?

后面发生的事情就不怎么好描述了,就算是身在其中的龙队长也无法说清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后来,在向局长汇报时,他是这样说的:“我看见风神V要逃,就叫前面的车打回来。前边的5号车先打回来,横在路中间,暂时挡住了风神V的去路。风神V并没有停,甚至想停的念头都没有,它仍旧狂冲,我和2号车3号车紧跟着,就在我认为它肯定会撞上5号车时,它忽然向右一拐,就从5号车右边绕了过去。这一动作太快了,简直令人无法相信,我至今也想不明白,它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余下的事情就是2号车和3号车以时速400公里的速度撞上5号车,当即起火爆炸,4号车也被波及,它们的残骸由于巨大的惯性,还在超音速路上前行了2公里,真够吓人的。至于我,若不是反应快,技术好,及时刹车,我现在只怕也和那几个人一样,躺在太平间里了。”最后,龙队长总结道:“有一件事情要说明一下,我们是坐在时速三四百公里以上的车里,车距又小到容不下第二辆车,根本没有太多的时间让我们考虑‘该怎么做才对’这个问题。一切都是在百分之一秒内发生的,余下的事情不过是那百分之一秒的继续。所以,对挟持人质的那个家伙我不得不表示佩服……”

有一件事,龙队长没向任何人提起,包括他最亲最爱的人。当他的车不受控制地冲向那堆燃烧着并且还在向前猛冲的残骸时,他认为自己死定了。结果他没有死,他活下来了,在距离残骸不过一米的地方,他奇迹般地刹住了车。这一结果不是因为他反应快,也不是因为他技术好,而是因为在叫2号车3号车加速时,他根本没有加速,所以,他活了下来。

事后,他反复问自己:“当时我尖叫了吗?”他不知道答案,他记不清当时发生了些什么,无法回答。叫没叫呢?他不知道,但无论结果如何,他活下来了。

24

“什么?毁了五辆警车!?”在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之后,林强关上了通话器。这太令人难以相信了,五辆!他低头瞅着直升机下方向远处延伸的超音速路,心想:到底风神V里坐着怎样一个人呢?

金知了响了,提示说是小黄打来的。

“林科长,我在案发现场。”

“情况怎么样?”

“你不会喜欢这里的,简直就是屠宰场。”小黄说,“一共死了9个,全是都市狼族。”

“枪打的?”涉枪案一直是公安局心里的一根刺。

“不是,”小黄很肯定,“应该是被某种锋利的冷兵器,比如刀之类的东西杀死的。”

“刀?你是不是武侠片看多了?”林强一向不喜欢光怪陆离、怪力乱神的东西。

“每个死者的死法都不一样,有一个家伙的脑袋被敲得像铁棍打烂的西瓜,另一个的肚子开了一个洞,肠子撒了一地,还有一个被拦腰斩断……我都说不下去了,想吐,这里的气味难闻极了。”

“发现凶器没有?”

“没有,无论是刀还是枪,都没有发现。”小黄犹豫了一下,“有个法医告诉我,如果他没有看错,死者都是被像虎爪一样的利器杀害的。”

“虎爪?老虎十年前就灭绝了,哪来的老虎?胡说八道。”林强生气,“处理好现场,回来我看你的报告。”

林强正打算挂掉金知了,它立刻报告:“静宜呼叫你。”林强愣了片刻,这个时候,她打来干什么?“强,雷欢姐姐是不是被外星人绑架了?”杨静宜的声音十分焦灼。

“你怎么知道的?”

“新闻正在播出。”

“什么?”林强怒从心起。

“高局长还发言说,警方一定会尽全力保护人质的安全,将罪犯绳之以法。他还说,你已经立下军令状,一定会在枭阳市境内将歹徒抓住,否则,你将引咎辞职。”

“该死的,哪个立军令状啦?老混蛋!”林强怒不可遏。现代传播工具多快!枭阳市境内,人家十分钟就传出去了,何况——

“你没立呀?”杨静宜顿了一下,旋即撒娇道,“你可要保护好雷欢姐姐,一定要把她平平安安救出来,别让她受到一点点伤害。”

“你平时从不过问我的案子,今天怎么回事?”

