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矛盾
我想起了小学课本里的那个“自相矛盾”的故事。在朱晴、柳云深各自的叙述中,他们互为矛与盾,然后都想置对方于死地。
上了楼,看着已经冷却下来,与铁门融为一体的黑猫皮,在203房里积攒的所有温情全都如野外人散去后的篝火,一点一点地冷却下来,余下一片焦黑。
我以手轻轻地抚摸着猫皮。
曾经,我无数次这样地摩挲着黑猫。它每每回报我以舒服的呼噜声。
那时,它的皮毛很柔顺,它的身体很温暖。
如今,它的皮毛还在,然而柔顺、温暖、呼噜声,全都离我远去。
只有窗外,寒风在呜咽,凄凄惨惨戚戚。
是黑猫在哭泣“丢失”了自己的衣服吗?
我想起朱晴说的话:将犯人剥皮后,用铁链重重缚住,剥下的皮反钉在他的头顶上,让他想要钻回皮囊中,却又动弹不得。
我相信,这是比剥皮更为残忍的酷刑。
我的黑猫,正在苦苦忍受着这样的酷刑。
我的眼泪下来了,一滴一滴,落在黑猫的皮毛上,将凝结的血块微微打散。
我深深呼吸了一下,决定为黑猫报仇。
可是朱晴说了,黑猫是被凶灵杀死的。人斗不过凶灵。
世上真的有鬼和凶灵吗?
三天前,我会对这样的问题嗤之一笑,然而如今我给不出一个答案。
乱葬岗……
我抬眼望去窗外。那里阴风阵阵。
阴气重的地方才有这样的阴风吧,从毛孔一直钻入人的心底,然后像只寄生虫,在那里生根、生长,直至有一天将整个人侵蚀得只剩一张皮。
我一点一点用手指从铁门上抠下猫皮。
黑猫的热血与冰冷的铁门紧紧接触后,逐渐凝固,直至融为一体。我根本抠不下来,稍微用力即怕将猫皮扯烂。
我从饮水机里倒出半盆热水,拿了一块毛巾,在铁门的背面,一遍一遍地擦。等水凉了,就重新换上饮水机里的热水。
如此大约半个多小时之后,铁门终于褪去冰冷的温度,也失去了与猫皮相互粘连的介质。猫皮掉落在地。
我捡起猫皮,小心翼翼地吹去上面的浮尘。凝结在猫皮上的血迹,在我的眼球上反射出丝丝缕缕的杀机。
我想起了一个细节:我之前见到黑猫时,它是从楼上冲下来的!
楼上?504还是602?
我的拳头握紧了起来。
“少跟602的打交道……他有可能已被凶灵所控制……”朱晴的话在我的耳边响起。
“被凶灵控制的又如何呢?”我愤愤地自言自语道,“邪不胜正,我有必要害怕区区凶灵吗?”
有必要吗?我空洞的心灵起了回音。
我只能用仇恨填补空洞。我抓过水果刀,放进裤兜里。
我忽然觉得,我拿着刀冲去找朱晴,劫色的欲望可能要重于复仇的想法。
她怎么就那么镇定呢?真的是因为沐浴在佛光之下,无所畏惧吗?
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假如某天我真要与朱晴为敌,我会是她的对手吗?
她的一句话,可以化解我的杀心;她的一个关心举动,会让我感激涕零,恨不得以身报恩。在她的面前,我如同一匹斗牛场上气势汹汹的公牛,急欲寻找目标宣泄仇愤,可是却只能在斗牛士不断抖动的红布前咆哮、兜转,根本碰不到对方的一根毫毛。
处处受人牵制的感觉糟透了。我在心里暗暗发誓绝不会再做柳云深的木偶。无论他承不承认是他杀害的黑猫,我都要将这笔账算到他的头上。
只是如此的话,我算不算已入了朱晴的彀?
昔日,唐太宗李世民在推行进士考试时,看天下熙熙攘攘的文人蜂拥而来,为功名争得头破血流,大喜过望,慨然道:“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
所谓彀,张弩也,即是别人的射程。
站在602门口,我看到了门后张开的弩弓,箭尖对着我的眉心。
然而我已无退路。我举起僵硬的手指,敲了下去。
里面悄然没有动静。
我皱起了眉头。
楼道里的路灯亮着,这证明柳云深回来了。
我加重了手指的力度。
在寒冷的夜里,僵硬的指头骨节敲在冰冷的铁门上发出的声音,像被冻结住了的小舟,无法行太远。
然而再厚的冰层,若用力推动小舟,总会撕开冰块,发出碎裂的声音。这个声音会搭载着冰下的暗流,传遍整个河川。
我确信柳云深在屋里,可以听到我的敲门声。
然而,他什么回应都没有,里面静悄悄的一片。
我忽然涌出了一个念头:他此刻会不会在屋里画皮呢?
