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有无之间
“心颤颤兮莫敢留,桥真真兮似无有,回头望兮云水处,唯记得兮同携手。”“无有桥?”马尧望着烟水茫茫,“根本无桥啊!”“现在是无桥了,多年以前,我爹下令,斩断这座桥,不过在那之前,无有桥已存在百年。传说,这座桥常在雾中,远看乍有还无。而人若有心中不定之事,便来向此桥询问,若结果是有,就会平安过去,若是无,便会坠落深涧。”碧云轩说话间向桥又近了路边,脚边的碎石被她一踢掉下山去,落入滚滚河水之中。“你不是想告诉我,你要过桥吧?”马尧啼笑皆非地看着她。
暮色渐浓,隐约可见一棵孤树,长在对岸的绝壁之上,但是两岸甚远,以碧云轩的轻功实在难以跃过去。河面离峰顶又有百寻,沿壁而上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办法。他们各自沉思,良久无言。
“我倒是有一个法子,可是,你定不会舍得。”碧云轩喃喃道,“罢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这世上大约只有我,还放不下。”碧云轩千里迢迢来此,就是想向无有桥问一句,那些父亲从未提起的与母亲之间的感情到底是无还是有的。“你有什么法子,不妨说出来。”马尧虽然只认识她短短一日,却觉得,她全部的决心和信念是那么强大,强大到不可忽视,“你不会想要用我的酒引来什么麻雀给我们搭桥之类的吧。”“呸,哪有麻雀像你这么嗜酒如命,又不是牛郎织女的故事!”碧云轩有些脸红,被自己的伶俐吓住了,她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会说这样的话的,只是很多年来,在姚瑟面前,她都习惯做一个少言寡语的弱女子。此刻山下传来“夸父”的嘶鸣,响彻云霄,“看来不多一会儿,会有人往这边来的。”碧云轩感到自己的冒险终于要停止了。“六小姐,你的轻功比之五小姐如何?”“我自然不如瑟儿,但我和她是一起学的,如果我身体好些,大约也不比她差。”“一跃二丈,总是可能的吧?”“差不多,可是,这里有十丈远啊!”碧云轩不解,然后又有些愧疚地说,“难道你也想到了借力?”来之前碧云轩就设想过,利用夸父带他们飞跃过去,在半路,他们需要借一次力,踏着夸父起跃,可是这样一来,夸父就必定会坠落河中,马尧那么爱惜马儿,是决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
“六小姐果然聪明!”马尧打开他随身的包袱,里面有一条长绳,把其中一头绑在了自己身上,然后递给碧云轩,“你绑住自己的腰。”“然后呢?”“你看见对岸的那棵树了吗?待会儿,我带你飞过去,但是在树前两丈处,我们可能就要开始下降,这时你要借我的力,起跃,然后抓住那棵树,爬上去!”“可你怎么办,你会掉下去的!”“傻瓜,我们不是绑了绳子吗,你上树之后,就拉我上去。”碧云轩一听,喜笑颜开,“我爬树最厉害了!”马尧的确比自己聪明,她承认了。
他们必须乘着最后一抹霞光到对岸去了,马尧搂住碧云轩的腰,“准备好了吗?”恍然间,那本不存在的桥竟仿佛赫然眼前,碧云轩好像找到了什么答案。“上去!”马尧推了她一把,碧云轩充满了力量,近了,她抓住了那棵逸出的树,像以往一下,翻身爬了上去,碧云轩最在行的就是爬树了!可是,怎么会和原来一样呢,她明明身负了另一个人的重量!
碧云轩在树头唤马尧的名字,绑在她腰上的绳索彼端哪里还有人的身影?茫茫云烟随波浪翻滚,在暮色渐浓的河谷氤氲开森然的凉意,恍然眼前的桥,本就是没有的。碧云轩愣住了,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固执会害死一个想帮助她的人,以前的自己,总是沉浸在自己渺小的伤春悲秋中,没有想到过世上真实的艰难,没有想过生命真正的脆弱。
寻找碧云轩的叫声悠悠地从河对岸传来,姚瑟想必发现她失了踪,正在全牧场地找她,可她此刻却不愿意回去,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靠自己的决心去做一件大事,今日,她又要怯懦地回去吗?仿佛自己永远都做不成一件事。
“你既然是为了我命丧在此,我就来还你这条命。”话罢纵身便跳了下去。
碧云轩眼看着眠霞河的波涛就要把她吞没了,她忽然有点后悔,好像这样的负气行为还是太草率了。入水,她的身体被狠狠一拍,打得生疼,晕了过去,可就在这一刻,她隐约感到一股重重的的力量在和汹涌的波涛抢夺自己。
火焰伴着青烟在风里跳舞,碧云轩觉得嗓子有些痒,咳了出来,把自己吓醒了。“你现在怕了?方才跳下来还很勇敢呢!”马尧如旧的,带着笑意的嘲弄,让碧云轩彻底醒了过来。他便坐在火堆旁,认真添柴,火焰蹿得更高了,碧云轩仿佛担心他是一个幻影,伸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马尧虽然觉得意外,但他看见碧云轩的眼泪簌簌地掉落下来,竟半点也不躲闪。
“只要你在这里,我便不怕了。”碧云轩幽幽地说道。
