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修真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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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归去来兮

仍记得在念小学的时候,也曾效仿过三国故事里的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我、怀松和向友三人,对天地立誓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从今而后义结金兰,将来好共同干一番大事业。

时光荏苒,等到我们三人长大后,谁还记得曾经发过的誓言,那些做过的承诺成了我们永远的伤痛。我们永远都无法兑现承诺,并非因为遗忘,而是我们都在独自默默承受各自的苦难,根本无法相濡以沫。等到我在外面流浪两年多之后回到家乡时,怀松告诉我向友突然暴毙而亡了。那一刻,小学时期的回忆翻江倒海般涌来,使我更加悲戚。

我们曾经被称为四平小学的“三个火枪手”,一起在流星山上寻找过外星人,一起去红龙湖里探寻过水怪,一起在母亲河里偷看过女人洗澡,还一起偷吃过李望坪的魔鬼芋头。

我们一起做过太多事情,虽然大部分是极为愚蠢的,却也是十分有趣的少年回忆。

我们互相搀扶,守望相助,在一次次冒险中凝聚出了弥足珍贵的友谊。

我们如果知道长大后会有那么多烦恼,我们一定不想长大。

可是啊,我们还在长大了,从此各自天涯。直到现在,只剩下我和怀松在向友的孤坟前烧纸钱了,假如我们其中一人能够有所作为,在向友孤独面对困难的时候拉他一把,也许今日我们还可以举杯邀明月而谈笑风生了。

说假如和如果都是件极为可悲的事情,向友已经死了,我能够悼念他的只有一首打油诗而已。

冬二十七访友人墓

故友坟头草三尺,不见鸟虫不现仙。

友情天长终有尽,岂能重返再少年。

昔年共赴流星山,今日对影成三颜。

日上三竿光阴走,来年念君再续缘。

情到深处人孤独,旧日友谊化纸钱。

愿君来世再重逢,痛饮三日方心欢。

往返路上多想念,道远崎岖攀心岩。

生前念君少年时,死后殊途赴黄泉。

从向友的墓地归来后,我的心情愈发沉重,我为何而生,他们又为何而死?

“我父亲希望我像他那样做个木匠,你知道,我们家五代人都是干的这个行业,总是父一代子一代地传下去。也许这就是生活的智慧,永远踩着父亲的脚印走下去,既不左顾也不右盼。小的时候我对别人说我要同隔壁一家做粉刷的人家的女儿结婚。她那时还是一个害羞的小女孩,短短的头发却梳着一根小辫。要是同这个人结了婚,她也会像我母亲一样把我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条,也许将来她还会给我生个孩子接替我的行业。”

怀松轻轻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他的思想萦回在这些可能发生的愿景上,他自动放弃的这种安全稳定的生活使他无限眷恋。与之相比,怀松这些年走南闯北,吃了不少苦头。有一次他在广东一家工厂打工的时候,被工头欺负,诬陷他偷盗钢材,他在那里并没有靠山,只能忍气吞声。更糟糕的是当他从车间回到工厂宿舍后,居然发现自己仅有的一点家当都不见了,其中包括那些他悄悄存放在箱底里的钱,那几千元的血汗钱是他辛辛苦苦一点一滴地积攒下来的,现在说没就没了。那一刻,他举目无亲,一无所有。

他不敢将这件事告知家人,因为他曾经背弃了父亲的意愿,不想做木匠的他离家出走时还发誓一定要在外面出人头地才回家。为了不被父亲看扁,他只得借了几个硬币打电话向我求助,我那时还在读书,只得把我仅有的生活费打款给他。他因为这件事情一直非常感激我,他很难想象如果我没有支援他的话,那他该有多么绝望,也许和向友一样悲惨地结束人生。现在回想起来,我很庆幸我在当时帮了他,和他一同熬过了艰难的日子。

“现实是无情的、残酷的。我们生到人世间没有人知道究竟为了什么,我们死后也没有人知道究竟要到何处去。在生活面前,我们必须卑躬屈膝,我们必须看到冷清寂寥的美妙,我们必须咬牙坚持着。在生活中我们一定不要出风头、露头角,惹起命运对我们注目。让我们去寻求那些淳朴的、敦厚的人的爱情吧,她们的愚昧远比我们的知识更为可贵。让我们保持着沉默,满足于自己小小的天地,像她们一样平易温顺吧。这就是生活的智慧。”

