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刘禹锡咏史诗的形式特征
列宁指出:“判断历史的功绩,不是根据历史活动家没有提供现在所要求的东西,而是他们比他们的前辈提供了新的东西。”把列宁的这段话移用来衡量和评价刘禹锡的咏史诗,亦无不可。刘禹锡的咏史诗不仅在内容上对前人有所突破,而且在艺术上也给我们提供了许多“新的东西”。诗人充分发挥其创造性,殚精竭虑,惨淡经营,力求独出机杼,另辟蹊径,以期压倒前人,传之久远。这就必然给他的咏史诗染上迥异于流俗的色彩,使之具备前人所不具备,或虽具备却不甚明显的某些特征。
一、笔力雄健,气该今古
胡震亨《唐音癸签》引刘后村语云:“梦得诗雄浑老苍,尤多感慨之句。”又云:“禹锡有诗豪之目,其诗气该今古,词总华实。”刘禹锡咏史诗的艺术特征之一正是“雄浑老苍”、“气该今古”。诗人一支健笔纵横捭阖,力透纸背,虽作吊古语,亦悲中有壮,不失气骨。如《蜀先主庙》,劈头便以“天下英雄气,千秋尚凛然”两句极写刘备的英风豪气历久不泯,引起读者缅怀英雄、向往功业的壮烈情思,用笔苍劲,格调雄浑。《西塞山怀古》则以横扫千军的气概,将那鳞次栉比的“楼船”、黯然飘逝的“王气”、沉入江底的“铁锁”、高挂城头的“降幡”、阅尽人间沧桑的巍巍“山形”、滔滔“寒流”以及雄踞在萧瑟秋风中的“故垒”,一一排比入诗,构成雄伟壮阔的场面,并从中抽绎出一种深沉、浩茫的兴亡之感。这绝非汲汲于“翡翠兰苕”者所能措笔,不独“宜香山之缩手”,杜甫亦当退避三舍。《荆州道怀古》一诗,境界虽不及《西塞山怀古》弘阔,却也足见诗人的笔力气概:
南国山川旧帝畿,宋台梁馆尚依稀。
马嘶古树行人歇,麦秀空城泽雉飞。
风吹落叶填宫井,火入荒陵化宝衣。
徒使词臣庾开府,咸阳终日苦思归。
出现在诗人笔下的不是秀丽的山川风物,而是萧条、荒芜的宋梁遗迹。不必讳言,诗人的情感是苍凉的。但在鼓铸意象时,他却着意化静为动,力避板滞。于是,映入读者眼帘的是:烈马在参天古树下引颈长嘶,泽雉绕着空城鼓翼翻飞,狂风吹来片片落叶,火焰从荒陵中升腾而起,这就形成一种飞动的气势,而使全诗具有浑灏之致。《石洲诗活》认为它“实胜”《西塞山怀古》,或许正是着眼于此。
笔力雄健,还体现在诗人每能于他人不到处别生眼目,以饱含哲理的议论,一扫衰飒之气,使诗意升华到较高的境界。如《汉寿城春望》,前六句铺陈古城的凋敝,似有哀婉之意。后两句却出人意料地续以“不知何日东瀛变,此地还成要路津”的议论,使诗意陡转,奇境顿开。于是,哀婉一变而为亢奋。又如《故洛城古墙》:
粉落椒飞知几春,风吹雨洒旋成尘。
莫言一片危基在,犹过无穷来往人。
几度春秋,几度风雨,洛阳的古城墙早已零落成泥,面目全非。这固然使人感到时代的变迁、岁月的无情。但读者未及怅惘,诗人便以灵光独运之笔,拓出发人深思的理念:古城墙虽已破败不堪,只剩一片“危基”横亘于此,但过往者却仍络绎不绝,可知其生命力犹在、吸引力未泯。这样,又何必为它外表的衰败而叹惋呢?这自是深蕴骨力之笔。
二、因意遣词,即小见大
诗人在谋篇手法上往往是:对某一史实偶有所感,从一点生发开去,精骛八极,神游千载,撷取丰富的意象材料,然后因意遣词,既力求想象的新奇,又力求感受的真切。《金陵五题并引》云:
余少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尝有遗恨。后为历阳守,跂而望之。适有客以金陵五题相示,逌尔生思,欻然有得。他日友人白乐天掉头苦吟,叹赏良久,且曰:“石头题诗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词矣!”余四咏虽不及此,亦不辜乐天此言尔!
