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风义高伟
——刘禹锡抒情诗的特征之二
刘禹锡的抒情诗不仅多为“风力遒劲”的佳什,而且多为“风义高伟”的力作。这里,我们所使用的“风义”一词的概念内涵,略同李商隐诗“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注1,孔武仲诗“御史吾故人,风义今为伟”,以及苏轼文“风义之厚,足以愧激颓靡也”,余靖文“敦树风义,远锡书教”中的“风义”,实指道义和情谊。抒情诗所抒写的固然是一己之情怀,然而,由于作者在纵横交错的社会坐标图上有着自己既定的位置,其个人的理想、志趣和喜怒哀乐,不可避免地会带有时代、阶层乃至集团的浓重色彩。这样,抒情诗作者在抒写一己情怀的同时,也就必然会涉及抒情主人公以外的其他事件和人物,并且不能不对它们作出或直言无忌或闪烁其词的评价。而一个优秀的抒情诗作者,总是把这当作道义上的使命,欣然肩负起来,于咏怀之际,对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物和事件表示出或爱或憎或怜的种种复杂感情。所谓“风义”,虽然并不等同于这种感情,却包含在这种感情之中。刘禹锡是中唐政治革新集团的中坚,和这个集团的所有成员一样,他曾在政治斗争的漩涡里沉浮多年,历经白云苍狗的变化。因而,他在抒情诗中必然分外鲜明、分外强烈地流露出这种感情,以“敦树风义”,“愧激颓靡”。这样,“风义高伟”,便也成为他的抒情诗的重要特征之一。
注1《哭刘》。
“风义高伟”,在刘禹锡的抒情诗中具体表现为:
一、不改初衷,汲汲于未竟的革新事业
革新事业的半途而废,在刘禹锡的心灵深处留下了永难平复的创痛。然而,即使在谪守巴楚、孤苦无援的险恶条件下,他仍然坚持自己的理想,企冀着有朝一日能回到朝廷,重整旗鼓,将未竟的革新事业进行到底。元和四年,“八司马”中的程异承召回京,刘禹锡便意味深长地嘱咐他:“初心不可忘。”而在抒情诗中,刘禹锡也屡屡曲折有致地摅写其汲汲于革新事业的情怀。如《武陵书怀五十韵》:诗中“筑台先自隗,送客独留髡”两句既是感怀战国时郭隗和淳于髡的事迹,也是追忆自己当年见知于顺宗及“二王”、参与运筹革新大计的亲身经历。“就日秦京远,临风楚奏烦。南登无灞岸,旦夕上高原”四句则是倾吐埋藏在心底的回京重整旧业的强烈渴望。
诗人并不以一己之挫折为意,可是一想到革新事业受挫,他却不能不悲从中来:
应怜一罢金闺籍,枉渚逢春十度伤。
——《朗州窦员外见示与澧州元郎中郡斋赠答长句二篇,因而继和》
诗人“逢春”而悲,是因为春天的繁荣景象会使他联想起注入了自己全部心血的革新事业,当年也曾有过这样的盛况,如今却被保守势力摧残殆尽,而自己远离“金闺”,不能面折廷争,以图复兴。
尘衣纷未解,幽思浩已盈。
风莲坠故萼,露菊含晚英。
——《秋晚题湖城驿池上亭》
这“风莲坠故萼”的情景,在有心的诗人看来,正是革新事业惨遭摧残的生动写照。于是,他未及拂掉衣上的征尘,“剪不断,理还乱”的“幽思”便袭上心来。这当然是难忘初衷的缘故。而当结束“弃置”生活、回到京城后,更是“在在处处”都引起诗人百感交集的回忆。《初至长安》云:
左迁凡二纪,重见帝城春。
老大归朝客,平安出岭人。
每行经旧处,却想似前身。
不改南山色,其余事事新。
