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887~1899
诗歌
十月的黎明
夜变得苍白了,弯弯的月亮
像把锻红的镰刀
向小河后边落去,牧场上
睡意犹浓的寒雾
泛出暗淡的银光。黑黑的芦苇
吸足了水分,腾起氤氲般的潮气,
晨飔吹得芦苇沙沙生响。
村子静静的。小教堂内的圣体灯
倦倦地燃烧着,
越来越晦暝。寒浪从草原上
涌进瑟瑟发抖的萧疏的果园,
天边朝霞渐赪。
1887年
一弯眉月悬在长长的乌云下边……[1]
一弯眉月悬在长长的乌云下边,
把子夜时分淡淡的幽辉洒向中天。
教堂黑黢黢的轮廓兀立在
没有一息声音的河谷上面。
弯弯的眉月缓缓浮游,
游到了乌云背后,
从钟楼隐约传来的钟声
昏昏沉沉,似梦非梦。
弯弯的眉月在乌云的缝隙间
以宁静的忧郁俯视尘寰,
在一棵棵垂柳的柳丝下,
河水好似镀上了昏暗的黄金一般。
在黎明前深邃的黑暗中
河上浮着一弯眉月,纹丝不动,
这个孤零零的金黄色的月亮
是天上那个月亮的孪生弟兄。
1887年
广漠的草原荒凉忧伤……[2]
广漠的草原荒凉忧伤。
彤云泛出蓝光。飞雪就要飘然而降。
山坡上密密层层的树林
好似狐皮,有红有黄。
在低垂的淡蓝色的天空下,
这无涯无际的郁悒的原野
和山坡上色彩斑驳的林莽,
像西伯利亚一样怫郁粗犷。
我走过牧场和山谷,
谷中死气沉沉,满目凄凉,
灰绿色的山杨树林正在凋谢,
满地都是柠檬色的小小的落叶。
我攀山而上,来到护林员的小房,
几扇连光线都难以透进的小窗,
在阴郁的薄暮时分,
忧郁地将我眺望。
我看到护林员稚嫩的女儿
伫立在门槛上:
她的赤足纤细有致,
她的瘦骨嶙峋的手小巧玲珑,
她那件亚麻布的衬衫领口
使她的双肩更加浑圆,
而在那件衬衫里边——隆起两个小点,
那是少女坚挺的乳房。
1888年
已不见鸟的踪影,树林害了病……[3]
已不见鸟的踪影,树林害了病,
正在无可奈何地凋零。
蘑菇的季节已成过去,可沟壑里
仍强烈地散发出蘑菇潮湿的气息。
密林比先前矮了,亮了,
灌木丛中的草枯了,
在连绵的秋雨下
浓密的树叶正在腐烂、变黑。
旷野上秋风飕飕。
在这寒冷、清新、阴沉的白昼,
我远离村落,整整一天
在无拘无束的草原上漫游。
马蹄声令我似醒非醒,
我忧喜参半地谛听
风怎样用一个调门
在枪管里奏出呜咽的歌声。
1889年
吉卜赛女郎
大道和大车在前面,
一条老狗走在车轮边——
前方又将是自由、
草原、旷野和蓝天。
可是算命女郎却落在后面。
她麻利地嗑着葵花子,
诉说有个刺扎在她心间,
所以她身上携有烧心的毒汁。
她诉说着……那对明亮的黑眼睛
是什么样的神情?
闪烁着太阳和黄金的光辉,
然而又那么疏远,那么冷冰冰。
穿着多少条裙子呀!小巧的皮鞋
匀称有致地裹着双脚,
身躯好似春水不安分地流淌,
黝黑的腮帮像珍珠一样莹洁……
大道和大篷车在前面,
一条老狗走在车轮边,
幸福,青春,自由,
太阳,草原,蓝天。
1889年
在草原上
献给尼·德·捷列晓夫[4]
昨天我在草原上听到
大雁悠远的啼叫,
这轻盈而富有野性的叫声
在幽寂广袤的旷野上随风而行……
一路平安!大雁同我们分别并不留恋,
因为在重重温暖、蔚蓝的大海后面
等待着它们的是欣欣向荣的
崭新的自然界和崭新的春天,
而将要来到我们这儿的却是阴沉的冬季。
眼下草原已经枯萎,树林已经凋敝,
黄叶遍地,秋风驱赶着乌云,
把灌木丛中的兽迹暴露无遗,
还将落叶撒满沟壑和谷地。
每天夜晚,在漆黑的夜色中,
伴着树木的喧声,神秘地游动着
像蜡烛一般闪亮的狼的眼睛……
是的,如今我的家乡远非画境!