这一番话我听着像是怀松意志消沉的自白,我不同意他这种臣服于命运的态度。但我无法同他争辩,因为我自己过得十分糟糕,所以我觉得我说的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况且怀松已经无数次抗拒自己的命运了,直到头破血流,直到最后回到父亲母亲温暖的家里,继承老木匠的手艺。我和怀松谈话不久之后他就成了家,他的妻子并不美丽,却是一个很顾家的女人,怀松和她一起过上了安定的生活,开始做起木匠和装修的工作。

关于向友的死因,有很多流言,怀松也无法确定是为了什么。向友曾经和怀松一样想要在大城市中出人头地,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可惜却误入歧途。传言向友一开始是老老实实地在东莞做打工仔,可是他越是老实,别人越是欺负他。于是他很快明白在工厂里面踏踏实实做是永远无法出头的,他一想到这里就离开了工厂。

后来他找到一家酒吧做服务员的工作,工资比工人还低,但是灰色收入却很可观。他花了一年多时间积累了足够的社会经验和本钱,于是很快在酒吧里做起见不得人的勾当来,黄赌毒几乎都沾惹了。据说那段时间他累积的财富达到了惊人的数目,因而引人注目。

但是好景不长,东莞展开了整治行动,枪打出头鸟,向友很快就被打压了。他那些社会毒瘤一般的兄弟逃的逃,被抓的被抓,死的死伤的伤。他心爱的女人为了掩护他逃走而死在了枪下,据说是替他挡了子弹,他因而心灰意冷地回到了家乡的小山村。

向友回到家的时候带了一笔钱,那无疑是一笔赃款,他把那笔钱交给了他的父母。向友从此过着极度颓废的生活,直到他私藏着带回家的毒品消耗殆尽,他开始向父母要钱。一开始他父母并不知道向友索取这些钱的用途,只是放任他花钱,也许他们那时候想这些钱本来就是向友赚回来的。可是后来渐渐发现了向友购买毒品的真相,于是拒绝再给他钱,却也不敢去公安局报警,毕竟心疼自己的儿子。于是向友在毒瘾的发作下对父母拳脚相向,很难想象那是何其惨烈的画面,一个被毒瘾控制的暴徒和一双年老体迈的父母。

终于,向友的良心不允许他再折磨自己可怜的双亲,他在某一个清晨一头撞死在祖宗坟前,似乎是要以死谢罪。这种悲剧式的自醒是惨烈的,我不忍心去想象他的父母那时是如何悲痛欲绝,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早逝的生命,他们仿佛将要绽放的花朵,却突然凋谢了,使活着的人怅然若失。所有人在他们身上倾注的感情因此化为痛苦,直到死去。

初冬下起了小雨,我看着院子前那些在雨中揺抑的菊花,情不自禁想起了同样早逝的爷爷。爷爷仙逝已有二十余年,那时我才八岁,因此他永远活在我的童年记忆中。

爷爷是古蔺小镇里有名的乡下郎中,他精通中药和土方,医术高明而深受父老乡亲爱戴。也常有外地慕名而来求医问药的,爷爷总是可以药到病除,于是渐渐声名远播。

爷爷活着的时候在我们家周围种满了中药,都是他从黄荆原始森林里面移植的,到了花开时节百花齐放,可美了!芍药花、野菊花、鸡冠花、牡丹花……还有那不知名草药花,珍奇斗艳。我最爱的是兰草花,爷爷说兰草花是花中君子,也有叫君子兰的。我那时小,不知道什么是君子,只是喜欢兰草花的雅致和清淡怡人的芳香。

何首乌也是有的,藤蔓在泥墙上蔓延,爷爷不准我们几个顽皮的子孙去拔,我们当然没有少糟蹋那些中药材,但总抵不过爷爷辛勤地从深山移植过来。

不知是几岁,有一天我突然懂事了,看着爷爷佝偻的背影,我突然不忍心再去毁坏爷爷的药草园子。至于那些因为爷爷弓背而嘲笑他的调皮孩子,我也会打他们。

关于爷爷佝偻的背是有故事的,奶奶给我讲过,旧社会的时候抓壮丁,也就是到村子里找那些壮年的男丁去当兵。大多数是被迫去的,当然也有少数自愿去的,有的是打日本鬼子,有的是打红军。总之,爷爷在年轻的时候被抓去当了壮丁,也不知是哪只队伍。

