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朕·孤·寡(寡人)·不穀
先秦時作爲一方之主,在面對臣民或與其他國家進行外交活動時所用的自稱。《玉篇·舟部》:“朕,天子稱。”《老子》:“貴以賤爲本,高以下爲基,是以侯王自謂孤、寡、不穀。”朕,自秦始則專作天子自稱;孤,多用於凶災時自稱;寡(寡人),多爲君臣之間或者與他國外交中自稱;不穀,含有自貶意味。
禮是我國古代政治制度的核心,我國第一部官制著作就命名爲《周禮》。禮是“經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後嗣”(《左傳·隱公十一年》)的最高準則,也爲統治者制定了“朝廷有位”、“貴賤有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級秩序。禮貫穿了我國古代社會生活的每一個方面,而稱謂就是禮在現實生活中最直接的反映。
朕,最初作第一人稱代詞“我”解。《説文·舟部》:“朕,我也。”《爾雅·釋詁下》:“朕,我也。”例如,《書·皋陶謨》:“皋陶曰:‘朕言惠,可厎行。'”《離騷》:“朕皇考曰伯庸。”自秦始皇二十六年起,定爲帝王自稱之詞,《史記·秦始皇本紀》:“臣等昧死上尊號……天子自稱曰‘朕’。”《獨斷》卷上:“朕,我也。古者尊卑共之,貴賤不嫌,則可同號之義也。至秦,天子獨以爲稱,漢因而不改也。”朕也是王之謙稱。《白虎通義·號》:“或稱朕何?亦王者之謙也。”
孤,本義是孤兒,《説文·子部》:“孤,無父也。”《易·睽》“睽孤”焦循章句:“孤,猶寡也。”《孟子·梁惠王下》:“幼而無父曰孤。”所以最初諸侯在遇到凶災時稱“孤”,《左傳·莊公十一年》:“秋,宋大水,公使吊焉,曰:‘天作淫雨,害于粢盛,若之何不吊?’對曰:‘孤實不敬,天降之災,又以爲君憂拜命之辱。’臧文仲曰:‘……列國有凶稱孤,禮也。'”孔穎達疏:“無凶則常稱寡人,有凶則稱孤也。”又《僖公三十三年》“孤違蹇叔,以辱二三子,孤之過也”含有深深自責的意味,因而演變成爲謙詞。《集韻·模韻》:“孤,侯王謙稱。”《漢書·田儋傳》“横始與漢王俱南面稱孤”顔師古注:“王者自稱曰孤,蓋爲謙也。”春秋時,諸侯自稱寡人,有凶事則稱孤,後漸無區别,如《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孤不度德量力,欲信(申)大義於天下。”孤、寡都有獨、單個、少的意思,《説文·子部》段玉裁注:“凡單獨皆曰孤。”《廣雅·釋詁三》:“孤,獨也。”因而引申爲孤特、位尊之義,《吕氏春秋·離俗》“遇高唐之孤叔無孫”高誘注:“孤,孤特,位尊。”由此,在職官中,權高位重的少師、少傅、少保則稱爲“三孤”,《書·周官》“少師、少傅、少保曰三孤”孔氏傳:“孤,特也。言卑於公,尊於卿,特置此三者。”
寡,與孤同義,《説文·宀部》:“寡,少也。”《廣雅·釋詁三》:“寡,獨也。”《詩·大雅·思齊》“刑于寡妻”陳奂傳疏:“寡之爲言特也。”《後漢書·仲長統傳》:“寡者,爲人上者也。”“寡人”一稱盛行於先秦,至漢代封王,也有自稱寡人的;漢以後則較少,一般都自稱“孤”了。《陔餘叢考·寡人》:“春秋戰國時,諸侯王皆稱寡人,至漢猶然。如漢王爲義帝發喪,遣使告諸侯曰:寡人親爲發喪……韓信爲齊王時,謂蒯通曰:先生相寡人何如。……至東漢之末,則袁紹、劉表、曹操、孫權、劉備之徒,無不稱孤……”如,《孟子·梁惠王上》“寡人之于國也”趙岐注:“王侯自稱孤、寡。”《吕氏春秋·士容》“南面稱寡,而不以侈大”高誘注:“孤、寡,謙稱也。”《三國志·魏書·武帝操》“(初平)十五年春,下令”注文引《魏武故事》曰:“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
