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马拉喀什【1】
随着那具尸体经过,苍蝇们如一团云朵般簇拥着离开了餐馆的桌子,飞舞在尸体后面,但几分钟后它们又回来了。
那一小群送葬者——全部都是男人和男孩,没有女人——鱼贯穿过一边堆着石榴一边停着的士和骆驼的市场,反反复复地哭号着一首简短的葬歌。真正吸引苍蝇的情况是,这里的尸体从来不会被放进棺材里。它们只是裹着一块破布,放在粗陋的木架上,由四个朋友用肩膀扛走。他们来到乱葬岗,挖出一个约一二英尺深的长方形的土坑,把尸体丢在里面,堆上一层碎砖般干燥结块的泥土。没有墓碑,没有姓名,没有任何可供辨认的记号。乱葬岗是一片荒凉的土丘,就像一处荒弃的工地。过了一两个月,没有人能肯定自己的亲人到底葬在哪里。
当你走过一座这样的城镇——二十万居民,至少有两万人除了身上褴褛的衣服之外别无长物——当你看到这些人是如何生活的,也看到他们是如何更加轻易地死去时,你很难相信自己正走在人间。所有的殖民地帝国都是建立在这一事实上的。那些人长着棕色的面孔——而且,数目如此之多!他们真的和你一样是活生生的人吗?他们有自己的名字吗?还是说,他们只是无差别的棕色人偶,就像蜜蜂或珊瑚虫一样?他们从大地里破土而出,他们挥汗劳动,忍受饥饿,几年后就回到乱葬岗无名的土丘,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已经走了。就连那些坟墓也很快就重新变成泥土。有时候你出去散步,穿过仙人掌丛后,你会注意到脚下的土地起起伏伏,而且相当规律,这表明你正走在一具具骸骨上面。
我正在一座公共花园喂一只瞪羚。瞪羚几乎是唯一活着的时候看上去好吃的动物。事实上,看到它们的后腿时你就会想起薄荷酱。我喂的那只瞪羚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因为虽然它在吃我给它的那片面包,但明显看得出它并不喜欢我。它快速地啃食着那片面包,然后低下头试着用头撞我,然后又吃上一口面包,然后再用头撞我一下。或许它觉得要是它能够把我撞开的话,那块面包还会停留在半空中。
一个在路边干活的阿拉伯修路工放下他那把沉重的锄头,悄悄朝我们走来。他看了看那只羚羊,再看了看那块面包,然后又看了看那只羚羊,露出安静而吃惊的神情,似乎他从来没见过像这样的事情。最后他害羞地用法语说道:
“那面包我可以吃一点。”
我给了他一片面包,他感恩戴德地把面包藏在褴褛的衣衫下一处隐秘的地方。这个人是市政局雇来的。
当你经过犹太人区时,你会领略到中世纪的贫民窟是什么景象。在摩尔人的统治下,犹太人只能在受限的区域里拥有土地,这种情况经过了几个世纪,人口拥挤已经到了见怪不怪的地步。许多街道不到六尺宽,房子根本没有窗户,到处都是患了红眼病的孩童,数目多得令人难以置信,就像一群群苍蝇一样。在街道的中央总是会有一条尿河在流淌。
在巴扎集市,一户户犹太人的大家庭,所有人都穿着黑色的长袍,戴着小小的黑帽,在蚊蝇横飞、黑漆漆有如山洞的摊位里干活。一个木匠盘着腿坐在一张陈旧的机床上,快速地转动着椅脚。他操作机床时右手拿着一把弓,左脚控制着凿子,由于一辈子都以这个姿势坐着,他的左腿已经扭曲变形了。他的身边是六岁的孙子,已经开始干一些简单的活儿了。
我正走过几间铜器铺时,有人发现我正在点烟,从周围黑漆漆的洞穴里立刻冲出来一群犹太人,许多是爷爷辈的人,留着飘扬的灰色胡须,人人都聒噪着要讨一根烟抽。连一个在后面摊位里的盲人听到有烟抽也蹒跚着走了过来,伸手在空中摸索着。一分钟内我整包烟就派完了。我想这些人每天工作超过十二个小时,却觉得抽一根烟是几乎不可能的奢侈享受。
犹太人们生活在自给自足的社区里,和阿拉伯人从事同样的行当,只是不能种田。这里有水果贩子、陶工、银匠、铁匠、屠夫、皮革工、裁缝、挑水工、乞丐、脚夫——无论你朝哪个方向望去,看到的都只有犹太人。事实上,这里有一万三千个犹太人,全部就生活在几英亩的地盘里。幸亏希特勒没有在这里。不过,或许他正在杀过来。你会听到关于犹太人的那些司空听惯的可怕传闻,不仅阿拉伯人这么说,连那些可怜的欧洲人也这么说。
“是的,先生,他们把我的工作抢走了,给了一个犹太人。那些该死的犹太人!他们是这个国家真正的统治者,你懂的。钱都在他们手里。他们控制了银行和金融——控制了一切。”
“但是,”我说道,“普通的犹太人干的都是些体力活,一小时只挣一便士,不是吗?”
