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梅竹马两无猜
日薄西山,沉沉的残阳散着最后一丝光亮,丞相府一片寂静,只是这寂静不同于以往一般祥和,而是像整个天空都压下来一样,就连空气都滞留住了,堵得人喘不过气。
相府小姐今天被人调戏,回来发了一大通脾气,这下才刚刚睡下。
丞相则踩着夕阳到府,同样沉着黑脸,听罢凌意敏白日里一番闹腾之后,那脸色越发难看了。通报的管事慌忙闭了嘴,继任夫人前些年去世,相爷便把所有的爱倾注在小姐身上,平时都是有求必应的,看今天这反应,定是今日面圣出了差错,不然不会这般冷漠。
“安抚好小姐。对了,把府里的医官叫过来,我有话问他。”凌正快步进了书房。
“是。”
管事动作很快,一名老医官急匆匆赶来。
这医官是只有三品官员府中才有的,都是从宫中的御医馆中派下来的医者,仁心仁术,也算是朝廷给重臣的一种体恤。凌正为开国丞相,配置的医官更是精良。
“丞相,不知丞相唤老臣所为何事?”老医官佝偻着腰问。
凌正转过身来,慌忙虚扶了下他,客套话暖场后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今日皇上唤本相进宫看看太子的状况,没想到他竟是比我想的还要糟糕,又是三天未进食了,整个人都脱了相,令人心惊啊!”
凌正现在想起那孩子羸弱的样子都觉得气闷,明明是年轻气壮的少年,怎的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太子爷的深闭症已经如此严重了吗?竟是连饭食也不进了?”
凌正点点头,浓眉皱成一团:“今日皇上也是心力交瘁,所以指派我一定要找到能够医治太子的大夫。可这么多年了,名医遍访,太子也丝毫没有好转,本相也无可奈何啊!”
那医官听得也是连连叹气,却又猛地想起了什么,双眸一亮:“丞相,或许有一人会有法子。”
“谁?”
“御医馆前主事祁劳祁大人。”
已是许久未听到这个名字,凌正的心像是被拨动了一根琴弦,余音悠悠震到了每一根神经,往事如潮水一般扑面而来。
当年太子落水之事所幸无人知晓,他也曾去找过这两人,可无一例外,全都石沉大海,音信全无。
“前些天祁大人突然找到我,说和大人的约定到了。”
凌正一愣,这才绽开了笑颜,是他的妙言姑娘要回来了啊!
祁老头和凌正约定见面的那天,许久未下雨的西京又是阴雨绵绵,力道不大,似软软的棉花密密麻麻地打在人身上,倒是挺舒服,这一场秋雨圣水般地洗净污浊,也唤起了那尘封已久的记忆。
凌妙言盘着腿在客栈门口打瞌睡,飘扬的雨水打湿了发丝也并未发觉。
祁老头见此,一掌拍到她肩膀上吼了句:“大徒弟,为师走了!”
小丫头被那一掌吓得魂都没了,恨不得把这老头丢出去,又害怕最后会落得个“不孝徒弟”的名头,只得作罢,皮笑肉不笑地恭送他。
谁知,他还没走出几步就顿住了,转头一字一句问她:“你真不去见他吗?好歹他是你……”
“不去,不去。他现在正是壮年,我去还不得把他气得折寿啊?老头你快去,我回去睡会儿。”
不是凌妙言心硬,而是这就是她的肺腑之言,纵然当初他的选择没有错,若是任由自己胡闹下去,迟早会搭上相府几十口人命。只是时间磨人,十年的光阴足以磨灭儿时的感情,加上自己早就无拘无束惯了,还真不习惯那死板的相府嫡女名头,还不如就这么逍遥江湖,畅意自在。
她回房小睡了会儿,睁眼竟是一片混沌。这阴郁的天气把天色都盖住了,抬眼望向窗边,雨势已是停了,只是这墨黑的云层预示着又一场雷雨来临。
在床上赖了一阵,凌妙言起身,随手拿了把纸伞便出了门。
她对这西京不熟,偏偏又不想大摇大摆地去走主街,便随意挑了一条幽闭的小巷钻进去,走到尽头竟是一片亮堂——眼前是一条碧波,寒风袭过,连带着圈圈涟漪,荡满了整个湖面。
那湖面上竟还停泊着一艘两层的游船,木漆有些脱落,露出土色的原木,只是在这蒙蒙烟雨中,不显破败,反而更添朦胧之美。
船头处有两三个人上船,戴着斗笠的船夫笑嘻嘻地收着银两。
眼看着细雨又唰唰落下来,凌妙言索性也上了船。
船舱里点着摆设的油灯,一股清凉的河水气息伴着淡淡的烛油味迎面而来,凌妙言皱皱眉,看了眼一楼只有寥寥数人,或饮酒或观景,转而还是抬脚上了二楼,狠心开了一间厢房,刚坐在圆形的窗格面前便感觉船微微一动——开船了。
“这孩子野惯了,非要多玩几年,不过你放心,她好得很。”
凌妙言身子一僵,那正是祁老头的声音。
凌正的声音带些无奈,似乎是长叹了一口气,而后才回道:“是我对不起这孩子啊。”
凌妙言鼻头一酸,差点儿就要落下泪来,千算万算,谁知道两人约定见面的地方竟然在这船上,还意外地被她听到了。
“哎,你怎的也在这里?”一道身影钻了进来。
张卫的手伤好得快,今日在这船上说书,刚准备歇会儿喝口茶,竟瞄见了前些天救自己的那小兄弟,他也不故作忸怩,直接坐到了对方的对面。
两个人都不是害羞的性子,一坐下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不过大多是张卫说凌妙言听着,她偶然插几句话,逗得他哈哈几声。
“所以,你已有了心仪的姑娘,还是青梅竹马?”