在一张人皮上,画出人的五官,罩在血筋毕露的碎脸上。
寒意袭击了我。猝不及防。
头顶上的路灯闪了一下,扯动我的心跟着一抖。
我回头望着路灯。
它也望着我。
多像一只独眼龙啊,我暗想。
如果灯泡里藏着精魄的话,它应该会看到世界上最多的真相,然后我想它会痛苦得频频短路,自杀身亡。
人间的黑暗,不是一盏灯的光芒就可以扫尽的。
终于有声响自屋里传来。但我总觉得那声响更像是……来自604房。
声响里带着一种慌乱的情绪,就像偷情时被人捉奸了一般。
捉奸时,看似赢的是捉奸的人,但更痛苦的人也是他。
被捉奸的人,多半神情灰败了一下,随即就安静了,听天由命,听候发落。而捉奸的人,却会情绪激动地在那里大喊大叫。
我的身份是捉奸的人,所以我高声叫了起来:“柳云深,你给我出来!”
隔了一会儿,602室里的灯亮了起来,柳云深拉开门,脸色阴得能拧出水来,“你来做什么?”
不知为什么,刹那间,我觉得自己并不是前来兴师问罪者,而成了负荆请罪的人。
我后退了两步,道:“你看到我家黑猫了吗?”
柳云深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你家黑猫丢了?那应该去203找朱晴啊,找我做什么?”
我飞快地眨了一下眼,仿佛那是个鼠标,在对大脑思维进行刷新,道:“我去找过她了,她说应该过来问你。”
柳云深嗤笑了一下,道:“她让你找我?你就相信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说句实话,我对你们两个都不相信。因为你们两个人都是一手持矛,一手持盾,你刺我一下,我挡你一阵,然而我却夹在你们中间当人肉靶子。我受够了。我要进去找一找。”
柳云深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之色,随即就淡然了,将门完全打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如果说朱晴的家就像春天里的草原,煦暖,芬芳,随时有小野花跃入眼帘,挑动人的心弦,那么柳云深的家就像冬天里的沙漠,四处都是黄沙,偶尔有一点绿色出现,那也是长满刺的仙人掌——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邋遢的人,可以将一个家变成一个大垃圾场。到处都是吃过的碗装方便面,用过的卫生纸,以及果皮等,几乎让人无从下脚。
我长出了一口气,说:“你是否应该收拾一下屋子?”
柳云深淡淡道:“一个人住,无所谓了。你不进来搜查了?”
我将兜里的水果刀握紧了一下,“不了,其实我已经知道黑猫的命运。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机会,证实那不是你做的。”
“哦?是有罪推定还是无罪推定?”
我明白他的意思。有时候真觉得中西方的文化差异很大。中国传统,信奉三字经里的“人之初,性本善”,但在法律上,却习惯了将你当作一名罪犯来看待,除非你能够提供自己无罪的证据;而在西方的文化里,相信人是带着“原罪”降临世间,每个人生存在世间的意义,就是用自己的努力来进行“自我救赎”,可是法律却支持每一个人都是无罪的,除非检察机关能够找到证明你犯罪的证据。
我如今的身份是“法官”,所以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有罪推定”,因为这样更为霸道,“在我的眼里,你和朱晴都有嫌疑,就看你怎么为自己洗脱罪名。”
柳云深的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表情,“那朱晴是怎么说服你的?”
我将心头的浊气一点一点地吐出来,道:“你不用管她是怎么说的,你先替自己下一秒的生死考虑吧。”
柳云深盯着我放在口袋里的手,神色渐渐地严肃了起来,“我知道,每一个男人在面对朱晴那样的女人时,都很难不被她蛊惑。”
我不无讽刺地说:“柳先生该不会是说,你曾经对她图谋不轨未遂吧。”
一股青气从柳云深的眼睛处一直扩散向他的脸庞,杀机像个幽灵,从黑暗处悄然显现。
我加重了置于刀柄上的力量,确认在柳云深动手之前,我可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刀,先下手为强。
柳云深的眼角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将所有的杀机折叠进鱼尾纹中,“朱晴她对你怎么说?”
