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类文本的继承和优化关系

前面已经指出，这两类本子有不少具体的段落、语句是相同的。前半回两者完全相同或差异很小的段落、语句所占比重尤其大。前面列出的引文中两者也有相同的语句。这些都表明，其中的一种文本相应地继承了另一种文本。它们之间的此种关系，还反映在一个颇独特的现象上：戚序本类型的情节推演，好多处以“且说”开头，梦稿原抄同样如此开头，或者以“却说”代之。以这样开头的语句按顺序列出如下：

（1）戚序本：且说薛姨妈闻知湘莲已说定了尤三姐为妻心甚喜悦（甲辰本：心中甚是喜欢）；梦稿原抄：且说薛姨妈闻知湘莲已说定了尤三姐为妻心中甚喜。

（2）戚序本：且说宝钗随着箱子到了自己房中；梦稿原抄：且说宝钗到了自己房中。

（3）戚序本：且说薛蟠听了母亲之言急忙下请帖置办酒筵；梦稿原抄：且说薛蟠听了母亲之言急下了请帖办了酒席。

（4）戚序本：且说宝玉拉了黛玉至宝钗处来道谢；梦稿原抄：且说宝玉和着黛玉到宝钗处来。

（5）戚序本：且说赵姨娘因见宝钗送环哥儿物件（列藏本、甲辰本：送环哥之物）；梦稿原抄：且说赵姨娘因见宝钗送了贾环些东西。

（6）戚序本：且说宝钗送东西的丫头回来说；梦稿原抄：却说莺儿带着老婆子们送东西回来。

（7）且说袭人见宝玉便问你怎么不逛就回来了你原说约着林姑娘两个同到宝姑娘处道谢去；梦稿原抄：且说宝玉送了黛玉回来想着黛玉的孤苦不免也替他伤感起来了因要将这话告诉袭人。

（8）戚序本：且说凤姐见平儿送出袭人回来复又把平儿叫入房中；梦稿原抄：却说平儿送出袭人进来回道。

情节进展的这种特殊衔接词在两类本子对应段落的频繁使用，也表明这两类本子存在密切联系。那么，戚序本类型和梦稿本类型第六十七回，究竟谁先谁后呢？下面列出两类本子的另一种重要段落，这些重要段落呈现的文字差异，直接而具体地表明，其中的一种文本是修改另一种文本后的结果。

（1）戚序本：却说柳湘莲见尤三姐身亡迷性不悟尚有痴情眷恋被道人数句偈言打破迷关竟自削发出家跟随道人（列藏本、甲辰本：跟随疯道）飘然而去；梦稿原抄：柳湘莲见三姐身亡痴情眷恋被道人数句冷言打破迷关竟自截发出家跟随这疯道人飘然而去。

很明显，梦稿本和戚序本的此处差异，是梦稿本删除和修改戚序本此段落中一些文字后的结果。对戚序本类型这些文字的删除和修改都正合宜。其中，以“尚有”形容“痴情眷恋”有语病，因而删“尚有”。“迷性不悟”不如“痴情眷恋”具体，而且接着讲到“打破迷关”，故前者可删。“冷言”代替“偈言”，与人物特点更合拍。

（2）戚序本：你珍大嫂子的妹妹尤三姐他不是已经许定了给你哥哥的义弟柳湘莲的这也很好不知为什么尤三姐自刎了湘莲也出了家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宝钗听了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语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前生命定活该不是夫妻妈所为的是因有救哥哥的一段好处故谆谆感叹如果他二人齐齐全全的妈自然该替他料理如今死的死了出家的出了家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梦稿原抄：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经许定给你哥哥义弟柳湘莲了么不知为什么自刎了那湘莲也不知往那里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的宝钗听了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语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前儿妈妈为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

这个段落中，戚序本和梦稿本有大量完全相同的语句，而戚序本和梦稿本相比多出的语句或文字，全属不大合适或多余的字句。梦稿本和戚序本相比新增的字词都合宜。这些只能表明，梦稿本类型本子，是在修改戚序本类型文本基础上形成的。

（3）戚序本：外面小厮回说张总管的伙计送了两个箱子来；梦稿原抄：外面小厮进来说管总的张大爷差人送了两个箱子东西来。

梦稿本以“管总的张大爷，差人”代替戚序本“张总管的伙计”。如此修改的必要性在于，薛蟠要做什么事，是给“管总的张大爷”说，反过来，首先也是他们两者的关系。就如第四十八回讲到的当铺揽总的张德辉。另外，“两个箱子东西”比“两个箱子”更确切具体。

