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云牧场
从岷中出发,缘鹰语岩而上,山路一百里,能到一座新的山峰,半山处,有一片草原,当地人称之为碧草天阶。二十几年前,贾信曾买下那里,作为一个牧场,取名白云牧场。牧场几乎不能给贾家的生意增加什么收入,但这么多年,贾信一直没有把它卖掉,它就像一块被人忘记了的地方,自给自足,也不曾给人添过什么麻烦。
“再过一个时辰,应该就到牧场了。”雨落掀开马车的帘子,望了望。“就快到牧场了,你心里是不是在盘算什么?”风摇笑出声来。“就你知道!”雨落伸手要拧她的胳膊,假装很生气。“你快饶了我吧,回头,我叫出来,把两位小姐吵醒了。”风摇求饶。“饶了你也行,你跟我说说,牟姑娘是怎么一回事!”雨落连忙凑到风摇身边,压低了声音。“这我哪能知道?”“少来!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当日五小姐在亭子上分析的时候,你就在摇头,后来看了牟姑娘的留书,你又叹气,我就知道,你早就想明白了。这世上,就没有你想不明白的事情!”“我可谢谢您了!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风摇笑着摇摇头。“你说不说,你信不信我胳肢你?”“都说不要闹了!”风摇也压低了声音,“好好好,我说,可是我就是瞎猜,你可不许出去说!”
风摇是一个心细如尘的人,她在大房子里的日子,远比姚瑟和碧云轩要久,其实她几乎是和贾家的孩子一起长大的。她对贾诚贾实的了解也深刻得多。贾诚那天早上却是是患得患失的心情,这个,连姚瑟都看出来了,但是其中缘由,只怕没有那么多天真的故事可讲。贾诚是一个商人,在任何一个关系重大的事情面前都会衡量利弊,牟星语是一个很突然的变数,他要在三天的时间里排出这个变数带来的可能的危机,的确很难。
“三公子自然不愿意娶牟姑娘,你看看大小姐就知道,豪门联姻,何等重要,但他也不愿意二公子娶牟姑娘。”“那是为何?”雨落不解,“他喜欢牟姑娘?”“自然不是,”风摇叹了一口气,“二公子毕竟是长子,一旦成亲,老爷势必要分一些店铺给他去管,再说了,二公子一旦早结婚,便有机会早得子,三公子的权力又少了一些。”“天啊,你这个脑袋里都是些什么东西,这些事说得跟真的一样!”雨落去点了点她的头,心里仍受到惊吓。“都怪你,明明人家不想说,非逼着人家说。”风摇做了噤声的手势,她刚刚看见碧云轩动了一下。
风摇的猜测其实已经几乎正确了。
贾诚是在三日之约的最后一天清晨去找牟星语的。前一晚,牟星语不能眠,她坐在桌前,油灯未燃尽,天已经亮了,而她还没有一个能给贾信的答案。贾诚敲门,她一惊,放下手里的针线。“三公子...早啊...”牟星语看见贾诚的面色疲惫,但她激动的心情已经化作掩藏不住的红晕爬上了脸。
牟星语给他倒了一杯茶,在他对面坐下,“三公子是为了婚约的事,有话跟我说吗?”在一向善言的贾诚沉默了很久之后,她开口问他了。贾诚只能颤巍巍地说起他和贾实的感情,他们兄弟的志向,“牟姑娘尚且如此年轻,他日说不定会有更多奇遇,我一向认为,婚姻之事,只是长辈们的一时兴起,实在不必,受此束缚。”牟星语手里的茶杯从手里滑落了,眼泪也随之滑落。
“三公子的意思是,星语配不上贾家兄弟,是吗?”“绝非此意,只不过...”“你不必再找借口,只用回答我,你是不是不愿意我嫁给你们兄弟之中任何一个人?”“是。”这仿佛是贾诚唯一的机会,他只能回答了。“好了我明白了,你可以走了,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明白你的意思。”牟星语转过身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的哽咽的声音太过明显。“告辞,牟姑娘,我欠你一个人情。”贾诚说完,夺门而出,他知道自己伤害了一个好人。
结局就是我们看到的那样,牟氏祖孙连夜而走,没有留下任何解释。
“可怜相思意,终化尘与埃。”风摇念起碧云轩生母写的一句诗,忽然好像可以理解其中的哀怨了。就在此时,马一声嘶鸣,马车震了一下,将熟睡的两位小姐弄醒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姚瑟掀开车帘去瞧,只见几匹杂色的马拦住了大路,小厮们怎么赶都赶不走。“天就快黑了,云轩小姐哪里受得了这个寒,入夜之前,必须要上山。”姚瑟说完便跳下马去,夺过车夫的马鞭,便朝野马挥去,未曾想,它们动也不动。姚瑟懊恼地看看天色,“你们几个,套住它们的腿,抬也要抬走。”“是,五小姐。”小厮好不容易成功套好一匹马,未想到它的同伴奔来想解救它,他们可没见过这阵势,吓得弃绳而逃,姚瑟哪里肯,便翻身过去拾起绳子向后用力一拉,马向后一翻,应声倒下。“五小姐好厉害!”雨落也探出头来看。