“因为被绑架的是雷欢姐姐,她是我的姐姐,我的好友,我的救命恩人,她对我特别重要。没有她,就没有我们家的幸福生活。你要答应我,答应我把雷欢姐姐平安救出来。”

“我尽力吧。”

“你一定要把她平安救出来。”

关掉金知了,林强更加焦急:高局长把此案公之于众,还帮他立下军令状,存心让他下不了台;妻子又苦苦哀求。“开快点!”他大声对驾驶员吼道。

“它就在前面。”驾驶员说。

林强低头一看,果然,下方超音速路上飞驰着的正是宝石蓝的风神V。“追上去,”他兴奋起来,“用超凝胶来对付它。”

直升机全速前进,很快追赶上风神V。林强在瞄准仪上找到风神V,探测在3秒内完成,锁定,所有数据输进超凝胶喷射控制器,他按动发射键,一股浅黄色液体自机首喷口射出,射到风神V的车顶盖上。那液体并不四溅,而是沿车体流动,在颜色变成鹅黄色的同时迅速凝固。

风神V仍高速前进。

林强继续喷射。这时,天地间出现一幕奇景,仿佛是超音速路上狂奔的风神V用鹅黄色的绳子牵着空中的直升机在放飞。

超凝胶越聚越多,风神V的蓝色车体被完全盖住,又向后流淌,形成水母触手似的胶丝体,在地上拖着。更要命的是,轮胎也被裹住了。

浓烈的臭鸡蛋味在空气中迅速弥漫。

又往前开了两公里,风神V传出几声金属断裂的声音——不知是离合器坏了,还是轴心断了,抑或是兼而有之——在滑行了六七米后,终于停住了。此刻,它已被鹅黄色超凝胶完全裹住,身后还有由无数胶丝体组成的长逾百米的尾巴,这使它看上去像一头庞大无比的黄色水母。

直升机绕着风神V转了一圈,然后降落,林强打开内部通话器,召唤龙队长和他的手下。在通话时,他一直紧盯着那头“怪兽”,深恐它会骤然变化,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幸好没有。

“有一个坏消息,”驾驶员说,“生命探测仪显示,里面是空的,没人。”“什么?”林强瞪大了眼睛,如果是这样,那岂不是……他抓起突击步枪,跳下直升机,直奔“黄色水母”。

“黄色水母”没有动静。

林强端起枪,冲车窗一阵猛扫,还是不见车里有什么动静。他慌了,抓住车窗外的超凝胶拼命扯,一时间扯不掉,他更着慌,端起枪,又是一阵扫射。终于扯掉了,车窗露出一个洞,他探首进去望,里面果然空无一人。

怎么会没人呢?林强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如果不是怕在部下面前出丑,他早就跌坐在地了。他两眼无神,茫然地望着远方。他知道,他输了,彻底地输了,利用车载主控电脑,罪犯从他眼皮子底下带着人质溜走了。输了就得付出代价,代价就是辞职,就是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辞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想静宜早就不想让他当警察了,说是太危险,她一个人在家里又太寂寞时,他的心里好过了一点儿。

25

雷欢幽幽醒来,觉得口渴,发现身边是淙淙流动的小溪,就起身捧了水来喝。然后她才察觉到自己是孤身一人在这儿,那个外星人呢?他在哪里呢?她慌忙起身张望。

没有人。

他已经走了?她长吁了口气,侧身坐到岩石上。她太累了,那个怪物带着她,抢了一辆她只在广告里见过的风神车,而且开得飞快,还不断地加速,然后就是撞击,巨响和爆炸,所有警匪片里的场景她都亲身经历了。她害怕极了,担心车马上要翻掉,甚至没有具体害怕的内容,她只是害怕,整个身心都被害怕占据着。尤其是最后一幕,当风神车以三百多公里的时速冲向前面的警车时,她以为自己死定了,那时她害怕得再次晕了过去。所以,现在她就不明白了,自己怎么还活着?她很疑惑:以那样的速度冲过去,怎么会没有撞上呢?如果撞上了,我怎么还活着呢?

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她低下头,看着手腕上的金知了,不由自主地想起买它时的情景。那时她和好朋友杨静宜在一起,有说有笑,开心极了,她霍地想起这里少了些什么了。

少了朋友,少了关心她、爱护她、照顾她的人。

她不禁惆怅起来,这惆怅仿佛是酒,越久越浓。她忽忆起钟扬曾说过的话:“如果你只身在远离家乡数千光年的星球上,你不会……”她想,用不着去那么远的地方,就是在地球上,就是在拥挤的城市里,就是在喧闹的人群中,同样能感受到孤独的存在,那是一种刻骨铭心、抛之不去、难以名状的痛苦。

雷欢抚摩着金知了……不,这只金知了不是我的,我那只是酷鱼造型的,被坏蛋抢去了,这只是呆鸟造型的,是谁的呢?独狼从地上拣了一只,就是这只……

雷欢启动金知了,初始画面出现了。奇怪,居然是第一次使用。

她输入自己的个人账号和密码,身份验证之后要她确认删除原来那只金知了的入网信息,她确认了。片刻之后,她以前保存在智能光网上的个人资料下载到了金知了里。她急忙翻看联系薄,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闪电般掠过,却不知道现在这种情况拨打谁的电话更合适。谁会在这个时候帮助我呢?她的目光停留在杨静宜的名字上。

她正要拨打,忽然闻到一股鱼香味。起初她以为是错觉,是饿了的缘故,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鱼香味?然而她再闻,那香味的的确确存在,而且就是从对面草丛里飘过来的。

她抬头,陡见小溪对岸草丛里有个红色球状物体,那是——一颗脑袋!那颗脑袋长在青草——不,是长在绿色的身体上!她想惊叫,又急忙用手捂住嘴,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因为那颗脑袋上有一双惨绿的眼睛,眼睛里有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

又一个绿眼外星人?