然而迁徙的候鸟呀,尽管这样,
你们清脆、自豪和无拘无束的叫声
并没有在我心中激起嫉妒的心情。
这里满目凄凉。阴郁的季节就要来临,
到那时灰蒙蒙的雾将天天在草原上过夜,
黎明只能使黑沉沉的天空稍稍泛出白光,
隔着浓雾能够看到的只有黑森森的山冈。
然而迁徙的候鸟呀,我爱家乡的草原,
它的村落纵然贫穷困苦,
却是我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
孤独的流浪生涯已使我疲劳,
我终于回到故土的怀抱,
我能领会故土的忧郁所蕴藏的美
以及这种忧郁的美的幸福和奇妙。
然而也会有这样的日子:和风拂面,
太阳破云而出,光辉璀璨地
照耀着树林、草原和古老的庄园,
将林中湿漉漉的树叶晒暖,
于是万物又将生机盎然!
迁徙的候鸟呀,到那时
我们这儿将多么美好!
在空旷的树林中,黑黑的枝丫
和白桦金黄的树叶将映衬着
我们温柔的蓝天,
那蓝天是多么欢乐又是多么哀怨!
每逢这样的日子,我喜欢外出游荡,
去闻复苏了的白杨的芬芳,
去听北归的鸫鸟鸣唱。
我喜欢独自一人去远方的田庄,
欣赏越冬小麦返青后柔和的绿色,
欣赏翻耕地在阳光下
如何像天鹅绒般熠熠闪光,
淡蓝色的透明的轻雾又如何
飘浮在远处金黄色的麦茬地上。
迁徙的候鸟呀,就在我
惆怅地目送你南去的时候,
我的春天也在召唤着我,
那是难以胜数的遐想,
关于爱情,关于久远的青春!
我忆起了往昔的幸福,
但我对往昔并不依依不舍,
往事活在我静寂的心中,
再说世界上处处都充满了美。
现在我觉得世上的一切:
不论是重重蓝海后面的春光,
不论是北方贫瘠的旷野,
甚至我对我郁悒的命运的顺从
无不亲切而又可贵,
虽然这种顺从,迁徙的候鸟呀,
你怎么也不会赞同!
1889年
仿普希金
为了避开无聊、谎言和荒淫,
我弃家出逃,来到故乡的荒山野林,
我的橡树荫庇我成为一名浪子,
在橡树永恒的华盖下处处留下我的屐痕。
炎热使我筋疲力尽,我在途中暂息,
酣饮林风拂来的提神的水汽……
啊,我的故乡,还我青春,
还我青春的勇气和青春璀璨的目力!
你看到了吧,我没有忘记你的美丽,
我以纯洁的心祝福你的天地……
我把我尚剩下的些许高尚的力量,
带回我故乡这片神赐的福地。
1890年
当初那枚在荒园弯脖子的爆竹柳下……[5]
当初那枚在荒园弯脖子的爆竹柳下
黑黝黝的池水中晃动不已的星星——
那枚在池塘中一直闪烁到拂晓的火花,
如今在空中我已永远找不到它的踪影。
那个我曾度过少年时代的村庄,
那幢我在其中谱写了第一首歌曲,
企盼着青春的幸福和欢乐的古老的住房,
如今我已永远、永远不再回去。
1891年
夜莺
庄园后面传来雷声,
忽而山响,忽而低沉,
白杨林荫道开始喧腾,
玻璃窗蒙上了薄暮的阴影。
乌云滚滚而来,
低低地压在头顶;
阵风刮来的雨意
和田野的气息,
越来越清新、浓烈。
田野里庄稼弯到了田埂……
从谷地和果园处处随风飘来
夜莺早早的啼声。
一股旋风,肃杀冰凉,
掠过槭树和白杨……
干渴的杂草簌簌乱响,
砰的一声,风把窗猛地关上,
空中亮起一道白焰般的闪光……
蓦地里就在屋顶上方
炸开了一个声震天地的霹雳……
周遭的一切顿时静了下来,
听不见一息声响,
黑压压的果园
屏息敛气,不再动弹——
顷刻间春雨瓢泼般从天而降,
下得那么欢快,那么大方,
把田野里的庄稼打得伏倒在地上……
可是在果园里,
早出的夜莺仍在婉转啼唱……
雨渐渐小了,不再喧闹,
雷电停了,夜把温暖和馨香
充溢了林荫道。
芳香四溢的水汽
纹丝不动地弥漫在庄稼间,
大地在沉沉地睡觉。
乌云下面抹着一线晚霞,
微弱地泛着红色的残照。
而从谷地,从在黑暗中
开满鲜花的谷地,
从果园和密林中淙淙地流出
越来越响亮的夜莺的啼叫。
1892年
在火车上
旷野越来越开阔,
旋转着在我们身旁掠过,
农舍和白杨像在空中浮游,
转眼间就在田野尽头沉没。
瞧,山麓下牧场后边,
松林中露出洁白的隐修院……
瞧,架在河上的铁桥,
在我们脚下轰的一声飞到了后面……
啊,森林来了!伴着隆隆的车轮声
绿林中发出轰轰的回音,
和睦相处的白桦成群结队
鞠着躬欢迎我们……
火车头喷出的白烟
像一团团棉絮向四处弥漫,
或者随风飘舞,或者抓住车头,
最后都无可奈何地落向地面。
然而树林越来越稀疏,
出现了一丛丛灌木,
随即无涯无际的草原
蓝莹莹地展现在远处。
又进入了旷野,那么开阔,
只见它旋转着从我们身旁掠过,
农舍和白杨像在空中浮游,
转眼间就在田野尽头沉没。
1893年
倘使能够只爱……[6]
倘使能够只爱
我自己,
倘使能够像你一样
把当初的恩爱抛到九霄云外,
那么永夜的永暗
就不会令我胆寒,
我将满心喜悦地
合上疲惫的眼睛长眠!