这一夜,在河边的山洞里,两个本来陌生的人,却彼此相伴,睡得很安稳。
“绿裙青衫惹年少,流年尽,便逐红尘。昨夜山盟如旧闻,回首,零落一衣秋恨。
描蛾眉,细点绛唇,晓光也抹胭脂痕,琼楼金阙懒归去,玉立,只待情多路人。”
没有想到眠霞河对岸的山腰有着一大片桦树林,这正是白桦变色的深秋,马尧被眼前这一片金黄震撼了,碧云轩却忽然在林中忽然啜泣起来。马尧凑近去,看见她扶着一棵枯死的枫树,树上清晰可见“枫情桦意”四个字。
“我娘本是一个流浪的歌女,名唤枫铃儿,这棵枫树是我爹当年亲手为她栽的。”没有等马尧发问,碧云轩便幽幽道来。”那我猜,你爹的名字里有一个桦字。“那倒没有,“碧云轩拭去眼角的泪,笑了笑,“只是他一向喜欢白桦,这一枫一桦倒也能代表他们。”马尧觉得有趣,可碧云轩的眉毛又皱了起来,“你看这枫树早已枯死,而桦树依作长秀,让人唏嘘。”她随即又讲起,母亲与父亲是两情相悦,即使是以侍妾的身份嫁到贾家也毫不在意,最初的几年,贾信待她极好,为她亲建碧云轩,日夜厮守。可是那几年,生意不好做,那年的八月贾信就不得不辞别已有身孕的枫铃儿,离家去做生意,商人重利轻别离,一去半年无踪迹。
枫铃儿日夜盼望,却在寒冬迎回丈夫的时候,等来这样一个打击。贾信带回来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姚夫人。当时贾信的正妻还在,除了枫铃儿以外,尚有一位如夫人,可是他并没有对姚夫人的来历做过多解释,只说自己在外成亲,并讲姚夫人安排在自己的院中,日夜不离地守着她,直至临盆。
姚夫人在正月生下来姚瑟,七日之后,便离开了人世,她死的时候,只有贾信在她身边,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离世的。那以后,贾信和枫铃儿之间就越发生疏了,在那年的三月阳春,碧云轩早产出生,半个月后,枫铃儿郁郁而终,她的死,直到今日都让碧云轩耿耿于怀,“他们都说我娘是因为产后调理不当,久病而亡,可我不信,她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也绝不会不顾惜自己的身子。”虽然碧云轩并不真正认识自己的母亲,但她拿着多愁善感的枫铃儿的诗集手稿,一遍一遍地读,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命运多舛的女子。
“这难道不奇怪吗?”马尧忽然插嘴道,“你已经是早产,而姚瑟却是你的姐姐,如果她是你爹的女儿,那她母亲到底是什么时候和你父亲认识的?”“很多人都有这个怀疑,但是他们看见爹是如何宠爱瑟儿之后就都不怀疑了。”碧云轩好像有些累了,就倚着一棵枝干粗壮的桦树坐下。“这些事情,你憋在心里多久了?”“多久了?”碧云轩叹了一口气,“可能从我生下来,会思考就有了吧,却从不知能对谁讲。”“我以为你和五小姐是无话不谈的。”“是无话不谈的,可是这件事,事涉我的母亲,我从来不能跟她谈,况且,她是那样一个琉璃心肠的人,从来都只有快乐的,半点阴霾的事都见不得。我也不敢想,她若有一日怀疑起自己的身世,会是怎样,我不愿意她有半点不痛快。”马尧微微一怔,他想起了以前的自己,别人也这样描述过他,他也受过这样苦心孤诣的保护呢。
午时的阳光透过密林的细叶照亮了他们面前的小径,碧云轩扶着桦树的干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吧,再晚些,天又会黑的。”“小心!”马尧惊慌地喝到,碧云轩刚抬起的脚悬停在半空,“怎么了?”“我总觉得有人在看着我们。”马尧挡在碧云轩身前,审视四周。不一阵,一只猫头鹰扑打着翅膀,从后面的树丛里飞了出来。“嘿,吓死我了。”碧云轩拍拍胸口,“不过是一只猫头鹰。”但马尧的眉头只是微微展开了一点,“我们快离开这里吧,五姑娘应该已经很着急了。”
“回去之后,我们怎么说呢?”“便说我也偷偷要你教我骑马,你不肯,我夺了马便跑,不小心,滑到山下,你来救我,耽误了一夜。”“你编故事的本事,还真是不赖呢!”“那是自然,我娘可是一个诗人呢!”碧云轩笑起来的样子真美,马尧希望她日后能多多地笑一些。
意外的,姚瑟对碧云轩的紧张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多,尤其是知道她和马尧在一起过了一夜之后。姚瑟给火焰驹取名叫烈焰,她骑着马儿奔驰的时候便如同一朵跳跃的火焰,她骑马的天分很高,与这匹良驹也越发默契。在那次失踪回来以后,碧云轩也没有和马尧多说什么话,只是陪姚瑟试马的时候会去跑场,偶尔可以远远地看见马尧,但从不敢对视他的目光。马尧却有了些许变化,细心的人会发现,他好像愿意与旁人多说几句话了。
“我们该回家了!”姚瑟在一天吃过晚饭的时候说道,好像在赌气似的。姚瑟一向是不赌气的,大家总能让着她,哄她开心,“我想念爹爹了,你呢,云轩?”“我....”碧云轩好像说不出什么要留下来的理由,“是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