由引可知,诗人写作《金陵五题》时,尚未到过那六朝故都。因而,这组诗全凭想象虚构而成。诗人有感于六朝旧事,胸中先“立定一篇主意”,然后运以穷尽幽冥的想象力,铸为生动可感的形象。此即所谓“逌尔生思,欻然有得”。且看引中提及的《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诗人要表现的是石头城的荒凉寂寞,全诗正是根据这一立意来驱驭辞藻,熔铸意境。诗人的高明在于:不从正面直接说破自己的感觉,而把它赋予潮水和明月,让潮水来感知其寂寞、明月来窥见其荒凉。这样措辞,别开生面而又合情入理。我们不能不服膺诗人善于生发、想象的艺术功力。《谢叠山诗话》曾称赞这首诗“意在言外,寄有于无”,“有风人遗意”,不为无见。
在因意遣词的过程中,诗人善于运用典型化的手法,即小见大,观微知著。如《金陵五题》中的《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里,朝代沦替、富贵不常的重大主题是通过燕子做巢这一特写镜头凸现出来的。乌衣巷是晋代王导、谢安等世家豪族的居所。当时,王、谢二族的声势何等煊赫!然而如今,昔日在王、谢堂前栖息的燕子飞入寻常人家衔泥做巢。这就含蓄地告诉人们:随着时光的流逝,王、谢二家的华贵宅第已沦为普通百姓的住房,旧时的“王谢风流”已荡然无存。因而,以富贵自恃者当知自警。燕子作巢,这本是区区小事,但诗人却通过它表现了如此深刻的内容,引起人们如此丰富的想象。这就是即小见大。前人对此交口赞誉。施补华《岘傭说诗》云:
若作燕子他去,便呆。盖燕子仍入此堂,王、谢零落,已化为寻常百姓矣。如此则感慨无穷,用笔极曲。
唐汝询《唐诗解》亦云:
不言王、谢堂为百姓家,而借言于燕,正诗人托兴玄妙处,后人以小说荒唐之言解之,则索然无味矣。
何文焕《历代诗话考索》则云:
妙处全在“旧”字及“寻常”字。四溟云:“或有易诸曰:‘王谢堂前燕,今飞百姓家。’点金成铁矣。”谢公又拟之曰:“王谢豪华春草里,堂前燕子落谁家。”尤属恶劣。
皆可谓知者言。诗人这里所运用的以个别反映一般的典型概括法,对后人颇有影响。杜牧的《赤壁》等诗便明显带有师承刘禹锡的痕迹。
三、即景骋情,妙造自然
唐人咏史诗,咏叹古事者少,咏怀古迹者多。刘禹锡的咏史诗也每每从浏览古迹起笔,抒写吊古伤今之情;这种情又往往淡水着盐般地融化在诗人精心罗致的景物中,而并不直接流露。这就是说,诗人注意即景骋情或借景抒情。这样,其诗中出现的“自然”,往往是人为的“自然”,诗化了的“自然”,经过妙手斧凿的“自然”。如《台城怀古》:
清江悠悠王气沉,六朝遗事何处寻?