雷欢压住心底的惊恐,颤声问道:“你……你……你是谁?”

绿眼外星人眨着双眼,嘴唇翕动着,吐出两个模糊的字音:

“独——狼。”

雷欢奇怪极了:“你也叫独狼?”

“独狼”看着雷欢,不说话,向前迈步,走出草丛。

“我想——”雷欢把下半截话生生吞了下去,呆立不动,因为她发现独狼身上的绿色正迅速褪去,转换成金属似的黝黑色。

原来独狼会变色!

原来这个独狼就是那个独狼!

独浪两三步跨过小溪,把手里端的快餐盒递给雷欢,然后转身,沿着刀削似的石壁往上爬。他的动作迅猛,片刻就爬上了山顶。他选择了一块最高的石头,面对远方,默默地坐下。

雷欢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却忆不起何时何地见过。她低下头,打开快餐盒,里面有饭有菜,还有一条鱼。她真的饿了,就坐到岩石上,狼吞虎咽起来。自始至终,独狼都静静地坐在岩石顶上,腰挺得笔直,眼望着远处天与地交界的地方,仿佛那里有某种值得他一生追求的东西。

雷欢吃完饭,把快餐盒放到岩石上,仰头望着独狼。“喂,我可以走了吗?”她叫道。

没有回答,独狼沉默如石。

“喂,我走了。”雷欢试探性地沿着小溪往下游走,她知道这条小溪迟早会汇入大河,而有河的地方通常都会有人家,但她还是很担心,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正如她担心的那样,独狼飞一般地从山顶上滑下来,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她前面,用金属般黝黑的身体挡住了她的去路。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告诉雷欢:回去,赶快回去。

雷欢无可奈何地回到原处,独狼又坐回那块最高的岩石,继续眺望荒凉的远方。

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雷欢忍无可忍,再次站起来,像头暴躁的母狮一样吼叫起来:“你抓我来到底想干什么?”

独狼不作声,石像般不动。

见独狼不搭理她,雷欢更来气了。以前,她沉默寡言,连她自己都认为自己不太喜欢说话,可是现在她只沉默了一段时间却有一大堆话要说。她叫道:“独狼,你是聋子,还是哑巴?你倒是说话呀。”

这话彻底激怒了独狼,他自山顶滑下,动作快得难以想象。他落到雷欢面前,将一张恐怖的面孔压到她眼前,睁大的眼睛里透着浓烈的愤恨与痛苦。

她盯着那双具有魔力的眼睛,觉得自己的心神被麻醉弹击中一般,空荡荡的,连恐惧也消失不见了。她想偏头,想闭眼,以躲开那双惨绿的眼睛,却偏不了头,闭不了眼,她如同着了魔一样,失去了对肢体的控制能力。

对峙持续了几十秒,独狼突然后退,嘴唇艰难地翕动了几下,只发出几个不连贯的毫无意义的音节。他用六个手指的古怪巴掌,使劲拍打自己粉红色的后脑勺,眼神流露出无限的痛苦。

雷欢仔细分辨他发出的声音,发觉除了dú就是lá ng,难道在他的星球上这两个字就是唯一的交流语言?

独狼握紧拳头,然后将三根手指竖起,指着自己的嘴,又将手指伸到雷欢面前,使劲摇了摇。

“你是说,你——”雷欢猜测着,“不会说话?”

独狼点点头,很难过的样子。

原来如此!

对于外星人,雷欢也约略知道一些,那些生活在别的星球上的智慧生命模样通常都很古怪,但他们科技发达,智慧超群,而且许多还有特异功能。她猜测,或许他们用思维投射的方式进行交流。于是,她看着独狼,在大脑里反复想一句话:你好,独狼,你从哪里来?你想干什么?

独狼转身,爬上石壁,复又坐回那块最高的岩石上,眺望远方,仿佛他是洪荒时代就坐化在那儿的石像。

他没有反应,雷欢有些失望。她坐到小溪边的岩石上,呆鸟造型的金知了在手心里攥着,她却没有了拨打它的心思。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为什么当初自己没有选择从独狼身边逃走,她只是拿出自己的所有耐心来等待,等待命运之神的安排。

时间无声无息地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