我老老实实答道:“她说你拿着那段视频去威胁她,要求发生关系,被她拒绝后,你开始对她百般骚扰。”
柳云深若有所思,道:“不错,我是对她进行过威胁。不过她没有拒绝,而是愉快地接受了。”
我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嫉妒。想到朱晴娇艳欲滴的胴体,被眼前这猥琐的男人一寸一寸地摸遍,我顿时起了一种出刀的欲望。
柳云深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哂然道:“一个男人对朱晴那种女人产生欲望应该算很正常的吧。大概在你的眼里,她可以接受我这样的男人,才算是非常不正常,对吧?”
我无语。
柳云深忽然话锋一转,“你听过澳大利亚最毒的蜘蛛——黑寡妇蜘蛛的交配吗?”
我愕然中。
“黑寡妇蜘蛛在交配后甚至交配中,雌蜘蛛会将雄蜘蛛当作食物吃掉。对于雄性黑寡妇蜘蛛来说,性交非但不是一种享受,反而是一种极端危险的行为。”
我听得云山雾里,不知柳云深所云。
“不明白吗?朱晴就是雌性的黑寡妇蜘蛛。”
我终于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股欣慰之情涌了上来,“那你的结局怎样?”
“你想听吗?”
我点了点头。只要知道柳云深没有占到朱晴的便宜,他说什么我就都无所谓了。
“你进来吧,不要站在门口说。”柳云深说完,往垃圾深处走去。
我迟疑了一下,好奇心压过恶心,抬脚走了进去。
柳云深将沙发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旧杂志、色情DVD、剪刀、螺丝刀等一股脑儿全都拨落于地,为我的屁股“腾”出了一片着陆点,“坐吧。”
我刚准备坐下来,兜里的水果刀尖芒戳到了大腿。犹豫了一下,我把水果刀掏出,放在桌面上。
柳云深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你打算用它来杀我?”
我不知是该肯定还是否定,于是沉默不语。
柳云深意味深长地笑了,“我记得你上次说,用水果刀杀人是非蓄意的谋杀……”
我如实道:“不错。所以我也只是想教训一下人,并没有想杀人。”
柳云深颔首道:“明智之选。”
他问我:“要不要喝水?”
我摇了摇头。
看着他屋里的环境,我想只有他和蟑螂才能生存下去吧——蟑螂是世界上生命力最强的生物之一,头被摘掉之后还可以存活九天,九天之后死亡的原因是过度饥渴。另外与黑寡妇蜘蛛一样,雌性蟑螂在交尾中,亦会将雄性蟑螂吃掉,为的是给即将出世的“宝宝”补充营养。
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下悠然生活的人,其生命力亦是强悍的,并且,他可能随时与雌性蟑螂一样,扑出来吃掉人。
打死我都不敢在他的屋里吃喝——就算不会中他的毒,亦会食物中毒。
柳云深丝毫不介意我的拒绝,反倒特别赞赏,道:“不错。看来你比我聪明,不在陌生人的家里吃喝任何东西。”
一根大头针扎入了我的眉心,我的眉毛不自主地跳动了一下。我刚刚在朱晴家里喝过汤……
果然,柳云深接着说:“你知道吗,我在朱晴家里吃过大亏,就是喝过她喂我的一口水。仅仅一口水,我就昏迷了过去。”
我明白他是指,他以为成功地性勒索到了朱晴,于是快乐地准备享受猎物,却未想到,自己很快便成了对方的猎物。
“她在水里下了催眠成分的药,然后假装与我亲吻调情,将水喂了下去。很快我便不省人事。等醒来时,我发现手脚都被捆住,嘴巴也被封了起来。朱晴将我剥了个精光,再在我身上抹上一些东西。”柳云深脸上第一次现出恐怖的表情,“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知道很香。然后,她放出了收养的一只野猫和一条野狗。它们疯狂地扑了上来……”
柳云深使劲儿地咽了口口水,似乎咽喉是连到通向恐怖记忆的脑神经,而口水正是关闭该记忆的开关。然而根本无效。他轻叹了口气,表示自己的失败,“那种情景下,我根本没有办法躲避,只有忍受。等到野猫野狗将我咬得遍体鳞伤了,她笑意盈盈地拿了个红色的瓶子出来……”
柳云深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手紧紧地抓着沙发的边缘,仿佛那是朱晴的脖子,死命地掐下去,“你大概也会猜到里面装的是什么。没错,就是战争时代用来严刑逼供的辣椒水,里面还加了大量的盐。她将它们全都浇在我身上,一边浇一边笑,仿佛我的痛苦挣扎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表演一样……”
我难于想象这一幕,或者是我拒绝接受柳云深描述之中的朱晴形象。一个小时之前,朱晴向我展现了她慈悲、善良、贤淑的一面,是每一个男人心中最理想的女人;而一个小时之后,柳云深却无情地将它全部撕毁,流露出人世间最狰狞、最冷血的面目。
这中间的鸿沟,我无法一下子飞跃过去。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是吧。”柳云深悲凉地笑了一下,解开上衣外套的拉链,掀起内衣,露出他嶙峋的胸骨。上面累累尽是一个个小伤疤,像是无数张诡异地笑着的嘴巴,触目惊心。
我闭上眼,示意柳云深可以放下衣襟,“那你最后怎么逃离出来的呢?”