男子俊俏的脸上染上一抹红晕,悠悠开口:“正是,所以对于凌小姐的心意只有……”
“无妨,无妨,青梅竹马两无猜嘛,那丫头的性子早该管束了,你不必介怀。”
对面的人说这话的时候正摆着手,白葱一般细嫩的手光滑透亮,再往上看,这小哥的脸好像也清秀得很,杏眸柳眉,那唇不点而赤,诱人采撷……张卫慌忙低下头,为对一个男子起了这样的心思而羞愧。
因着和书生闲聊,凌正和祁老头的话她也没听着,最后也嫌这书生沉闷得紧,抓住机会就溜下了船,本想再去瞧瞧自己那个妹妹,却因雨势过大只得作罢。
凌妙言没有想到,这天过后,自己将陷入怎样的旋涡。
雨过天晴,东宫的琉璃瓦沁着透亮的水珠,一颗一颗从屋檐上掉下来,洒满光滑的玉石板,也浸湿了那玄色牛皮双螭长靴,只是那鞋的主人已经站了快一刻钟了,到现在都没有挪动的迹象。
守在一旁的小太监早就站不住脚了,只得颤着双腿苦哈哈地对总管哭诉:“叶公公,太子殿下在这儿站了如此之久,这秋风凛冽,怕是要感染风寒啊!”
叶新紧绷着脸不说话,他也知道秋风寒人,只是这太子冷若冰霜的眼神与面容,纵使是服侍了他十几年的自己也感到瑟瑟发抖,实在不敢贸然上前。
“公公,太子爷也不进食,这样罔顾自己的身子可怎么行啊!要不奴才去禀报皇后娘娘。”
小太监拔腿就跑,再这么站下去他的腿就要废了。
“蠢奴才,你给我站住!皇后娘娘前些日子来看了殿下,回宫就病倒了,你还要去给她添堵吗?脑袋还要不要了?”
“对对对!是小的愚钝了,公公,那依您看……”
看着眼前那瘦削的背影,因为营养不良而呈面白色的手掌,叶新长吁了一口气道:“去唤郡主来吧,现在只能靠她了。”
武晗光的寝殿在皇后的德意宫的旁边,是她进宫时特意赶工完成的一座精致的宫殿,名唤暖晗殿。
此时暖晗殿一片寂静,有宫女正守在门口,正看着那蓝白相间的小太监风尘仆仆地赶过来。
“小明子见过姑娘,武郡主可在宫中,叶公公请郡主赶紧去瞧瞧我们殿下。”
那宫女自然知道殿下是谁,来这儿通报的太监换了好几拨,可所属宫邸从来没有变过——太子东宫。
“公公请稍等,郡主在准备些东西,正要去呢。”
而此时殿中的小厨房里,一抹倩影正在烟雾缭绕的锅炉面前忙乎着,那紫砂锅中炖着百合莲子粥,咕噜咕噜的白泡散出香甜又清新的香味。
武晗光伸手抹了一把汗,小心翼翼地将火势扑小,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那香气诱人的粥,终于伸手盛了一小碗,放入一个小饭笼中。
这次的粥费了她好大的功夫,希望殿下能够吃一点,小姑娘蜜唇微微一勾,露出浅浅的酒窝。
将自己随意打扮了一下,武晗光带着婢女,婢女带着饭笼,几人迈着急匆匆的步子到了东宫。
寝殿四周的窗户都用幕帘挡住了,满目的灰色遮住了来自外界的光线,将这一方天地完全盖住,同时也锁住了一个少年的心,只剩无边的灰暗和寂静。
武晗光提着裙角走进来,目光最终落在那个伏身在大案上写字的男人身上,瘦削的肩膀略微撑不起那宽大的宫袍,耷拉下来就像一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让人忍不住轻抚他的脊背。
“殿下,吃点东西好吗?”