1894年
暴风雪
夜的原野,风雪呼啸,白桦和云杉
身子东倒西晃,昏昏欲眠。
月亮从彤云的缝隙中俯视着原野,
苍白的月影时隐时现……
在这夜阑人静的时刻,我想冬之神
正踯躅在白桦之间。
夜的农家,透过风雪的啸吟,
摇篮轻柔地发出叽叽嘎嘎的声音……
月光似银,穿过结满冰花的玻璃窗
流泻到一张张木炕上……
在这夜阑人静的时刻,我想冬之神
正从白桦的枝丫间窥视着寂静的农家。
死沉沉的原野,草原上的道路!
今夜的暴风雪将把你埋入雪堆,
你的村落正在风雪的啸吟下熟睡,
孤单的云杉正在白雪的覆盖下假寐,
在这夜阑人静的时刻,我想冬之神
不是在四围的原野上——
而是在荒无一人的乡村墓地上徘徊。
1887~1895年
你抬起湛蓝的明眸凝睇着我的时候……[7]
你抬起湛蓝的明眸凝睇着我的时候,
幸福便盈溢我心头。
这双眼睛中燃亮着青春的希冀,
纯洁得好似万里无云的晴昼。
你垂下深色的睫毛默默不语的时候,
我便为之痛苦、担忧:
你已在不知不觉中坠入情网,
然而羞怯地把爱情隐藏心头。
但不论在天涯海角,也不论什么时候,
我的心灵之光将始终不离你左右……
祝愿你永葆青春,
永葆美丽!啊,我心爱的朋友!
1896年
祖国
在铅一般死灰色的天空下,
冬日的白昼郁悒地失落了光华,
松树林连绵不断,无尽无头,
要走很远很远才能见到人家。
只有乳白色的发青的寒雾,
好似人们心头的凄楚,
使这片冰天雪地的荒漠上的
寥廓天地不致那么峻酷。
1896年
长夜和灰色的远方……[8]
长夜和灰色的远方——
树林染满寒霜。
繁星忽明忽灭地闪烁,
天空映满星光。
星光白似严霜,
周遭的土地
映着乳白色的星光
已冻得发僵。
旷野一片冷静……
只有山那边的幽谷中,
河上的寒冰
偶尔发出清脆的坼裂声……
一颗燃烧着的流星
照亮了白雪……
响起一阵沙沙声,
那是野兽在轻轻地夜行……
万汇又重归寂静……
我独自一人
屏住气息,伫立在
惨白的夜色中出神。
1896年
傍晚的天空,你为什么这样悲凄……[9]
傍晚的天空,你为什么这样悲凄?
莫非因为我眷恋土地,
因为无垠的大海迷蒙地泛出蓝蓝的色彩,
而太阳已在远方消失了踪迹?
傍晚的天空,你为什么这样欢喜?
莫非因为同土地相隔万里,
因为夕晖怀着离愁,
正在航船的斜帆上渐渐熄灭?
因为傍晚的波浪正在轻声絮语,
正在哼着催眠曲,
抚慰辽阔无垠的大海上,
孤独的心灵和忧郁的思虑?
1897年
我握起你的手,久久端详……[10]
我握起你的手,久久端详,
你感到甜蜜、慵倦,不敢抬起眼睛;
就在这只手里蕴含着你的整个生命,
我感觉到了你的全部——肉体和心灵。
还有何求?还能有什么比这更销魂?
然而不知足的天使,驾着风暴与烈火,
在天地间飞翔,用致命的情欲毁掉人们,
天使正在向我俩逼近!
1898年
午夜时分,我走进她卧房……[11]
午夜时分,我走进她卧房,
她睡着了,溶溶的月光
洒满她的窗,被子滑落了下来,
缎面闪出柔和的光亮。
她仰卧在床上,
袒露着一对乳房,
她在梦中的生命
静得同杯中的水一样。
1898年
半夜有个人久久地歌唱……[12]
半夜有个人久久地歌唱。
歌声在漆黑的田野上远远回荡,
唱的是往昔的幸福和自由,
唱得那么悲凉,那么粗犷。
我打开窗,坐在窗台上,
你睡着了……我贪婪地听他唱……
从田野里飘来黑麦和雨水的气息,
夜那么芬芳,那么凉爽。
这歌声触动了我心中的什么地方,
可不知触动了什么……我只是感到忧伤,
并且满怀柔情地爱着你,
就像当初你爱我时那样。
18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