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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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塞拉菲娜最喜欢朗姆巴巴

第一节

酵母液如期发泡,有惊无险。做苹果酵头的时候却遇上了麻烦。酵母液和高粉拌匀后的面糊,始终没有膨胀起来,期待的气泡没有出现。12小时之后,第二天,第三天,面糊高度只是勉强上升了一点点,闻起来却有了腐败的气味。

我在博客上记下这次失败的经历,在那个已经沉寂了许久,长满荒草的烘焙博客。妈妈一定是第一个读者。清甜做事,总没有常性。我想起妈妈脸上经典的失望表情。如果一直坚持写到现在,我早该是一代名博主,烘焙界的大咖了吧。

只好清理残局,重做一次。

漫长等待的时间里,除了详细记录每一个步骤,酵母液的每一点细微变化,就是成为薰依家的常客,不然就在凯莉花园里拈花惹草。

我在花木下流连,不愿错过每一朵花盛开的时间。在它们最好的时候,亲吻它们,抚摸它们,记住它们,让那种美丽融入血液。有时我会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面,一连两三个小时一动不动,只为了观察蓝铃草在风中波浪般起伏变幻的颜色。那种由罗兰紫到深紫再到群青的细微惭变,让我爱不忍释。深夜无眠的时候,我会点一支红蜡烛站在海棠树下,为每一片憔悴飘落的花瓣哀伤。接连好几天下午,我都在丁香树下的草丛里沉睡,醒时惊起数只瓢虫蟋蟀,起身抖落满头满身的细软香花。如果再晚些个醒来,我想,我也许就被一丘香冢埋没了身影……

不餍饫以终日,不弃功于寸阴。自小爸爸就这么教我。他把“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挂在嘴边,不停念念碎,直到把我练成惜时如金,争分夺秒的好学生。

但是现在,我要挥霍!我要把一刻如千金的时间,挥霍在拈花惹草,花前柳下;挥霍在养菌炼金,大快朵颐;挥霍在乖张怪诞,异想天开……挥霍在一直想做却无法实现的,所有疯狂的事情上。我还可以尽情想念我的塞拉菲娜,不用像往常那样找一个人迹罕至的角落。

塞拉菲娜是最令我着迷的画家。在世俗眼里她曾经是那么不足为道的卑微:颜值几乎为负——这对女人来说真的好可悲啊!身材臃肿不修边幅,出生贫寒的乡下人没有受过任何教育只能给有钱人当女佣谋生,没有男人肯要她当然不会有孩子注定一生孤苦,喜欢甜食和烈酒永远独来独往研制神秘的颜料配方,唯一的爱好就是画画填补了打扫浆洗之余的所有时间……还是穷苦,仅有的钱拿去购买便宜的画具还得每次回家都躲着房东……唯一的运气就是碰到了赏识她的伯乐,让她得以在法国画坛留下名字成为原始画派(也有人称他们为朴素派,或者稚拙派,幼拙派)的一员和为数不多的作品。然而没过上几年好日子战争暴发经济萧条她的画再无人光顾,失落中她终于精神失常在疗养院里悲惨死去……她是璀璨星空里极微小又极特别的一颗星,有多少人愿意去了解她的内心她的生活?还有去关心她最喜欢的甜点是不是——朗姆巴巴?

我最喜欢的一幅她的画,我叫它生命之河——塞拉菲娜的生命之河,里面有最瑰丽最玄妙最深奥的寓言和关于她的全部的谜。我可以盯着它,呆呆地看很久久很久……那只眼睛里有很多伤……总觉着它在背后盯着我看,把我看得很穿……

画得最多的还是树。她爱树,爱抱着树干,心烦了就跟树说话。她像孩子一样爬上树,坐在树枝上听风吹过的声音。树让她觉得安全,给她慰藉。树是她的起点,也是终点……此外就是她最常见到的花,草,果实,也跟树有关的。然而她眼里的这些树,河流,她在那里游泳全身赤裸,花,草,果实,跟我们看到的完全不同,经过她的想象折射诠释全都带上了塞拉菲娜的独特印记。

