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小奥惨叫一声。与其说是因痛苦而喊叫,不如说是因恐惧而喊叫。他猛地站起来,但不得不随即蹲了下去。因为老鳖咬住了他二分之一的食指,他的站起,只是把老鳖的脖子拽出了腔壳,它的四个爪子牢牢地扒着地面,身体没有动弹。深刻到骨头里的疼痛让小奥不得不乖乖地蹲在了老鳖面前。他感到老鳖的咬劲很大,似乎尖利的牙齿已经刺进了自己的指骨,只要挣扎,半截食指就会断在老鳖的嘴巴里。小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哭喊起来。
小奥喊叫那两个打鱼人,但他们已经转到了大湾的南边,那两团红色的漶影更加模糊,而那一道道闪电般的网影也更加明亮而梦幻。小奥又往外挣了几下手指,但似乎每挣一下,老鳖嘴巴上的力道就更足了一分。他哭着诉说:“老鳖啊老鳖,我是想放你的生啊,我是善良的孩子,我奶奶信佛,不杀生。我刚才想把你杀了给我爷爷炖汤喝是我错了,我一时糊涂了,我只记得行孝,忘了我奶奶对我的教导。老鳖,老鳖,你饶了我吧……”
“小奥,小奥!”绝望中他听到了爷爷的喊声,同时也看到了爷爷的身影。他不敢大声回应,生怕因此惹老鳖生气而加大咬劲儿。他低声哭泣着说:“爷爷……爷爷……快来救我……”
爷爷终于看到了小奥,并尽着一个老人的最大的力量,跌跌撞撞地来到大柳树下。气喘吁吁地看清楚了孙子和老鳖的关系后,爷爷抬起拐棍就在鳖壳上捣了一下子。小奥随即发出一声哀号,仿佛那拐棍不是捣在鳖壳上,而是捣在了他的背上。爷爷不明就里,抬起拐棍又要捣,小奥哭着哀求:“爷爷,别捣了,您越捣,它咬得越紧……”
爷爷焦急地转着圈子,叨叨着:“这是咋整的,我还以为你在学习呢,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是咋回事,谁的鳖,怎么能咬着你呢?真是的,这是咋回事呢……”爷爷前言不搭后语地念叨着,围着老鳖和小奥转着圈,似乎时刻想抬起脚踢那老鳖。小奥哀求着:“爷爷,爷爷,您千万别踢它,您踢它,它就把我的指头咬断了……”
“这怎么办?”爷爷望着湾对面那两个打鱼人,吼道,“这是你们的鳖吗?你们的鳖把我孙子的手指咬了,你们要负责……”
两个打鱼人没听到爷爷的喊叫,只顾一网接一网地打鱼。不断有银光闪闪的大鱼被他们从网中抓起,塞到腰间悬挂的蒲包里。
“爷爷,您快去叫我星云姑姑吧,她一定会有办法救我。”
星云是小奥姑奶奶家的女儿,是村子里的医生。小奥相信,星云姑姑一定有办法让这老鳖松口。
爷爷拄着拐棍一瘸一颠地走后,那两个打鱼人过来了。他们腰间悬挂的蒲包已经塞满了,几条大鱼的半截身子露在蒲包外摆动着,随时都可能蹦出来。他们托着沉重的、散发着臭气、滴沥着污水的旋网,虽然看上去步履踉跄、筋疲力尽,但脸上洋溢着喜气。小奥哭着喊:“救救我……”
老打鱼人是大为吃惊的样子,小打鱼人却是满不在乎甚至幸灾乐祸的表情。
“你这小伙计,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要戳弄它吗?”老打鱼人懊恼地抱怨着,放下渔网,摘下蒲包,蹲下观察情况。
“小子,”小打鱼人轻佻地问,“被鳖咬着什么滋味?”
老打鱼人白了儿子一眼,道:“赶快,想办法让老鳖松开口。”
“那还不简单吗,我一只脚踏在它的背上,还怕它不松口吗?”小打鱼人说着,就要将泥泞的大脚踏到鳖背上。
小奥用哀号制止了他。
老打鱼人也说:“不行,鳖这东西邪性,你越踩它,它越用劲,那这小伙计的指头就要断在鳖嘴里了。”
小打鱼人说:“断了就断了呗,不就是根指头嘛!”