（4）戚序本：若不是特特的带来必定是要放到年底下才送进来呢你也诸事太不留心了薛蟠说想是我在路上叫贼把魂唬掉了还没归壳呢；梦稿原抄：要不是特特的带来大约要放到年底下才送来呢我看你诸事也太不留心了薛蟠笑道想是我在路上叫人把魂打掉了还没归窍呢。

显而易见，后者是在前者基础上优化的结果。其中，“必定”修改为“大约”，“归壳”修改为“归窍”，两类文本的关系清晰。

（5）戚序本：今儿宝姑娘送来这些东西可见宝姑娘素日看姑娘甚重姑娘看着该欢喜才是为什么反倒伤感这不是宝姑娘送东西为的是叫姑娘喜欢这反倒招姑娘烦恼了（列藏本、甲辰本：烦恼了不成）；梦稿原抄：今儿宝姑娘送来的这些东西可见宝姑娘素日看着姑娘狠重姑娘看着该欢喜才是为什么反倒伤起心来这不是宝姑娘送东西来倒叫姑娘烦恼了不成。

两相对比，很明白，戚序本类型“为的是叫姑娘喜欢”，前面的话中实际已包含了这层意思，后面的话语中再提起反而成了累赘，因而删除。“倒叫姑娘烦恼了不成”无疑比“倒招姑娘烦恼了”更出色。

（6）戚序本：你们姑娘哭的原故不为别的为的是宝姑娘送来东西少所以生气伤心妹妹你放心等我明年往江南去与你多多的带两船来；梦稿原抄：你们姑娘的缘故想来不为别的必是宝姑娘送来的东西少所以生气伤心妹妹你放心等我明年叫人往江南去给你多多的带两船来。

梦稿本增加“想来”使宝玉的话语较婉转，删除“哭”免黛玉难堪。虽然宝玉是玩笑话，“我明年叫人往江南去，给你多多的带两船来”，合乎情理；“我明年往江南去，与你多多的带两船来”，宝玉不可能定下自己去江南这样的大事，有空头人情之嫌。

（7）戚序本：想他那样一个伶俐人未必是真跟了道士去罢柳大哥他会些武艺又有力量或者看破了道士有些什么妖术邪法的破绽出来故意假跟了去在背地里摆布他；梦稿原抄：内中一个道别是这么着罢众人问怎么样那人道柳二爷那样个伶俐人未必是真跟了道士去罢他原会些武艺又有力量或者看破道士的妖术部法特意跟他去在背地里摆布他。

梦稿本在戚序本基础上，既做了细致修改，还增加席中人的对话，小场面描写也愈加丰满。

上面的这些重要例子，只是这两类文本中大量表明两者关系的段落、文句中的很少部分。它们是确凿的无可置疑的直接证据，足以表明，梦稿原抄类型第六十七回，是以戚序本类型第六十七回为改稿和优化的基础。

再来看两类文本的内容和风格差异蕴涵的版本意义。下面列出的戚序本类型第六十七回一大段话，梦稿原抄类型第六十七回完全没有。凤姐和平儿的这段议论涉及的内容，对于底本类型的辨别有重要启示。

戚序本：凤姐冷笑道这是什么叫兄弟喜欢这是给他的毒药吃呢若论亲叔伯兄弟中他年纪又最大又居长不知教导学好反引诱兄弟学不长进担罪名儿日后闹出事来他在一边缸沿上站着看热闹真真我要骂也骂出口不来再者他那边府里的丑事坏名儿已经叫人听不上了必定也叫兄弟学他一样才好显不出他的丑来这是什么做哥哥的道理倒不如撒泡尿浸死了替大老爷死了也罢了活着作什么呢你瞧东府里大老爷那样厚德吃斋念佛行善怎么反得了这样一个儿子孙子大概是好风水都叫他老人家一个拔尽了平儿说想来不错若不然怎么这样差着格儿呢。