“啊,那只是在做做样子!事实上他们都是放高利贷的。他们狡猾得很,那帮犹太人。”
这和几百年前如出一辙。当时有些可怜的老女人被当成女巫活活烧死,而她们甚至没办法用魔法给自己变出一餐饱饭。
所有靠双手劳动吃饭的人都是看不见的人,他们所从事的工作越重要,他们就越不为人所察觉。一个白皮肤的人总是会引人注目。在北欧,当你看到一个帮工在耕地时,你或许会多看他一眼。而在热带国家,直布罗陀海峡以南或苏伊士运河以东,很有可能你根本看不见他。我总是注意到这一点。在热带你的眼里什么都看得见,就是看不见人。你看见干裂的土地、仙人掌、棕榈树和远方的山脉,但你总是没看到在锄他那片耕地的农民。他和大地是一样的颜色,你根本没有兴趣去观察他。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饥馑遍地的亚洲和非洲还依然能够被人们当作旅游胜地。没有人会想跑到贫穷之地进行廉价旅行,但在那些棕肤人口的国度,他们的贫穷根本没有人会留意。对于一个法国人来说,摩洛哥意味着什么?一片橘子林或一份政府公务员工作。对于英国人来说呢?骆驼、城堡、棕榈树、外籍军团、铜盘和强盗。一个人可能在这里住上很多年,根本没有注意到九成的人口得无休止地劳动,背都快折了,才能从贫瘠的土地里种出一点粮食。
摩洛哥的大部分国境很荒凉,只有体型和兔子差不多大的野生动物才能生存。大片大片的地区原本覆盖着森林,现在一棵树也没有了,土壤就像破裂的砖头。但是,这些土地仍在被耕种,需要付出极其艰辛的劳动。任何事情都得靠人力劳动。长长的几排女人弓着身子,像是上下颠倒的大写字母L,缓缓地一路耕田,双手拔除多刺的野草。农民们收苜蓿作饲料时将它们连根拔起,而不是将其收割下来,这样每一根茎秆能够多收获一两英寸。他们还在用原始的木犁,轻便得可以扛在肩膀上,一端装着粗糙的铁片,能刨入泥土大约四英寸深。利用牲畜的力气也就只能做到这样了。他们经常驱赶一头牛和一头驴一起拉犁。两头驴的力气不够大,而两头牛又得耗费太多的草料。这些农民没有耙,他们只是从不同的方向把泥土翻松几遍,最后留下几道草草的沟壑,然后整块地用锄头开垦成长方形的小块田地以便蓄水。除了一两天会有罕见的大雨之外,这里长年缺水。田地的边上挖出了深约三四十英尺的水渠,让雨水能流入下层的土壤。
每天下午,一排非常老的女人会经过我的房子外面的马路,每个人都背着一堆柴火。每个人都因为日晒和苍老而变得像木乃伊一样,身材非常矮小。在原始落后的地方,那些女人似乎到了一定的岁数身材就会缩小得和孩童一样。每天都会有一个身材不足四尺的可怜老家伙扛着一大捆木柴从我身边经过。我拦住她,把一个五索尔的硬币(比一法寻多一点)放进她的手里。她惊喜地尖叫起来,带着感激之情,但主要是惊讶。我觉得在她看来,我关心她几乎是违背天理的一件事情。她接受了自己是一个老女人的身份,觉得自己是一头役畜。一家人外出的时候,你会看到父亲和成年了的儿子骑着毛驴走在前面,一个老女人步行跟在后面,还背着行李。
