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烟雨任平生

认识他时，他刚进入研究生深造阶段。他从小生长在天府之国，养人的气候和川味美食，造就了圆润的体型，白净的肤质，具备了川渝人特有的气质。据他的话，喜欢美食和养生，分不开，舍不了。

他平日经常打游戏，一个足球游戏，一场网络争霸，常常一玩便是一整天。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我有一次问他：“怎么那么爱玩游戏？”

他乐呵呵一笑：“游戏人生，人生游戏。”

有一次，我诵《金刚经》，念至文末：“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他便跟诵道：“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样我来了兴致，他竟然还有这样一份善根。与他同龄的学生中，能够接触佛家经典，也是少有的。

诵经毕，我问他：“以前读过《金刚经》? ”

他点点头，点起一支烟，和我说出了自己鲜有人知的过往经历。

他说：“我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家父突然病重住院，经查为食道癌，不久便离开人世。”

知道这样的话题比较敏感，我不作声响，听他继续说下去。

他思绪陷入回忆，继续淡淡地说道：“那时候，全家人不知所措，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当我站在病床前，亲眼看着父亲呼吸停止，最终而去的时候，脑海一片空白。这么早？这么仓促？这么让人措手不及？我的心里是混乱不堪的。但是接下来的日子，我深知身边的母亲受挫不会比我轻。我只能承担，只能直面这样残酷的事实，只能按捺下复杂的心情去安慰母亲，陪着她，走过一段遥遥无期的似乎看不到什么希望的日子。”

“也就是父亲离开的那段日子，家中一位长辈送我一本《金刚经》，让我坚持读诵。我每天读，经常脑海空空不知所想之时便拿起经文读。偶尔读到一些字句，感受到苦不堪言的人生现实，偶尔又觉得倍感力量，偶尔体会到人生一场梦，似乎应该懂得放下一些沉重的担子，偶尔又觉得人生磨难重重。”

我说：“是的，如同张爱玲所言，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后来，他慢慢放开了一些包袱，一个人继续完成学业，一个人去思考，一个人去面对属于自己的苦难。甚少向别人提起。

再后来，美食和游戏成了他的日常相伴。

由此明白，他始终听一些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歌，按他的说法，经典老歌，如同美酒，越久越醇。

我总在想，人人皆有苦难，只是苦难的程度不同而已。苦难或许不为人知，或许不愿人知，更或许别人知晓了，也未必能够感同身受。如同这位看似乐呵呵的无忧无虑的年轻人一样，谁又能想到他曾承受了或许很多人难以面对的困苦。

当然，我也看到这位年轻人的担当。分内之事，他同样认真完成，同样关心别人，同样保持乐观，同样持有善意。不可否认，他是多面的，但他的经历和感悟让他比同龄人更显成熟。

他说，他最喜欢苏轼之词《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细细读来，果然这首词尤为契合这位年轻人的心境。

词中，东坡正值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今湖北黄冈），想来正是人生不如意之时。谁料，如词所言，遇雨而又无雨具的朋友中，唯有他不觉淋雨前行有何不可。竹杖草鞋照样行走，雨点沥沥依旧吟诗长啸。由此推开去，一身蓑衣任凭风吹雨打，照样可以过我一生。最终雨停阳光洒，春寒料峭之时，你会发现，回首过往，亦不过一场梦而已，梦醒，无雨也无晴，不增亦不减。

人总是要向前走的，无论是被生活推着向前，还是自己一往无前。因为很多人和事，如同心中的伤痕，总是会在时间的长河中渐渐疏离，渐渐磨灭。

忘记来时路，烟雨任平生，才能不踟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