凤姐讯知贾琏偷娶尤二姐的来龙去脉，愤懑难抑，进而评论与这一事件直接关联的贾珍。凤姐对贾珍、对东府（宁府）的这段议论，实是刻毒之极。却连平儿也认为凤姐的说法合理，这一定有具体的令人信服的理由。其中“倒不如撒泡尿浸死了，替大老爷死了也罢了，活着作什么呢”，与之对应的具体事例，首推现存的各重要本子中都已删除具体描写，只在诗句中有所反映，最遭唾弃的贾珍主导的淫丧天香楼这一背景情节。别的事都够不上凤姐刻毒咒骂贾珍“倒不如撒泡尿浸死了”。但这样的刻毒咒骂，用于抨击戚序本类型第六十七回之外已知各回呈现的贾珍，显然不合适。实际上，这从一个重要侧面提示：戚序本类型第六十七回来源于作者的早期稿本。

从小说的整体风格来看，戚序本类型和梦稿原抄类型第六十七回的风格差异，主要反映在后半回。这从两者的回目差异就可以看出来。列藏本、甲辰本、戚序本第六十七回回目是：馈土物颦卿念故里 讯家童凤姐蓄阴谋（“念”字戚序本作“思”）”。戚序本类型第六十七回后半回描写的内容，也与回目中“讯家童凤姐蓄阴谋”相符。另外，卞藏本保存了第三十三至八十回回目，其中卞藏本第六十七回回目和列藏本、甲辰本该回回目完全相同。由此可以推断，很可能，卞藏本所据最终来源作者稿本原也有这种类型第六十七回。

就小说的文学水准或更具体的文学技术而言，戚序本类型本子，对凤姐讯知贾琏偷娶尤二姐的来龙去脉以后的愤恨心态，以凤姐和平儿的议论，尤其是凤姐的大量针对性评论的方式来描述。“凤姐蓄阴谋”与此密切相关。可是，这种类型本子第六十七回后半回采取的大段评论方式，虽然和回目中明示的“凤姐蓄阴谋”合拍，却算不上高明的描写方法。其中凤姐的大段议论就是如此。这种方式的大段议论，也与《红楼梦》描写的家族生活有关，但并非是事件的实际推演。这样的议论尽管并未完全脱离作者叙述的事件，却至少削弱和冲淡了作者着力描写的事件本身。凤姐下面的两段话可作这类议论的代表，但其中对俗语的引用已可见《红楼梦》用语的一个重要特色。

戚序本：凤姐说天下那有这样没脸的男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见一个爱一个真成了喂不饱的狗实在的是个弃旧迎新坏货只是可惜这五六品的顶带给他他别想着俗语说的家花那有野花香的话他要信了这个话他可就大错了多早晚在外面闹一个狠没脸亲戚朋友见不得的事出来才罢手呢。

戚序本：平儿说珍大爷干这样事珍大奶奶也该拦阻不依才是凤姐说可是这话呢珍大奶奶也不想一想把一个妹子要许上几家子（列藏本、甲辰本：几家子弟）才好呢先许了姓张的今又嫁了姓贾的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都嫁到贾家来难道贾家的衣食这样好不成这不是说幸而那一个没脸的尤三姐知道好歹早早死了若是不死将来不是嫁宝玉就是嫁环哥儿呢总也不见给那妹子留一些儿体面叫妹子怎么抬头竖脸的见人呢妹子好歹也罢咧那妹子本来也不是他亲的而且听见说原是个混账烂桃难道珍大奶奶现做着命妇家中有这样一个打嘴现世的妹子也不知道羞臊躲避着些反倒大面上扬名打鼓的在这门里丢丑也不怕笑话么再者珍大爷也是做官的人别的律例不知道也罢了连个服中娶亲停妻再娶使不得的规矩他也不知道不成你替我细想想他干的这件事是疼兄弟还是害兄弟呢。

梦稿原抄类型第六十七回后半回的风格与戚序本类型后半回差异显著。梦稿原抄的回目是：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闻秘事凤姐讯家童。其中后半回描写的内容也与回目密切相合，中心内容就是“凤姐讯家童”。梦稿原抄类型本子凤姐步步紧逼“讯家童”，无一句话多余，干练且众多人畏惧的凤辣子的人物特点，跃然如见。诚然，梦稿原抄类型中凤姐的话语也不少，但这些话语几乎都是与人物的具体行动直接相连的口语，是与推演的故事、发展的情节不可分离的关键内容。这与戚序本类型后半回那种单纯性议论差异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