但是,这些人奇怪的地方在于他们是看不见的。几个星期来,总是在一天中的同一个时间,那排老女人背着柴火蹒跚着经过我的房子,虽然她们引起了我的瞩目,但我不能说真的看见过她们。柴火在经过——那就是我看到的一幕。有一天我碰巧跟在她们后面,那滑稽的一上一下的木柴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时我才看到下面那个人。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那可怜而衰老的土色身躯,只剩下皮包骨头,被沉重的分量压弯了腰。但我猜想踏上摩洛哥的土地还不到五分钟,我就注意到了驴子的重负,并对此感到愤慨不已。摩洛哥的驴子确实遭受到残忍的对待。它们比圣伯纳犬大不了多少,所背负的重量会让英国军队觉得给一头十五手高的骡子背都太重了。而且它的载物鞍经常好几个星期都不卸下来。但最让人觉得可怜的是,驴子是最温顺的动物,就像狗一样跟在主人身边,不需要缰绳或嚼头。经过十来年的辛勤劳动,驴子就会突然死掉,主人就把它丢进阴沟里,村里的狗在其尸体还没变冷之前就把内脏吃掉了。
这种事情会让人觉得义愤填膺——却对当地人的这种惨剧置若罔闻。我不是在进行评论,只是在指出事实。棕色皮肤的人几乎是看不见的。任何人都会为驴子被擦伤的背感到难过,而通常却不会注意到柴火下面那个老妇的身影。
一群鹬鸟朝北飞去,一队黑人朝南边行军——那是一列长长的、风尘仆仆的队伍,步兵,炮兵,然后是更多的步兵,总共有四五千人,迤逦走在路上,传来军靴的踏步声和铁跟的咔哒声。
他们是塞内加尔人,非洲最黑的黑人,黑得有时候分辨不出他们的脖子开始长头发的部位。他们强壮的身躯隐藏在二手的卡其布军服下,他们的脚裹在看上去像一块块木头的军靴里,每一顶军帽看上去都似乎小了几个尺码。天气很热,这些士兵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他们弯腰驼背地扛着沉重的行囊,格外引人注目的黑色脸庞上闪烁着汗水的光芒。
他们经过的时候,一个非常年轻高大的黑人转过身,吸引了我的目光。但他看着我的眼神是你绝对想象不到的。不是敌意,不是轻蔑,不是愠恼,甚至不是好奇,而是眼睛睁得大大的害羞的眼神,看上去带着深刻的敬畏。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可怜的男孩是一个法国公民,因此从森林里被拉出来到守备部队驻防的城镇拖地板和染上梅毒,对白种人充满尊敬。他被灌输白种人是他的主人的理念,而他仍然相信这一套。
但有一个想法是每一个白人(在这种情形下,即使是那些自诩为社会主义者的白人也一样)看到一队黑人军队列队经过时心里都会想到的:“我们还能欺骗这些人多久?什么时候他们会掉转枪口呢?”
这真是很奇怪。在这里的每一个白人心里都会有这个想法。我在这么想,其他旁观者也在这么想,骑着汗淋淋的军马的军官和队伍里的白种人指挥官也是这么想的。这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有那些黑人不知道。看着这队迤逦一两英里的军人就像看着一群牲畜平静地走在路上,一群巨大的白鸟从他们头上飞过,朝相反方向飞去,像是漫天飘舞的纸片。
【注释】
【1】刊于1939年12月25日《新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