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但使愿无违
每月初一和十五,是寺院出坡的日子。出坡,即僧人集体劳作,清扫寺院。通常,出家人会分工合作,一些负责清除寺院垃圾,一些负责清洗殿堂内外场地,还有一些则负责香炉、供桌和佛像的收整。
香炉周遭洒落的香灰、秋日梧桐落在院里的黄叶、佛像上积蓄的尘埃,无不诉说着寺院这片清修之地的静谧。大家各司其职,井井有条。
流通的经书需要分门别类整理得当,久积尘埃的佛像需要用干净的毛巾着净水慢慢擦拭,垃圾需要分门别类回收,旧的衣物和用具均分类打包以捐助他方,即将腐坏的水果和果皮可将其炮制发酵后做清洗剂,效果堪比化学洗涤剂。
所有不成文的劳作规矩,跟随着亘古的佛法传承而遗留下来,老一辈僧人身体力行在教,年轻的僧人跟随效仿在学。这或许就是信仰传承的意义所在,其终极目的不是仅仅停留在维持寺院的运转和僧人的共修上,而是通过点点滴滴的言传身教,让大众在依据事理、相互学习的实践中巧学深思,从而获得身心的解脱。
形式简单的出坡其实含有很大的学问。无论是清扫落叶还是搬运垃圾,如果仅是手在做事,会导致妄念丛生。此时,懂得精进勤持的僧人不会忘记口中默念佛号。大家明白,身、口、意在集中意念的观照下是可以在形式上分离而内在得以相互统一的。
如同六祖慧能,大家看其仅仅在背柴、煮米,殊不知其背柴即是背柴,煮米即是煮米,其意念和动作是统一在修行之中的,不会轻易被外境所扰乱。这便是对于自我的超越,如果能够身心统一,那么无论是劳作还是禅定,都可以让自己安住于无杂念的状态,从而在长期的循序渐进中获得层次上的增进,表现为一个人通过修行所获得的耐心、韧性和寂静。或许很难,或许不难。
细细想来,平日那些总想索取而不愿意付出的贪念,让我们总在不停地奔波忙碌之中时刻不忘伸出双手去向外求索;那些总在得与失之间计较的嗔恨,让我们在无数拉拉扯扯中一味地嫉妒和埋怨,最终迷失自己、忘记感恩;那些总是不明事理的固执的痴心,让我们从未真正去放下,去清除,去掏空,反而变本加厉地去负债,去填塞,去承装。贪、嗔、痴三毒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不懂得也不愿意去扫除、去清理。
如果说劳作是一种很好的修行,那么让我们一同去体会个中道理。如同神秀当年所作之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其实神秀是相当高明的,其对身心的修行之法,已比一般人上了很大的一个台阶。凡夫俗子的我们,不正是本自圣洁的菩提之身被世俗名利所牵制,被生老病死所束缚,自性清静之心被欲望所蒙尘,被三毒所浇灌。如果能够摒除外疾,自治内患,那我们就如同出坡劳作一般,时时刻刻勤拂拭,那尘埃何在,自性光明何期不现呢?
每当融入集体的劳作中去,大家是积极的,也是释然的。这让我不禁想起东晋诗人陶渊明的《归园田居》: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每每读来,都是那么的云淡风轻,即便是当下一个人的生活,也是满足且快乐的。体会五柳先生当年归隐山林的那种感觉,竟然与寺院生活点点滴滴有着某种程度的契合:“草盛豆苗稀”,心中杂草人人都有,需要慢慢清除;“带月荷锄归”,一天的辛苦劳作虽致疲惫,但却是劳有所得的知足;而最终的“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更是一语道破心中的自在欢喜,选择靠近自己内心的信仰,这样的精神富足是任何的世间物质都无法比拟的。既然有生之年能够做出一番选择,并且这样的选择是如愿的,那么还有什么是可惜的呢?
当看到供桌在细致收整下焕然一新,看到院落经过打扫和冲洗变得洁净,看到佛像在静心擦拭后熠熠生辉时,相信每个僧人心中升起的都是与这片净地相协的祥和之感。就像大殿四角屋檐下的铜铃,微风拂过,铃声清脆,久远传扬,让每一个有缘之人,听在耳中,萦绕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