老打鱼人看看从村街上匆匆跑过来的几个人,低声道:“他的指头断了,我们还走得了吗?”
“怎么就走不了了?”小打鱼人嘟哝着,“又不是我把他的指头咬了下来。”
老打鱼人压低了嗓门说:“你就闭嘴吧。”
小奥看到了爷爷和背着药箱子的星云姑姑,还有一个大个子,是星云姑姑的丈夫,县畜牧兽医局的侯科长。他激动得鼻子发酸,眼泪溢出了眼眶。
“怎么回事?”星云姑姑弯下腰,观察着情况。
侯科长严肃地质问打鱼人:“这是你们的鳖吗?”
老打鱼人抢着回答:“这鳖确实是我们从湾里打上来的,但我们已经把它送给了这个小伙计。”
侯科长摇摇头,说:“这么贵的东西,你们怎么会送给他?”
“是这样,领导,”老打鱼人看出了戴着眼镜、镶着烤瓷牙的侯科长的官员身份,谦恭地说,“我们让这个小伙计帮着看鱼,我们把这只大鳖送给他了。”
“刚开始我们只是要送给他两条鱼,但他一定要这只鳖!”小打鱼人说,“我没有答应,但我爹答应了。我们打到的鱼加起来,也不值这只老鳖的钱。”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老打鱼人说,“从我答应了那一霎起,这只大鳖就是这个小伙计的了。”
“是这样的吗?”侯科长问小奥。
小奥点点头。
侯科长道:“你们真够大方的。”
星云姑姑打开药箱,拿出一把镊子,戳了戳鳖头。那鳖的头猛地往后搐了一下,小奥发出一声哀号。
侯科长急忙道:“你不要乱动!鳖这东西,是有性格的。”
“什么性格?”星云道,“不就是一只鳖吗?低级动物。”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爷爷目光哀怨地看看众人,然后低头对老鳖祈告,“大帅,大帅,原谅他小孩子无知,您松口吧……”
小奥不明白爷爷为什么将老鳖称为大帅,他知道这名称后定有好听的故事,但他现在顾不上了。
星云姑姑试试小奥的额头,又摸摸他的脉搏。抬头问侯科长:“要不要给他输点液?”
“不用吧?”侯科长想了一下又说,“不过输点也没有坏处,加点抗生素,防止伤口感染。”
星云姑姑说:“那我回去取药。”
侯科长道:“你顺便喊一下二昆。”
老打鱼人跟儿子使了一个眼色,说:“领导,那我们走了。”
他弯腰抓着一裤子鱼,将裤裆叉在脖子上,两条盛满鱼的裤腿顺到胸前,腥臭的污水也顺着裤脚流下来。侯科长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您别急着走,这个村的书记马上就到了,等他来了,说清楚了你们再走也不晚。”
“凭什么不让我们走?”小打鱼人怒气冲冲地说,“这只老鳖值好几千块呢,我们不要了还不让走?你们限制我们的人身自由,是犯法的。”
“年轻人,火气别这么大。”侯科长笑着说,“看,我们的村官来了。”
二昆叼着烟卷,打着饱嗝,懒洋洋地走过来。
“怎么回事,爷们?”他低头看了一下,扑哧一声笑了,“太好玩了,爷们儿,你真是会玩,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看到鳖咬人。什么感觉?”
小奥咧咧嘴,哭着说:“大叔,救救我吧……”
“哭什么?”二昆道,“这还不好办?看我的,”他将烟头放在嘴边吹了吹,将火头猛地按在鳖头上。
小奥又是一声哀鸣。一股暗褐色的腥臭液体从鳖尾巴下窜出来。
“不能这样!”侯科长道,“你这家伙,实在鲁莽!”