楚辛廷抬起头,苍白的面容只显清秀,一双黑眸似一泓清水,与他对视便像直直望进了那水底,澄澈无比,双唇紧紧抿住,似乎在隐忍着什么,温和的五官融合在一起,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是大楚朝的太子殿下,未来的天子。
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楚辛廷轻轻皱了皱眉,慌忙抬手摆了摆。
武晗光眼里的光亮一暗,但也只是一瞬,她抱着饭笼站在原地,小嘴嘟了起来,声音里有着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撒娇意味:“殿下今天要是不尝尝我这百合莲子粥,我今天就赖在东宫不走了,您知道,晗光做得出来。”
说罢,她居然真的盘腿坐在大案前,直勾勾地看着上面那男子。
楚辛廷也抬眼看着她,在对上那双天真无邪的眸子之后终于妥协。他现在还记得上次她在这儿坐了一天,扰得他头疼不已,这次可再也受不住了。
见他点了头,武晗光小眼一眯,噔噔噔跑到大案前,献宝似的把莲子粥摆了出来,然后自觉地退了下去。
他进食从来不喜人在旁边看着,这她是知道的。再说已经劝动他吃东西了,这就足够了。
一直守在外边的小明子和叶新看着武晗光走了出来,手上还空空如也,不由得大喜,忙迎了上去:“郡主劳累了!老奴就知道这么些年,殿下最听的就是郡主的话了,您可是救了奴才们的命啊!”
两个奴才越说越激动,就差给武晗光跪下了。
武晗光虽然脸上挂着笑,但心里还是苦涩不堪。只有她自己知道,太子对自己还是疏离冷漠的,对他来说,自己跟其他人无异,可能只是比他人会耍赖而已。
送走了武晗光,叶新守在门口,不一会儿就听见了三声响动。那是楚辛廷唤人的信号,他慌忙抬脚进去,只见男人低头写字,瓷碗和饭笼放在一旁。
快步上前瞅了瞅那碗,还剩大半碗,果然还是没吃几口,叶新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收拾好残局退了几步道:“殿下要去风露阁吗?”
每天这个时候要去风露阁待上一个时辰,这是楚辛廷的规矩。
男子的笔尖顿了顿,随后点了点头。
风露阁是东宫南边的一间小楼阁,正对着宫中的一座小桥,无数的鱼虾游过水里的湖叶和浮萍,钻过一条直通小桥的玉白色的石礅,意境悠远。路程不远且鲜有人来,所以理所当然成了楚辛廷的专属地带。
今天的他也似孩童般坐在石礅上,双眼毫无焦距地望着桥面。
他没有在等人,也不知道自己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只是享受这一刻的宁静世界。
不知何时,桥头出现了一个左顾右盼的男子,青丝杂乱地绑起,一身草绿色的长衫格外显眼,那白嫩的脸庞好像过于小了,一个巴掌就能盖上。
凌妙言此时很绝望,突然被祁老头带进宫也就算了,突然要进什么御医馆也算了,可谁能告诉她,她不过就是如厕了一番而已,怎么出来之后就转晕了脑袋,现在这到底是个什么劳什子地方,要是找不到路,那祁老头怕是要气哭出来,因为他大概没想到自己的大徒弟会这么蠢。
周围全是郁郁葱葱的绿植,她这眼睛看着全都一样,只得跑上小桥高处看看到底有没有出路,谁知竟然看到一个人。只是那人有些奇怪,竟然脱了外衣与鞋袜,坐在小石礅上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虽然师父教导过自己这只小白兔不能随便和怪人说话,但她一直认为自己才是怪姑娘,所以也不怕荼毒其他小白兔了。
凌妙言踮着脚朝那只“大白兔”走去,站定在他面前的石礅上,尽力挤出一个最甜美的笑容问道:“这位公子,您知道这是哪儿吗?我初次入宫,不小心失了方向。”
她自认为自己这个人畜无害的笑容足以融化世间万物,可等她脸都笑僵了,眼前的这“大白兔”依旧面无表情,眼神里竟然是浓浓的不解,似乎不懂自己的言语。
“哎?公子你耳朵听不见吗?”