宫墙隐嶙围野泽,鹳夜鸣秋色深。
若隐若现的宫墙所围着的已不是玲珑楼阁,而是草木凋零的野泽;秋风所传来的也不是婉转歌声,而是鹳的凄厉的哀唳。这些景物看似信手拈来,实则乃意匠精心组合而成。而诗人悲怀往事的凄凉、萧瑟之感正渗透于其中。胡震亨认为:“诗人咏史最难,妙在不增一语,而情感自深。”所谓“不增一语,而情感自深”,岂不正是指这种触情于景的手法?又如《后梁宣明二帝碑堂下作》:
玉马朝周从此辞,园陵寂寞对丰碑。
千行宰树荆州道,暮雨萧萧闻子规。
这里的“景语”也悉为“情语”。“子规”即杜鹃,传为蜀帝杜宇化成,其声本自悲切,而又啼于“暮雨萧萧”之际,再加上那古道、墓树(“宰”,墓也。《公羊传·僖公三十三年》:“宰上之木拱矣。”),景色该是何等令人不堪!诗人的满怀抑郁便通过这一景色传达出来。这样,不仅笔墨省净,而且余味无穷。前人所津津乐道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以及“不增一语,而情感自深”,即此之谓。诚然,这并非刘禹锡的发明,但运用手法之高妙,却少有其匹。
刘禹锡的咏史诗绝大部分是有所寄托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每篇都有一番微言大义隐寓其中,需要我们细心把它寻绎出来。事实上,诗人某些咏怀古迹的作品只是抒发一种怀古之幽情,而并不含有讽今或示志的宗旨。这类作品往往刻意布置一种肃穆、迷茫、发人幽思的氛围,虽无寄托,却同样是情景相融的佳什。如《金陵五题》中的《生公讲堂》:
生公说法鬼神听,身后空堂夜不扃。
高坐寂寥尘漠漠,一方明月可中庭。
明月、尘埃、空堂、鬼神——从这些互相作用的景物中,透露出的只是诗人面对历史陈迹时的怅惘和回溯往古、意识到盛衰无定后的些微感伤。它既非针砭现实,也非借以明志,却显示出驭景造境的高超技巧。因而同样值得我们重视。
四、章法多变,摇曳生姿
“诗贵性情,亦须论法。”刘禹锡的咏史诗以意运法,不蹈故常,“或先述己意而以史事证之;或先述史事而以意断之;或止述己意而史事暗合;或止述史事而己意默寓”。这样就显得错综多变,摇曳生姿,而不致令人有单调、枯寂之感。如《咏史二首》,前一首先述史事,然后直抒胸臆,铿锵明誓,口吻为第一人称。后一首同样先述史事,却以问作结,不下论断,而断语已默寓其中,口吻为第三人称。两诗一明白袒露,一含蓄委婉,联缀在一起,既有相映之趣,又有跌宕之妙。另如讽刺前代帝王荒淫误国的几篇作品,旨归虽同,章法则异:《台城》将“万户千门成野草”与“只缘一曲后庭花”作为前因后果直接揭示给读者,径下论断,一无忌讳。《三乡驿楼伏睹玄宗望女几山诗,小臣斐然有感》却只攫取“三乡陌上望仙乡,归作霓裳羽衣曲”这一历史片断,以略带感情色彩的笔墨进行客观描述,意在言外,婉而多讽。而《魏宫词二首》则从宫女着笔,发挥细节材料的妙用:
其一
日晚长秋帘外报,望陵歌舞在明朝。
添炉火欲熏衣麝,忆得分明不忍烧。
其二
日映西陵松柏枝,下台相顾一相悲。
朝来乐府长歌曲,唱著君王自作词。
以宫女触景生情、感念旧主的两个细节,暗点出亡国之痛和魏帝当年是怎样沉迷女色,专宠后宫,纡徐曲折,言近旨远。较之上述两诗,手法又自不同。至若一篇之中,诗人更是竭尽腾挪变化之能事,“首尾开合,繁简奇正,各极其度”;“抑扬顿挫,长短节奏,各极其致”;“点缀关键,金石绮彩,各极其造”。对此,本章不拟赘述。