姚瑟还在沾沾自喜,立刻又向下一匹马进攻,她刚学了几天鞭子,便试着去套另一只马足,这匹棕色大马可不得了,举起前足向她踢去!姚瑟无暇后退,眼看就要被踢中了,忽觉得自己被谁抱住了,往后退去,躲过一劫。
“哎呀,不该不该,伙计,你怎么这么没用,这就被撂倒了!”姚瑟听见救她的人在她耳边自顾自地说话了,有一股刺鼻的酒味涌了过来。她转过头去,竟然见到一个蓬头垢面的酒鬼,她吓了一跳。“你是从哪里来的?”“他是从上边的松上跳下来的。”碧云轩指着路旁的一株云松。
“哎,可怜,我不该睡着的,对不住你啊。”酒鬼低头与摔倒的马儿说话,然后解开麻绳,让马儿站起来,他自然是这几匹野马的主人了。“算了,本姑娘大人有大量,就不和你计较,让你的马儿让开一条路,我们要上山。”姚瑟也不想和他为难了。“不和我计较?当然不行?”酒鬼站起身来,他刚刚因为醉酒还很不清楚的眼神里,此刻有一丝狡黠的微笑,“你摔了我的马儿,我也摔你一次,才能算了。”“你敢!”姚瑟惊怒。男子挥动方才从马儿脚下解开的麻绳,去套姚瑟的双足,姚瑟惊叫一声,翻身躲开,山路奇窄,护卫们拔出刀,却一时不敢一拥而上。
“快上山去,叫葛交葛管事速速下来。”风摇见势,低声嘱咐一个护卫。
“你你你,你这个胡搅蛮缠的人,你到底想干什么!”姚瑟一边逃窜,一边问道。“你个蛮妮子,你摔了马儿,它们也会疼,你知道吗!我只是让你长长记性。”酒鬼走起路来有些摇晃,但手法却非常精准,话音一落便套住了姚瑟的右脚,再一用力,她脚一崴,便被绊倒了。酒鬼好像满意了,便轻轻一动,收回了绳索,然后摇摇晃晃地走近她。“你还想干什么!”雨落惊叫出来。“我想,他不过是,想扶她起来吧。”依坐在马车中的碧云轩喃喃语到。
“谁要你扶我!”话罢拔下头上的暗紫色珠花向酒鬼砸过去,姚瑟才不服气呢,在贾府谁敢叫她吃这样的亏!“你不要了?”酒鬼随手便接住了,“你说我要是把它送给山下酒馆的小媳妇,能不能换二两烧酒?”说完把鬓花在满是污泥的衣服上擦擦,然后跌跌撞撞地向山上走去。
这时迎面匆匆而来的是一个着灰色长衫的中年男子,“五小姐,六小姐受惊,属下方才知道消息,未曾远迎,惭愧惭愧。”“葛管事不必慌张,好在小姐们并无大碍。”雨落在一旁安慰道,她见到葛管事,忍不住有些脸红。五小姐的侍婢初雪将她扶起来,检视她有没有受伤,然后帮她拂去身上的尘。“五丫头,可摔着了?”碧云轩也下车来看。“摔倒没摔着,只是这个人实在可恨!”姚瑟狠狠地指着酒鬼说道。“马尧,你怎么...”葛管事显然是认识这个酒鬼的。这个叫马尧的年轻人,揉了揉微醺的双眼,长啸一声,往后仰去,一匹雪色骏马从山上冲来,恰好让他倒在背上,然后马儿转身把他往山上带去,之前挡路的野马也跟着骏马而去,消失在夜幕的山间。
葛管事亲自驾车送两位小姐上山,到达牧场,已是半夜,这是半山腰,风呼啸着从他们耳边跑过,雨落拿来羊绒的披风给两位姑娘穿上,但是星野辽阔,是闺中女子从未见过的风景,姚瑟和碧云轩都十分兴奋。这时,空阔的草野上响起了歌声,她们从未听过这样的歌,雄浑苍凉,势欲与苍天狂风较劲一般,半点不认输。
“何人在高歌?”“回五小姐,是马尧,就是...”“就是今日戏弄本小姐的那个酒鬼?”“正是。”葛管事面露尴尬,“此人一年之前来到牧场,只在马厩边搭了一个小窝暂住,来历不明,性格也有些古怪,但是此人驯马真是一等一的好手,几匹千里良驹皆出自他之手,再无别人能服之。”“想来,是一个伤心的人呢。”碧云轩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可以听懂马尧的歌。“这个人今日得罪了小姐,恐怕白云牧场是呆不下去了。”葛管事不免有些惋惜。“牧场是六小姐的,六小姐此刻想来并不想赶走这个浪子,对不对?”姚瑟笑笑。碧云轩被猜中了心思,脸红地低下头去。
“云轩,我们今晚就住在这草野里如何?”一听姚瑟的鬼主意,雨落的脸色就变了,碧云轩从来都是跟姚瑟一起疯的,好在顽皮的五小姐今天大发慈悲,她打了一个呵欠,“算了,夜里太凉了。葛管事,你让那个驯马小子候着,明天我要去逐月跑场试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