柳云深苦涩道:“如果朱晴想要你命的话,你根本无法逃脱。她那天就是教训一下我,让我为自己的贼心色胆付出代价。在我承受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之后,她往我身上撒了一些药粉。非常奇怪的药粉,黑色的,落在人的皮肤上微疼,微痒,然后伤口就像见到了最凶狠的敌人一般,飞快地收缩起来,也就愈合了。之后她把我放了,警告我以后不要再去骚扰她,否则下场会更加悲惨。”
黑色的药粉,快速愈合的伤口。听起来像是玄幻小说里的情节。
柳云深呼吸紧促了起来,“我说过,她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个巫婆!只有巫婆才有那样的心肠,那样的手段。而且你看过她屋里的布置吗?满屋子都是佛像佛经,哪像是正常人的家居环境?”他压低了声音,“我怀疑她用种种手段逼走我们这栋楼的所有住户,为的是行使一个秘密的巫法,古老的、黑暗的巫法。”
巫法?这就是柳云深在上次谈话中所掖藏的“秘密”吗?
我忍不住插嘴道:“什么巫法?”
柳云深不再紧攥着沙发角,而是改用指甲在抠,尖锐的声音,像只老鼠在人耳边磨牙,极其刺耳,“你知道吗,我们这个小区原本是个乱葬岗。”
又扯到乱葬岗上来。我的头大了一分。
柳云深神秘兮兮地说:“所谓乱葬岗,必然布满许多冤魂野鬼的阴气。我猜哪,朱晴住在这里,是为了收集那些阴气,用来行巫法之用。她房间里的佛像佛经,都是用来镇压阴气的。”
我想起了朱晴屋里的观音像无故跌落一事,心头被猛砸了一下。心脏往后退缩了数寸,牵动五脏六腑跟着疼痛起来。“难道真的是聚集的阴气在与佛法抗争?”
“我估计她需要的阴气很多很多。为了凑数,她不得不经常杀死一些小猫小狗来捕捉它们的灵魂。你的黑猫也是这样子被杀死的。”
这世上,真有收集灵魂之术吗?
我忍不住对柳云深问了与朱晴同样的一个问题:“那你为什么不搬走呢?”
柳云深的脸上流露出怨愤之色,“她把我害得这么惨,我怎么可以轻易就善罢甘休呢?再说了,我倒也要想看看她究竟玩的是什么名堂,是不是可以召唤出个野鬼什么的。”
他们两个人的话语,殊途同归,最终都遥遥地指向了一个“人”——凶灵。
朱晴说,她在对抗凶灵。
柳云深说,她在召唤凶灵。
谁为真,谁为假,或者干脆两个人都在说谎?
那我呢,又成了什么呢?是诱饵吗?
这大好头颅,这七尺身躯,就这样交给凶灵吃掉吗?
走在下楼的楼梯里,我无来由地笑了起来,与我的心情一点都不匹配。
“现在这栋楼里,布满了阴气,什么诡异的事情都可能发生。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你我一起合力,想办法破除朱晴的巫法,让阳光照射进来,让整个小区恢复平静。”这是柳云深对我最后的“谆谆告诫”。
所有的都是鬼话。
我想起了小学课本里的那个“自相矛盾”的故事。在朱晴、柳云深各自的叙述中,他们互为矛与盾,然后都想置对方于死地。
如果他们是同一个人,那么多像一个精神分裂者所臆想出来的双重人格呀,比如王家卫电影《东邪西毒》中林青霞所饰的慕容燕与慕容嫣两个不同身份。
不过他们一个住在我楼上,一个住在我楼下,各隔了一层楼。
所以他们不是同一个人。他们确实在勾心斗角着,欲置对方于死地。
我不想再当他们手中的箭,我要当另外一把弩,替我的黑猫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