穀,《爾雅·釋言》:“禄也。”《孟子·滕文公上》:“經界不正,井地不鈞,穀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界。”穀禄,阮元《經籍纂詁》:“穀所以爲禄也。”楊伯峻《論語譯注》:“穀禄,亦爲同義複詞,古人俸禄用穀,所以穀有禄義。”又,禄即福,“不穀”即不禄,也就是没有福氣,因此在先秦時用作天子的貶稱。《説苑·正諫》:“莊王曰:‘善,不穀知詘。'”一般用於帝王遇到災禍時,如《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冬,王使來告難,曰:‘不穀不德,得罪于母弟之寵子帶,鄙在鄭地泛,敢告叔父。'”又,“天子凶服降名,禮也”。天子遇到喪事、災亂,則“降名”自稱“不穀”。但諸侯無自稱“不穀”的,只齊桓公在率諸侯伐楚時,自稱“不穀”。《左傳·僖公四年》:“齊侯曰:‘豈不穀是爲?先君之好是繼!與不穀同好,如何?'”那是因爲齊桓公假天子以令諸侯,所以自尊大,稱“不穀”。
關於君王的自稱遠不止以上所列,在甲骨卜辭和青銅銘文中還能看到國君自稱“一人”、“余一人”、“我一人”、“予一人”等。
關於孤、寡(寡人)、不穀(穀)作爲自稱,歷來没有疑義,但作爲謙稱的説法則有不同意見,討論在學術界一直没有停止,並不斷有新的詮釋。
從我國古代禮的角度看,作爲自稱,應當是以謙稱爲主,而作爲一方之主,其地位和身份決定了他是至尊至上、獨一無二的,故這些表示君主自稱的詞都含唯一、至上的意思,這樣的自稱具有既謙又尊的雙重性。從所選擇的這組詞看,孤、寡、不穀都有獨、鮮、少之義,正因爲少,所以顯得尊貴,故暗含位尊之義。清人龔自珍曾對孤、寡表示謙稱發表了異議,在《最録尚書古文序寫定本》中這樣寫道:“寡者,無二無匹最尊之詞,孤亦無二無匹最尊之詞,人君稱君與夫人曰寡君、寡小君,皆非謙詞。如曰謙詞,‘毋壞我高祖寡命’,亦謙乎?‘予一人’,亦謙乎?”今人董淑華、何永波《寡人探微》一文,通過對《左傳》中使用“寡人”的例子進行窮盡性分析,得出了令人信服的結論:寡人是諸侯自稱,但不是對下而是用於國與國之間表明身份的自稱詞,一般用於君臣對話或在外交中,諸侯與諸侯之間或諸侯與外國的臣子間對話。它是表明諸侯特定身份和等級的一個詞,不是“少德”之自稱。這一論證肯定了自稱的用法。而從使用的場合看,它仍然是一種獨尊的自稱形式。又,“穀”在與“不”構成合成詞時,不應局限於穀物之穀,穀還可釋爲禄,禄則有福禄和俸禄兩義,帶有褒義色彩,加了否定副詞“不”則變爲了貶稱,所以“不穀”同樣具有雙重的内涵;抑或文獻中也有將“不穀”之“穀”寫作“轂”的,這樣的變動也是有一定用意的,轂是車轂,爲輻條所湊集之處,以“轂”喻王,《淮南子·主術》高誘注:“轂以喻王。”那麽“不穀”也就是不能够群集衆人,因而有孤單之義,這也就同孤、寡義相類,具有了少而尊的特點。而比較特殊的是“朕”,朕作爲自稱“我”是借聲詞,《秦會要訂補》:“徐復補:段玉裁曰:《説文》,在舟部,本謂舟縫,引申爲朕兆,聲借爲我。”(按,朕之本義,據劉乃叔考當爲“給予”義,可備一説,但不影響其表示自稱的用法。)朕也是至尊之謂,《史記·李斯列傳》:“(趙高)乃説二世曰:‘天子所以貴者,但以聞聲,群臣莫得見其面,故號曰朕。'”
要之,作爲君主謙稱的觀點還是可以成立的。只不過它和其他表示謙稱的詞不同,這些詞既要突出天子、君王的尊貴地位,又要體現其在具體的交際場合中表現出的禮讓、謙虚的作風,所以才出現了看似矛盾的詞義,如果了解了其中的文化内涵和語言具體使用的規則,那麽疑義也就涣然冰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