她孜孜不倦地重复着一些极富装饰性的图案,变幻着形状光影和色彩夸张地几乎铺满整个画面。仿佛是她在不断反复着吟咏祈祷,向天父诉说她的信仰和获得信仰的狂喜——自己对美的理解,她找到了最得心应手的表达方式。

远不只表面的美丽。表面的美丽终究是浮光掠影。塞拉菲娜的画充满超凡的想象力,每一道笔触都饱蘸生命的激情,挥洒着随性无拘酣畅淋漓。我似乎能看到一个真实自在的塞拉菲娜,将窘迫生活带来的烦恼远远抛开,赤裸着身体和灵魂,在树林里漫步和每一片叶和每一朵花对话,哼着歌在溪水中畅游……

我一度非常疑惑:塞拉菲娜没受过任何的教育,更不用说什么美学基础,绘画技术等等艺术创作“必须”具备的知识和技能,但她的画无论色彩还是造型构图布局都完美得无懈可击。那些颜色美得奇妙却又无法模仿,用现在能找到的颜料无论怎么调配都是失败。威廉·伍德,德国著名收藏家,她的伯乐,曾经问她这些是用什么画出来的,她只是笑笑说,那是个秘密!将近一个世纪后的今天,她的作品依旧色彩饱满浓烈,呈现出一种现代颜料无法摹拟的美丽而奇妙的魔幻效果——这些神奇颜料的秘密至今无人破解。

如果说花草树木果实的天然灵动和谐之美给予她创作的冲动,可她调色的能力,用图画表达灵感的能力来自哪里?难道真的来自“天使的召唤”“神的启示”?

有人说,这其中的原因并不难揣测——塞拉菲娜是位虔诚教徒!教堂那些玻璃彩色花窗有非常美丽丰富的色彩和造型,在光与影的雕琢下变成了美艳绝伦的艺术品。明艳又带着些许神秘的色块及其错落有致的组合,在她的脑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就像给她上了最初的美育课程。钟楼悠扬而富有节奏韵律的钟声强化了她对美的领悟。没钱购买颜料,她就自己配制,河沟里的泥土,植物的汁液,动物肝脏的血,教堂油灯里的油……都成了她配色的原料。还有,她的成功并非一蹴而就。开始时她只在刷漆的小木板上画着简单的图案:一束青涩的野花,几个像眼珠的苹果,呲着嘴的搞怪樱桃……十几年的努力练习最终令她羽化成蝶,铺满错落图案的每幅作品都高达两米。

我却不相信这些。尝试过站在比自己还高出许多的塞拉菲娜的巨幅图画前吗?那种美近乎灵异,令人颤憟,不容纷说地将你震慑折服——那其中的秘密……塞拉菲娜根本就是一个用魔法作画的高阶女巫!

有时候没有受过任何教育倒是一件幸事。错不在教育本身,而是太多的教育方式并不得当,最终沦为成为扼杀天才的凶器。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塞拉菲娜,笔触保持着孩子般的天真幼拙,全无矫饰匠气。称她为“稚拙派”,嗯,合适。没有使用任何高深的技术,或者根本不懂得如何炫技,朴拙,自然,充满赤子之心的作品,却能瞬间击中人心,令人感动难忘。让人想起剑术的最高境界:手中无剑,心中也无剑,是以大胸怀,包容一切……

孤独和贫穷困不住对美的向住和想象的翅膀。庸常才是天才的死敌,它将我们的想象力全部杀死。

第二节

我还可以放肆地想念风与,我的一周情人。

他说自己只是一个画师,或者画匠,而不是画家。不像很多会画画的年轻人自认为的那样。

他出生在南方一个风景秀美的城市,却喜欢离家远行四处去看别处的风景。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的笑容里总融化着阳光的颜色,看我的每一个眼神都滚烫而且灼热。

我只有在别处生活才能变成一条真正的会飞的龙,他说。很小就离家四处飘泊,他画得最多最好的却是家乡的山山水水。

他喜欢用明度很高的颜色作画。画里大片翠绿亮得晃眼。有时候他干脆将调好的绿色颜料直泼上画布。他说那是生命之绿。酣畅淋漓。

我先后有过七个男友,他是我唯一的情人。我区分得很清楚,男友就是男友,不是情人。妈妈认识我的每一个男友,只有风与,留在我一个人的记忆里。

现在回过头再看,那段罗曼史也没什么与众不同的:旅途中的偶遇,从惺惺相惜发展到彼此拥有再到挥手道别,经历了一周的时间——对一段感情来说不算短了,一见钟情费时不过一秒,一周却有六十万四千八百秒!只要每秒都刻骨铭心地相爱,七天就会变成七年,七十年!这就是爱情的魔力。