综上所述,刘禹锡的咏史诗正是以博大精深的思想内容和独具灵光的艺术形式,确立了其在咏史诗发展史上的地位。与左思和六朝诗人比,刘禹锡的咏史诗纳入了更广泛的社会内容,表现了更深刻的思想主题,而不是汲汲于一己牢愁,仅对“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现实发出不平之鸣。同时,左思和六朝诗人多借历史事件以寄讽,而较少描写历史胜地的风物,即景抒情。这就是说,他们尚不知驾驭“咏怀古迹”这一咏史诗的变体。而刘禹锡则往往从地方风物起笔来评论古史,抒写时艰,寄寓思古之幽情,把咏史与咏怀古迹融成一气。在表现手法上,刘禹锡注重因意遣词,即小见大,移情入景等等,这就更为左思和六朝诗人所不及。与杜甫比,他们都能把论史与伤时结合起来,但刘禹锡的借古讽今之作,似比杜甫有更强的针对性。杜甫多抒写对国家局势的忧念和对古代太平盛世的向往,而绝少对现实的鞭挞、朝政的指斥。刘禹锡则直接把揭露和批判的矛头指向执政者,赋予咏史诗以美刺比兴、显忠斥佞之旨。可以说,杜甫侧重于“忧”,而刘禹锡侧重于“讽”。同时,由于刘禹锡有着更为进步的历史观,其政治识见也比杜甫更为高明。即如刘禹锡所一再表述的兴亡系于人事而不系于地形的思想,在杜甫的咏怀古迹之作中便难以觅见。而刘禹锡在咏史诗中所表现出的对理想的执着追求,对节操的自我捍卫,亦似更具撼人心魄的力量。在形式上,刘禹锡的咏史诗则比杜甫更趋精炼。六朝咏史诗习用五古,有较大的自由驰骋的余地。杜甫多用七律,化繁为简,已属不易。而刘禹锡则除用古诗、律诗外,更常用绝句,选取典型事件、典型场面,以个别反映一般,显得含蓄凝练,饶有情趣,如《金陵五题》。在手法上,刘禹锡比杜甫更重渲染环境氛围和运用细节材料,每每先展示一片荒凉冷落、黯淡无光的背景,再从这一背景上推出一个包蕴无穷的特写镜头,而让抒情主人公隐身其中,与画面保持同一色彩。较之杜甫的《咏怀古迹五首》,“景”所发挥的作用似乎更大,虽然就总体而言,杜甫的成就是刘禹锡所望尘莫及的。与约略同时的李贺比,李贺固善“探寻前事”,想象力较刘禹锡更为丰富。但李贺的咏史诗,“大多着重于表现某一种美丽的想象和浪漫情绪,较少深义”,不像刘禹锡那样缘事而作,多有寄托。此外,李贺取材较窄,并多用古体,因而其典型概括的能力亦似稍逊于刘禹锡。至若其气骨,则更较刘禹锡为弱。与后来李商隐、杜牧比,刘禹锡亦有独擅胜场处。李商隐“博学强记,俪偶繁缛,长于律诗,尤精咏史之作”。因为政治上的失意,李商隐和刘禹锡一样,每每借古讽今,针砭现实。但李商隐毕竟仅仅是不由自主地被冲到政治斗争漩涡的边沿,并未沉浮于其中。而刘禹锡则直接卷入了政治斗争漩涡的中心,在其中沉浮多年。因此,刘禹锡的咏史诗表现出比李商隐更深广的忧愤和更深刻的观察力。同时,由于其“骨力豪劲”,诗的格调也不像李商隐那般凄婉、哀怨。在艺术上,李商隐含蓄似过之,但由于过分讲求含蓄,却也在某种程度上带来了晦涩的弊病,反不及刘禹锡清新、明朗。杜牧的咏史诗亦寓有深沉的忧国忧民之思,“意直而词隐,晔然有骚人之思”,并“好异而畔于理”。即爱作翻案文章,其出语警策,“流光四照”,为刘禹锡所不及。但刘禹锡咏史诗的境界却比杜牧更为阔大,笔力也更为雄健,并且杜牧诗的某些表现手法也是自刘禹锡处师承、借鉴而得。要言之,李商隐以精深称,杜牧以俊爽称,刘禹锡则以豪健称。他们在咏史诗的发展上互相辉映,各有千秋,我们不必强为轩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