“奶奶的,这问题还真有点严重了。”二昆摸出手机,拨打了110,他安慰小奥,“爷们儿,不要急,110马上就到,他们有办法。”
侯科长道:“你这家伙,亏你想得出。”
上下打量着两个打鱼人,二昆指指老鳖,问:“这个鳖玩意儿,是你们弄上来的?”
老打鱼人从腰里摸出一个塑料纸包,揭开,显出一盒皱巴巴的香烟,用湿漉漉的手笨拙地抽出一支,递给二昆,道:“书记,请抽烟。”
二昆道:“老爷子,少来这一套,我不抽你的烟。”
老打鱼人尴尬地笑笑,说:“您是嫌咱的烟不好呢,穷打鱼的,能抽上这个就不错了。”
“别说这些没用的,我问你话呢。”二昆道。
“要说这鳖,确实是我们打上来的,不过,这小伙计要,我们就送给他了。”老打鱼人道。
“这么慷慨?”二昆道,“这鳖玩意儿最少也有十斤!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鳖,大叔。”
他转脸问小奥的爷爷:“大叔您经多见广,您见过这么大的鳖吗?”
小奥的爷爷摇摇头。
“您呢,畜牧局的专家,”二昆问侯科长,“您见过这么大个的鳖吗?”
“前几年龟鳖协会在市里搞过一次评比,鱼滩养鳖场参展的一只鳖跟这只个头差不多。”侯科长说,“不过,那是人工养殖的,用配方饲料和激素催起来的。”
“我们这大湾也被袁武这个狗日的给污染了,满湾激素。”二昆恨恨地说,“所以,这也是一只激素鳖、变态鳖!”
“这次市里下了大决心整顿不合格畜禽养殖场,”侯科长说,“袁武这个场问题很多,必须关闭。”
“你们这次可要狠起来,不能虎头蛇尾!”二昆道,“你老婆一家也是受害者呢。”
“壮士断腕,毫不留情!”侯科长斩钉截铁地说。
星云姑姑拿着盐水瓶子和挂吊瓶的器械来了。村子里很多人也跟着来了。
不知何时,雨停了,东南天上出现了一道彩虹。小奥看到彩虹,马上想到去年奶奶死时,天上也出现过彩虹。想到奶奶他悲从中来,便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哭什么啊爷们儿?”二昆大大咧咧地说,“男子汉大丈夫,挺起来,就算把这根指头喂了老鳖,那又怎么样?闭嘴,不许哭!”他摸出手机看看时间,道,“110这些家伙,怎么还不到呢?”
星云姑姑将吊瓶支架竖起来,柔声说:“小奥,没事啊,姑姑给你输上液,咱们跟老鳖较上劲儿,看看谁能熬过谁。”
星云在小奥的左手背上扎上了针头,可能是被鳖咬处的疼痛分散了注意力,往常打针都会吱哇乱叫的小奥,竟然一点都没感到针头扎进血管的痛楚。
老打鱼人对小打鱼人使了一个眼色,说:“二昆书记,还有各位乡邻,这只价值三千元的大鳖,自然是这个小伙计的。除了鳖之外,我们再奉献出一裤子鱼,给各位尝尝新鲜。”老打鱼人将自己裤子里的鱼倒在柳树下,说,“如果没有事,我们就走了。”
那些生命力顽强的鲫鱼,在柳树下蹦跳着,一片银光闪烁。二昆飞起一脚,将一只蹦到他脚边的肥大鲫鱼踢到大湾里。小奥似乎听到那鲫鱼落到水面时发出了一声惨叫,很像小孩子的哭声。他听到二昆冷笑着说:“怎么会没有事呢?事多着呢。等110来了后,如果他们让你们走——这些家伙,怎么还不来呢?”