风与也并不是那么与众不同,所有已知描述艺术从业者性格的词语用在他身上都很合适。过于理想化,无可救药的法国式浪漫。敏感,能感觉到一公里外的蝴蝶扇动翅膀。一条树枝被秋风折断也能让他受伤。不羁,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停下流浪的脚步。还有偏执,自恋,追求完美,不疯魔不成活……

但他说了一句话却让我印象深刻:男人分两种,一种穿西装打领带腋下夹着公文包,另一种穿休闲T恤搭配带破洞的牛仔裤。你究竟喜欢哪种?

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我却思考了很久。竟慢慢悟出一些道理来。他一定没想到,这貌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竟为我打开了世界的另一扇窗,从此释放出囚在我心里那只色彩斑斓的小孔雀。

我有再去过玫瑰木。我们的玫瑰木。

嗨,风与!你还好吗?

……

是的,女巫一直都在。她们飘浮在空气中,水母一样美丽的透明。天空湛蓝的时候,我走在刚被一阵狂风刮过的,空荡荡的街道,听到她们的低声细语,像四月落樱挟裹着漫天雪花飞飞洒洒地落下。她们散发着金黄的迷一般的香气,向我伸出长长的触须,烟花绽放一般,启动我脑海中最荒诞的想象……眼中所有的美,都有她们的存在。她们是沙砾中的珍珠,顽石下的瑰宝,暗夜里闪亮的星星——那些闪亮的星星们汇聚成璀璨星河。

只要你的身上也镌刻着一个善良的印记,眼睛清澈不曾被世俗的浊气污染,你就能看到她们。她们诚实,信守诺言。率直,永远像孩子一般天真,笑容纯净烂漫。她们在蓝天里寻找骨头。为了一朵野花放弃整片的黄金森林。会赤着脚在雪地里疯子一样奔跑,只为了拍摄红色精灵浆果上干净的积雪。她们淡泊名利,视荣誉如同枷锁,甘心放弃华丽的舞台和谄媚的掌声,背上行囊,骑上白马,浪迹天涯。即使身处繁华都市,心灵依然像斑马一样,坚强,倔强,执着梦想。她们会用安宁去换取,痛苦和最大的幸福。

只要你的身上也镌刻着一个善良的印记,眼睛清澈不曾被世俗的浊气污染,你就能融入到她们中间,和她们一起,走着和世人不一样的路,从世界的一端到另一端,寻找世间最稀有的风景。像她们那样,用各自擅长的方式来创造美,创造奇迹,来倾诉对生活,自然,艺术的热爱与感悟,告诉人们什么才是真的真,真的美,纵然岁月流逝也不会磨灭芳华。

只要你的身上也镌刻着一个善良的印记,眼睛清澈不曾被世俗的浊气污染,你就能像她们那样,拥有自己的一套规则。不会轻信“禁止”,“不许”,“小心”那些貌似善意的提醒。抛开束缚获得了完整的自由。我就能明白她们说的那些话,即便是你最亲爱的父母和最敬佩的老师也不可以说出这样的话:记得避开只在阳光和旗帜下行走的人流;不走大路,偏走小路,或者没有路的路;好的风景总在围栏的后面,攀爬过去就对了,冒多大的风险就收获多大的满足;别人说不对的,永远是对的,说不可以的,永远是可以的;没被修剪过的美,才是真正的美,拒绝一个工工整整的春天……让每一片落叶都按自己的轨迹飘落,而不是盲从俗世的制定——自以为安全了,其实,你们被愚弄了。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受美和快意,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就用一种毫无想象力的方式离开。很快被人遗忘。无人祭奠。

这些善良而洁净的灵魂,趟过岁月的长河行走在路上。居住陋室却如华屋,体验简单的快乐,保持一颗赤子之心,直到生命走向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