可是爷爷不愿意打红军,农民子弟都觉得红军好,可是上头的长官军令如山,爷爷只好翻墙逃回来,逃回来的过程中跌伤了腰背,爷爷从此就佝偻了,腰杆始终无法直起来。

我懂事以后开始跟随爷爷上山采药,山里的景色是极好的,山泉在地表蜿蜒,站在半山腰往下看会觉得心旷神怡。爷爷会指着那些花花草草告诉我都是些什么名儿,什么车前草啊、赶黄草、黄连、金银花、天冬、厚朴等等,有一些在我家周围就有爷爷移植来的,有一些则是第一次见,更多的我现在都已经忘却了。

山里的野果我倒是没少吃,“红粮”是最常吃的,一种不知学名的野果,相传是红军的粮食。红军长征的时候路过古蔺,当时缺吃少穿,就以野果为粮,于是得名“红粮”。也有八月瓜、山柿子、野桃子、马奶果、桑椹等等。

黄荆老林的药材固然丰富,运气好的时候还可以找到兰草花、竹参(一种营养丰富且味道鲜美的稀有山参,学名也不知道是什么),但是也有潜在的危险。山高路险自不必说,野兽出没,爷爷则可以通过野猪、狗熊的足迹和排泄物避开它们,但是有些动物却是无迹可寻。

有一次我和爷爷就遇到了一条怪蛇,我走在前面先看到,误以为是个坛子,我正要上去时爷爷从后面一把拉住我,扭头往后走。原来那蛇盘成坛状,若是上前去就会凶多吉少。

爷爷说山里的动物都是有灵性的,我们进山只能采药,不能伤害那些野生动物,特别是蛇。

说到蛇,姐姐曾经被毒蛇咬伤,就是爷爷用草药治好的。那时候山里医疗条件很差,若是没有爷爷,很多人都活不到今天。爷爷给人治病往往收费很低,甚至不收钱,病人给多少就收多少,这也是爷爷受人尊敬和爱戴的原因。那个年代,大山里面都是穷人,物资都极为匮乏,人们经常吃不饱饭,更别说看病了。然而爷爷要养活一大家子,光靠采药治病是不行的,所以爷爷有自己的副业,那就是养鱼。

由于爷爷背上有伤,不能务农,要知道种地可是重体力活,所以爷爷自我记事起就一直养鱼。爷爷的池塘里有各种各样的鱼,鲤鱼、鲫鱼、鲢鱼、草鱼等等,夏日的午后总能看到一条条红的、白的、五彩斑斓的鱼浮出水面,我们六姐弟看着可欢喜了。

在那个贫穷的年代,爷爷用自己的勤劳智慧,让一家人有衣穿、有饭吃,逢年过节还有鱼吃,这是多少人羡慕的小幸福,如今都是我美好的童年记忆。陀螺、铁环、小单车这些爷爷曾经给我们六姐弟的小玩意儿,总能让我回忆起爷爷的样子,背上的伤让他佝偻着身子,他直不起腰杆所以让子孙一定要直起腰杆。

我至今记得爷爷生病的样子,躺在床上,爷爷说医者不能自医,可惜老胡家的医术就要失传了。爷爷下葬的那天,爷爷半生的心血也随他而去,那一堆燃烧的医书是爷爷的医术心得,也是他唯一的遗憾。老胡家的医术没有谁继承,就此永久失传了。

我多希望爷爷和奶奶一样长寿,可是却总是事与愿违,我眼前闪过一幕幕那些故去的人,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对我的期盼……

生命,对于现在的我终究太复杂,以致于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生命究竟是什么?