在左迁二纪的不平中,交织着重回京都的喜悦。诗人徜徉“旧处”,回首当年,情不能已。若非“初心”未改,又何至于此?篇末暗寓物是人非、今昔异貌的沧桑之感。
“感时江海思,报国松筠心。”诗人回到朝廷后是切望能改革弊政、有所建树的。然而,这时,朝政大权已悉为宦官所控制,唐文宗形同傀儡,牛李党争也愈演愈烈,而诗人早年的同志柳宗元、吕温、王叔文等又都已亡故,诗人不免陷于孤掌难鸣的境地。这样,他在抒情诗中多次表露的复兴革新事业的理想也就没有实现的可能了。于是,诗人只好请求外调,在“三任上州刺史”期间,刷新地方政治,使人民免于饥寒,以此来稍慰初衷。
二、不忘旧侣,拳拳于当年的战斗情谊
诗人早年“出入金马门,交结青云士”,与太子侍读王叔文、太子侍书王伾及柳宗元、韦执谊、韩泰、程异、吕温等人志同道合。革新失败后,王叔文被杀,王伾、柳宗元、吕温等先后病死贬所,诗人与其他几个幸存者也天各一方,讯息难通。然而,时间和地理的阻隔并没有使诗人淡忘当年的手足之情,在抒情诗中,他经常抒写对旧侣的深切怀念。如:
举世往还尽,何人心事同?
几时登岘首,恃旧揖三公。
——《分司东都,蒙襄阳李司徒相公书问,因以奉寄》
弥年不得意,新岁又如何?
念昔同游者,而今有几多?
——《岁夜咏怀》
尘息长道白,林清宿烟收。
回首云深处,永怀帝乡游。
——《登陕州城北楼却寄京都亲友》
知音已逝,盛游难再。这茫茫尘世、芸芸众生,竟无一人可通心志。因而,除夕之夜、登临之际,诗人倍感无人与语的寂寞,怀旧之情也便更难排解地在心头盘旋往复。
“骚人昨夜闻,不叹流年惜众芳。”确实,每当忆及抱恨而终或流放在外的旧侣,诗人旷达乐观的态度便为悼念、哀婉的情绪所代替:
征途出灞涘,回首伤如何?
故人云雨散,满目山川多。
行车无停轨,流景同迅波。
前欢渐成昔,感叹益悲歌。
——《请告东归,发灞桥却寄诸僚友》
曾经唱出“人生不失意,焉能暴己知”的壮歌的诗人,可以将自己宦途的播迁视若等闲,却禁受不住“故人云雨散”、“前欢渐成昔”这一冷酷现实的折磨,而怆然吟出“回首伤如何”的“悲歌”,让那感情的洪水一时漫过意志的堤坝。这正说明诗人拳拳此心对道义的忠实和对友谊的执着。
在刘禹锡的抒情诗中,对旧侣的忆念常常是和对革新事业的缅怀融为一体的。对旧侣的念之烈正出于对革新事业的爱之深。试看《洛中逢韩七中丞之吴兴口号五首》其一、其二、其三:
其一
昔年意气结群英,几度朝回一字行。
海北天南零落尽,两人相见洛阳城。
其二
自从云散各东西,每日欢娱却惨凄。
离别苦多相见少,一生心事在书题。
其三
今朝无意诉离杯,何况清弦急管催。
本欲醉中轻远别,不知翻引酒悲来。
“韩七中丞”,即八司马之一的韩泰。大和元年(827),韩泰除湖州刺史。赴任途中,与刘禹锡相会于洛阳。久别重逢,这本是一件快事,而他们又都刚刚结束巴山楚水和三湘百越的辗转流徙,这也未尝不值得庆幸。然而,诗中却弥漫着“欢娱却惨凄”的气氛。因为由今日的“两人相见洛阳城”,诗人不能不想到更多的旧侣却已“海北天南零落尽”,从而引起一连串欣慰而又辛酸的回忆:当年的“意气结群英”,“几度朝回一字行”,以及后来的“云散各东西”,“一生心事在书题”——这里的“一生心事”,当然是指他们共同为之奋斗的革新事业。它像一条柔韧的纽带,始终维系着革新者们的友谊。此时此际,旧侣亡故之苦和旧业夭折之痛便一齐冲击着诗人的心扉,使他“本欲醉中轻远别,不知翻引酒悲来”。在保守势力的打击迫害面前,诗人是铁骨铮铮、不可稍屈的,可是对意气相投的旧侣,他却怀着怎样一副柔肠啊!
