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
范一桶
老范是我见过最能吃的人。我们两个曾经窝在小方租来的房子内架起一个直径半米的火锅,从下午一点吃到五点。两个人吃了三斤水饺、三个萝卜、两根黄瓜、一大棵白菜、半斤五花肉、一斤排骨、两包方便面、两袋粉丝、三个西红柿、四段藕,还有无数的卤菜和花生。我食量很小,水饺吃完之后就丧失战斗力,每隔半小时勉强挣扎一下筷子。小方家电压不稳,电磁炉又年久失修,每次加完水之后,硕大的盆面静如处子,许久才缓缓地升起一股缥缈轻烟,湖边坐着一大一小的人儿,一点也不像饕餮,倒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我和老范相识于学校论坛。他被某个选修课老师给挂了,而我刚选了那门课。“没听见选修课也挂人的”,我们一起在论坛上抨击这个老师的师德、人格、相貌以及学术水平,在泄恨和恐惧中交了朋友。后来和老范一起吃了几次饭,逐渐知道他的更多情况。老范来自青海,父母感情不太好,聊到动情处,老范有时会站起来拍拍自己的肚皮说,我就是吃了父母那么多气,肚子才这么大。他虽不怎么乐意谈论自己的家庭,却一点也不忌讳自己的体重——二百五十七斤。我和小方经常拍着他那肥墩墩的肚皮说:你就是个二百五。
我酒量很差,刻薄的舍友揶揄我为“许一瓶”,这个外号传开后,酒量和饭量超好的老范遂被改名为“范一桶”。两人因此成了难兄难弟,一起出去应酬,我挑衅别人,他帮我挡酒,然后完胜。有时候喝多了,老范送我回去,也会在路上讲点自己的事情,比如父母经常吵架,又很嫌弃他,每个月给完钱就不理不睬了;比如说他的女友兴趣广泛,喜欢苹果的产品,喜欢金银首饰,喜欢到处旅游,喜欢住五星级酒店。
毕业后,我一时没进入工作状态,在一个大型国企的人事部待了三天便悄然辞职。离职后的我很快在屡次求职受挫中灰心丧气,连续三个月把自己关在一百七十块钱租来的民房里蒙头大睡、看书、做俯卧撑,饿到极点才忐忑出门,生怕邻居那句每次碰到必问的话:你怎么还不去工作。在自我孤立中,我逐渐疏远了朋友,每天只接到三个固定的电话。早上是爸爸,问我福州天气好不好,没事就去公园散散心。中午是妈妈,嘱咐我要吃好一点,多叫一碗排骨汤。晚上则是老范,他打电话也不知该说什么,每次都憨憨地问,酒量有没有变好一点?或者说,我现在也不能喝了,估计喝不过你了。见我冷言对答,老范便又加了一句,别怕啊,有饭局我就是再喝不动也照样帮你挡着。还有其他零散的电话,除去10086的催话费电话,便是前女友,她说:对不起,我实在受不了异地恋的痛苦。
其间,老范也零零碎碎告诉了我一些他的情况。他先在广州的一家自动化公司待了两个月,在办公室斗争中中立不成反被孤立,而后又被穿了小鞋被迫离去。离职后的他抱着个人物品站在广州街头给我打电话说:“我跟你讲,我刚才蹲下来系鞋带,一个刚进来的同事以为我走了,便说这个傻逼终于走了。我那会,我,我,哎呀,反正挺酸的……”一旦涉及自己的情感,他就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那会儿,他慢慢地讲,我淡淡地听,唯有各自的惶恐和失落是如此的逼真和相像。
后来,家人费尽周折把我弄进了一个事业单位当临时工,每个月一千元,大概是我上个工作基本工资的三分之一。当我走出自己房间的时候,那种突如其来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欣喜若狂令我没齿难忘。上班后,跟老范聊天的次数少了,他的情况却了解得更多了。离职后的他奔波于各大人才市场也是屡屡碰壁受挫,紧接着被房东赶出民房搬进十块钱一天的“蚁族床铺”。他说,我对面那个人真可怜,两只脚都是疮,四处流脓,天天抹药也好不起来;他说,这饭菜还挺好吃的,苍蝇蚊子也比我们学校食堂少。后来,老范受聘于一家电脑店当促销员,没有底薪,只有抽成,最头疼和陌生人打交道的他销量自然可想而知。幸好,体胖的人都比较乐观,没有客人的时候老范不时会给我发短信:“我们老板的女儿挺好心的,对我们都能嘘寒问暖,下次我介绍给你,绝对比你前女友有人情味。”
我也会问他感情方面的问题,一开始他总乐呵呵地说还好还好,粗心的我也没有注意到他打哈哈中的躲避和无奈。后来听一朋友讲,老范的女朋友一去广州就把他给甩了,跟了当地的一个小混混,老范几次试图挽回都没能成功。我向老范求证,他缓缓地说,哎,这事有啥好讲的,情侣之间不总要闹点小别扭,就那男的碍手碍脚。但我总怀疑,这碍手碍脚并没有那么简单。
猜疑终于得到验证。去年3月1日,我突然收到老范前女友的短信,短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五个字:老范出事了。然后两部手机同时关机,任凭我们一遍又一遍地拨打、发短信都无济于事。突如其来的噩耗才让我们深切地体会到,我们对老范是如此的陌生。不知道他父母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他家电话,连他在哪个电脑店工作、住在哪个蚁族区也不知道。几乎是干焦急了一个星期之后,同在广州的阿强才打听到确切的消息:老范最后一次约前女友出来谈谈,没想到跟着出来的,还有前女友的现任男友以及一把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