上百万亿的细胞组合成人类这种生物就是一部奇书,像我这样平凡的人类怎么可能读得懂,只不过想做无病呻吟罢了,是虚伪至极的多愁善感。

我于是躲在楼上每天玩着游戏,在虚拟世界中忘记现在中的一切,直到疲困至极,直到没有精力思考,才又躺倒在床上,睡到无法再继续装睡而不得不起床为止,然后继续玩游戏,以此循环往复。我想我大概会这样无聊至极地死去,幸而父母亲友总不能让我这样颓废下去,不断劝解着我,想要使我振作。

我是该振作啊,潜藏在我体内的恶鬼们却诱惑着我好逸恶劳,好吃懒做,消极颓废,使我的身体越来越肥胖,使我不能奔跑,使我渐渐萎靡不振,曾经的理想也渐渐腐烂掉。

2018年6月,原本是阳光灿烂的夏天,我却感到抑郁,我知道在我理想死掉的那一刻我的人生也会彻底完蛋。我以为把自己困在阁楼上,也就相当于困住了体内的八恶鬼,使其不能为祸世间。为了满足和麻痹八恶鬼,我尽量用自己的堕落来供养它们,因而越来越使自己变得更加肥胖且颓废。死肥宅,我的这一生就要这样结束了吗?

母亲拿来我小时候的照片,照片中是幼年时的我在某天夕阳下,上坡上的奔跑,那是我逝去的青春少年。啊,那个少年虽然瘦弱,却充满无限的活力,朝气蓬勃。

“还记得吗?那天你跑完后就发高烧了……”母亲回忆着那时候的我。

……

年幼的我发着高烧,因为扁桃体炎而喉咙疼得厉害,但仍然想要明白这个世间的道理。

我忍着咽喉疼痛从干涩的嗓子里发出沙哑的声线:“妈妈,为啥子人会生病呢?”

妈妈将湿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说:“傻孩子,凡人都会生病啊。”

我因为催眠的药效而渐渐有点犯迷糊了,只感觉身体在不断地往下沉。

“那为什么生病的总是我?”

那年冬天,南方小山村下起了罕见的雪,我隔着玻璃窗看着房子外面在雪地里嬉戏打闹的姐弟们,心中充满向往和羡慕。然而我似乎中了什么魔咒,每到换季的时候总会生病,所以此时此刻只能待在房间里。我多想和他们一样可以放肆地在雪中玩耍!

冬去春来,我终于能够走出小房间了,年幼的我特别喜欢奔跑,山坡上,田野里,无处不是我的跑场。我迎着春阳,春风拂面,一扫冬日的阴霾,像极了一匹脱缰的小马驹,撒泼似的狂奔着,时而用力越过田埂,时而跳过山涧,欢快,放纵。

可等到夜里,我又发高烧了,妈妈连夜背着去小山村的诊所。

村医刘幺公为我打了点滴,却效果甚微,妈妈更着急了。

凌晨4点,妈妈又急忙背着我到小镇上。镇医院的老医生了解情况后,也感到十分棘手,他摇了摇头说:“都烧成这样了,只能试试青霉素了。”

老医生急忙做了青霉素的皮试,那是我第一次使用抗生素类药物,后来青霉素之类的抗生素成了我的家常便饭。吃药更是和吃糖豆一般,致使我体内积蓄了不少药物残余。

那次高烧后,我仍然喜欢奔跑,在一座座小山丘上总能看到一个身影,然后越过山丘。

尽管总是免不了打针吃药,妈妈也常常告诫我,但是我总不能放弃奔跑。

……

母亲看着现在肥胖的我道:“儿子,你还跑得动吗?”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

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儿子,你是不是发烧了?把脑子烧坏了!”母亲摸着我的头道。

我把母亲的手轻轻挪开,坚定地看着她说:“妈,我没事,刚刚我念的是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我想通了,逃避不能解决我的问题,不如归去来兮。”

说完肥胖的我笨拙地从床上爬起来收拾行李,不一会儿已经累得我喘息不止了,可见我已经颓废到什么地步了。

“桃什么明?儿子,你这又是要干嘛?”母亲又一脸迷惑地看着我。

“妈,我想通了,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我不想再逃避下去了!”

“云孙儿,不要败给那些恶鬼!”我仿佛看到姑婆在对着我微笑。

是时候面对一切了,姑婆,这一次我不会再逃了,更不会再败!

我要回成都和那些恶鬼来一次大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