“来了!”一个清脆的童音喊叫,“我听到警车的声音了。”
喊叫者是小奥的同学袁晓杰,这个外号“小鳖”的男孩,浓眉大眼,唇红齿白,十分英俊。
“这才是真正的小鲜肉呢。”二昆看了一眼星云,仿佛要让星云同意自己的说法,但星云低着头观察小奥被鳖咬住的手指,没理他。他又说,“小鳖——小鳖,谁给咱这俊孩子起了这么一个外号——小鳖,去,把你爹叫来,就说我找他。”
“我叫晓杰,袁晓杰!”“小鳖”怒冲冲地说,“你的外号我也知道的。”
二昆笑道:“晓杰晓杰,袁晓杰,去把你父亲袁武叫来,就说我张二棍子或者是张二混子有要事找他。”
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呼啸而至。车盖子上泥浆斑驳,仿佛从一万里外赶来。车门打开,走下两个警察。一个是瘦高个,面孔黑黢黢的,鹰钩鼻,目光犀利。另一个体态壮硕,红脸膛,蒜头鼻,眼睛发红。还有一位白净面皮的,手把着方向盘,稳坐在驾驶座上。壮硕的警察掏出一张纸巾沾沾流泪的眼睛,问:“什么事儿?”瘦警察则麻利地分拨开众人,站在小奥与老鳖的旁边,弯下腰,仔细地观察着。壮硕警察也走近前来,看了一眼,浑身立刻松弛了,打了一个哈欠,问:“谁报的警?”
“我。”二昆道。
“你是什么人?”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啊。”
“我问你的职务!”
“报警还要有职务?”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故意的是不是?”壮硕警察烦躁地说,“大事大事,我还以为多大的事!驴踢着鳖咬着都报警,接下来是不是连老母鸡不下蛋、圈里的猪不吃食者都要报警?把我们当成什么了?”他清清嗓子,吐了一口痰,低声嘟哝着,“奶奶的……”
“你骂谁?”二昆冷冷地问。
“咦,”壮硕警察道,“我骂人了?你听到我骂人了?”
“我不但听到了,而且还录了下来。”二昆晃晃手机,说。
“我是骂你吗?我怎么敢骂你!”壮硕警察道,“我是骂我自己,骂我的嗓子,骂我不争气的身体,昨天夜里也不过出了三次警,就咳嗽、发烧、流泪……”
“少来这一套,”二昆道,“驴踢着鳖咬着不能报警吗?人民警察为人民,人民被鳖咬着,鳖不松口,医生无计可施,你说,不找警察找谁?”
瘦警察来到二昆身边,道:“老乡老乡,消消气,人民警察为人民,别说被鳖咬着,就是被蚊子咬着,也可以找我们。”
“这话说得,有水平!您一定是队长!”二昆道,“本来,我是想给你们个出头露面的机会。”二昆晃晃手机,说,“我们村子里的人,在我的培训下,都有强烈的新闻意识,都能熟练地使用手机的录像功能,上到百岁老人,下到五岁儿童。”二昆指指举着手机的村民,继续说,“你们想,人民警察,顶风冒雨,前来解救一个被鳖咬住手指的留守儿童。这样的视频,在网上发布后,你们马上就是网红。你们成了正能量满满的网红,你们领导也会高兴,你们领导一高兴,等待你们的,不是立功就是提升!可是,你们竟然发牢骚,骂人,这个视频要是在网上一发布,那是什么后果,你们自己想想吧!”
瘦警察掏出烟,递给二昆。二昆不接,瘦警察再送。二昆接了烟,瘦警察给他点上火。瘦警察自己也点上烟,低声说:“我是副队长,您一定是这个村子的书记,一把手。”二昆点点头。瘦警察说:“我们这个同志,带病坚持工作,心情不好,请多多谅解。”二昆道:“您这样说,咱们自然理解。警察也是人嘛。”“谢谢谢谢,”瘦警察道,“那段录像……千万……他也不容易,老婆刚跟他离了,自己带着个三岁的孩子……”“兄弟,人民群众是通情达理的,”二昆高声道,“大家伙儿注意,今儿个的视频,谁都不许发,都给我删了,待会儿我发一个正能量满满的版本,你们死劲儿给我转。”
瘦警察抓住二昆的手,使劲儿握了握。
壮硕警察大声地吆喝着:“让开点,让开点!大家保持安静,请相信我们,我们一定能尽快地把这个孩子的手指从老鳖的嘴巴里解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