三、不泯宿仇,耿耿于政敌的阴毒行径
诗人对扼杀了自己的理想、事业和同志的政敌是深恶痛绝、无意妥协的。在他看来,与政敌妥协,便是对理想、事业和同志的背叛,也是对道义的亵渎。“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他不仅在《聚蚊谣》、《百舌吟》、《飞鸢操》等讽刺诗中,对他们进行辛辣嘲讽,而且在抒情诗中也不时对他们的阴毒行径加以揭露。《学阮公体三首》其三云:
昔贤多使气,忧国不谋身。
目览千载事,心交上古人。
侯门有仁义,灵台多苦辛。
不学腰如磬,徒使甑生尘。
“侯门”句语出《庄子·胠箧》:“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诗人以之来揭露正得宪宗恩宠的政敌不过是假仁假义的窃国大盗。他们为谋取一己私利而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可谓“辛苦甚矣”。仅此一笔,便将其丑恶面目披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自然,揭露得更深刻的还是《萋兮吟》:诗人反用《诗经·小雅·巷伯》之意,有层次地在笔下再现了永贞年间的政治斗争的刀光剑影,披露了顺宗内禅的真相。“浮云”蔽“白日”,“秋风”摧“兰蕙”,这正象征着政敌们一方面用花言巧语蒙蔽圣听,一方面以百倍的疯狂对革新志士横加迫害。“万货列旗亭”四句既是诗人自己惨痛的切身感受,也是诗人代革新志士所作的控诉:他们因“名高”而遭致诋毁,犹如晶莹的“明珰”,必然为贪心者所嫉。“勿谓行大道”两句则流露了诗人对世事翻覆无定的深沉感慨。最后,诗人自誓绝不给政敌以丝毫怜悯。在《武陵书怀五十韵》中,诗人更以“鸢飞入鹰隼,鱼目俪玙璠”这样的“含机而不露”的诗句,揭露政敌们如同外秉鹰隼之形、内怀蝼蚁之心的飞鸢一样卑劣、猥琐,并对宪宗朝贤愚易位、鱼目混珠的现状表示愤慨。
值得注意的是,诗人有时还直接把揭露的矛头指向保守势力的总后台宪宗。《和牛相公雨后寓怀见示》一诗中有云:
晓看纨扇恩情薄,夜觉纱灯刻数长。
树上早蝉才发响,庭中百草已无光。
由“纨扇”一典,可知诗人所抨击的对象为宪宗无疑。宪宗是在宦官俱文珍等人的拥立下演出了一场不大光彩的逼宫戏后登基的。即位的第二天,他便大兴问罪之师,贬王叔文为渝州司户,王伾为开州司马。时隔一月,又将刘禹锡、柳宗元等革新志士贬斥出京。“树上早蝉才发响,庭中百草已无光”,正是对这一情形的巧妙借喻。其中,融入了诗人几多愤怒和不平?当然,这首诗写在诗人晚年,其时宪宗也已作古。但这不是恰好说明,诗人对包括宪宗在内的政敌们当年的所作所为始终耿耿于怀,不愿“相逢一笑泯恩仇”吗?
上述“风义高伟”的三方面表现实际上是互为因果、密不可分的。诗人不忘旧侣、不泯宿仇,自然是因为未改初衷、依然故我的缘故;而他不改初衷,又与旧侣冤死、宿仇未解、块垒难平不无关系。它们根源于诗人对道义的笃信、对友谊的忠贞和对气节的坚持。没有“铁肩担道义”在先,便没有“妙手著华章”在后。在这里,艺术技巧固然是重要而且必要的,然而起决定作用的却是诗人的品德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