“大白兔”不说话,这次还皱起了眉头。
“难道是个失语者?”
“大白兔”的额间直接拧出个“川”字。
凌妙言抓抓自己的发髻,这人脸色苍白得不正常,恐怕真的是聋哑人,心里顿时对这位清秀到漂亮的男子表示深切的同情,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摊上这样的命格呢!
她瞬间泄气,索性也一屁股坐到他对面,撑着纤细的手臂开始念叨:“唉,你也不知道我有多可怜,这宫里跟迷宫似的,我这个脑子就转不过来了,也不知道老头子能不能找到我,他找不到就会着急,着急了就会引发内疾,引发内疾就会……”
凌妙言一张嘴就停不下来,还伴着手舞足蹈的动作,活泼得有些异常。
喋喋不休的某人一直认为自己面前这个人的世界一定是无声无息的,殊不知楚辛廷的心里已经接近崩溃边缘,这是第一次有人在自己面前说了这么多废话,而且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不耐烦的眼神,似乎在试探他的隐忍底线。
终于,在凌妙言开合不停的嘴巴里喷射出的一滴口水成功飞到楚辛廷的脸上时,他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噌”的一声站起来,忍住了想推她下水的冲动,鞋袜都不顾,自顾自地离开了。
“哎,公子……你……”凌妙言还挥手叫他,而后才想起他是聋哑人,听不见自己说话。
罢了!还是自力更生吧!
月色凉凉,乳白色的月光透着窗格照进来,房里一片通透,楚辛廷身着亵衣躺在床上,不知为何平时这个时辰早该入睡的自己,此刻还睁着眼睛,脑海里不停回荡着那个男子聒噪的声音,挥之不去。
烦闷!他翻了一个身,缓缓闭上了眼睛。
初日还未升起,御医馆前的花草还带着清晨的水露,晨风霭霭,可劲儿地往凌妙言的衣服里钻,冻得她直发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祁老头走在她前面,鄙夷一句:“怎么?昨天在水中泡久了?这下报应来了!”
说起这茬,凌妙言就来气,果然自力更生都是虚话,自己晃来晃去还是晃回水里,最后被巡夜的侍卫提了回去,实在是丢脸至极!
看着自家徒弟低头的样子,祁老头也无心打趣了,只叹了口气说道:“阿言,我进宫来为太子诊治是你爹的一个请求,我心想咱师徒俩生死一条心,也就把你带了进来,但你要知道这宫城我也十年未归了,但它的威严与禁制还是不减当年,所以在这宫中,你切记要收住性子,万事小心。”
凌妙言低头看自己移动的脚尖,似乎没有听进去老头的苦口良言。
“大徒弟你……”祁老头刚想开口,却发现两人已经到了御医馆的内庭,一个四十左右、身着绿色官服的男人端着双手,恭敬地朝两人走来。
“祁大人,可把您盼来了。”现御医馆主事武清益弓着腰,十分得体。
“武大人不必多礼,我如今已是个糟老头子了,这次是临危受命,日后还需要武大人多多协助了。”
两人又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客套话,武清益这才发现祁老头身后的凌妙言。
“这位公子是?”
“这是我的亲传徒弟阿言,此次也随我进宫。”祁老头一把将她拉到前面,后者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正在她不知所措之际,一道娇俏的声音插了进来:“爹爹,你怎的在此处站着?”
声音的主人从后面走过来,身着绯红色宫袍,灵动的流云髻只着几根红宝石玉簪,衬得一张小脸更加白皙,武清益倒没想到她今日有时间来这御医馆。
“爹爹,殿下的病好像更严重了,您说怎么办啊?”小姑娘完全没顾及其他人,摇晃着武清益的胳膊撒娇。
武清益是个明事理的人,胡子一翘,怒道:“无礼!晗儿快见过祁大人和他的徒弟,他二人就是来医治太子殿下的。”
武晗光这才不情愿地福了个身,心里却是极其不悦的,明明只是一个老头子和毛头小子,如何能够治好殿下,既然治不好,自己又凭什么给他们好脸色。
“实在不好意思,小女自小就进宫伴在太子左右了,所以对太子的病格外上心,这才失了分寸。”
凌妙言虽然低着头,耳朵却很尖,抓住了重要信息,喃喃一句“又是青梅竹马”。从小就是宫中人,难怪这姑娘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没料到她声音虽小,却仍然被同是姑娘家的武晗光听去了,只见武晗光双眼一眯,酒窝显现,轻启红唇:“大胆草民,你刚刚在嚼本郡主的舌根吗?你以为本郡主不敢罚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