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玉秀那天站在结婚典礼台上,那个胖厨子刘福打人群中挤过来,要朝她光鲜的脸上抹油污,还是让她非常恐慌的。
尽管她临出嫁前,母亲和大姐现身说法,讲了她们过去出嫁闹喜时被整治和折腾的事情,尤其母亲所讲的她出嫁闹喜时的情况,真是粗俗到不堪入目。就是母亲和大姐不给她上婚前必修课,她也亲眼看见过他们柳土坡男人娶媳妇那闹喜的场面。母亲最终归结到一句话:“不管他们怎么闹,闹多狠都不能恼。”不过,这些年乡下生活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他们劳动致富以后,见过的场面多了,人也开始文明了。尤其是乡下时兴打工之后,更多的人走向城市,他们的眼界彻底打开,观念也更新了很多。城市文明就像一股春风刮进了乡村,乡下再不像过去那般封闭落后了,人也不像过去那样粗野、低俗了。闹喜当然还闹,传统风俗么,不能彻底根除掉,但闹喜已经不像过去那样把一个人当成一件玩物去整治了。过去乡下人娶媳妇,好像是农村唯一的景致,现在娱乐形式多了,对于谁家娶媳妇,就没有过去那种新鲜感了。有不少年轻人只是站在旁边凑凑热闹,似乎对于闹喜已经没那个兴趣,也懒得闹了。
胖厨子刘福向玉秀走过来,玉秀看见他手上的油污,正在惊惧,忽然冲过来一个男人,揪住胖厨子的耳朵,把他揪离开了她,算是给她解了围,让她松了一口气。站在她身边的宝生,低声告诉她,那是柱子哥。玉秀抬头迅速看了柱子一眼,她觉得这个男人非同一般,是个脱俗的男人。更为重要的事,她对这个人很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玉秀在头脑中反复回忆,她在什么地方见过柱子,这个人给她留下的印象除了很好之外,还让她有一种亲近感,很有吸引力。她想起来了,这个人的身材、长相跟她那位高中男同学有些接近,尤其他身上那种脱俗不凡的气质,跟她的那个男同学很相像。她的眼前豁然开朗,迷雾马上散去,难怪自己见他感到很熟悉,缘由原来在这里。
可玉秀很快心又沉下来,她还是感觉自己亲眼见过这个人,不单单是跟她那男同学长相、气质很相似的缘故,她就是见过这个人。可在哪儿见过呢?是在这个村吗?自打她跟宝生定过亲之后,因为她没有看上宝生,所以到淮土来的趟数屈指可数。她通过仔细回想,排除了在这个村见过柱子的可能性。那她就是在淮土这个村子之外,见过柱子。可她一时难以想起来,她就拼命想啊,想啊,她苦思冥想了好久,也没有任何突破,到底在哪里见过呢?这就变成了一个谜团,沉到了她的心里边。
后来,玉秀就嘲笑起来,柱子只是淮土一个村民,而她高中男同学对她有多么关爱……这些早已时过境迁,一切都成过眼云烟,她还想这些有什么用呢,她觉得自己无聊又可笑!
玉秀的新房,建在淮土规划的另一处新宅上。因为是新宅,建盖的新房并不多,这里建一处,那里建一处,寥寥落落,显得很空旷。公公、婆婆住在庄子里边的老宅上,来来去去,离得距离有些远。年轻人结婚之后,分家都很早,因为现在生活比过去好多了。像玉秀刚结婚,就有宽敞的新房住,已经具备分家的条件。现在年轻人又都外出打工,挣下了钱,结婚之后把家分开,丈夫挣下的钱就可以直接寄给媳妇。要是不分家,一边是老子,一边是媳妇,弄得很为难。分开的最大好处,就是媳妇娶过门就有了一个自己的家,她能安心过日子,她肩上有担子,也就有了动力有和责任感。分家另过,跟公婆拉开距离,不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就不会产生那么多不可调和的矛盾,也就没了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务事,基本上能避免了婆媳不和。看似两家距离拉远了,可打感情上却变得更近了。
玉秀新房统共五间,三间是堂屋,两间是厨屋,还拉有一圈院墙。宅基空处,公公把树都栽好,青枝绿叶,生长正旺盛。还有猪圈、羊舍、鸡架,也都俱全。分家之后,公公做主,去掉分给她两千斤小麦,还有大豆、玉米、红芋片这些杂粮,另外还分给她两头小猪、一头水羊带三个羊羔,一只公鸡和五只母鸡。公公、婆婆对她这个儿媳妇,还是蛮厚道的。
玉秀喂了猪,给羊添了草,又抓把粮食籽儿撒到地上给鸡吃,这一切活儿忙完,她就没事儿了。她刚嫁入淮土,对一切都还陌生着,也没心思出去。走进屋里,三间空房子,却只有她一个人,虽说她喜欢安静,可此时她心里还是很空虚的。她顺手打开了电视,可又沉不下心思,感觉看电视也没意思,她就不停换频道,换来换去,也没换到她认为好看的电视剧,无奈只好把电视关掉。
玉秀不看电视了,一个人坐在屋里,心里觉得发堵、烦躁,整个人都显得百无聊赖的。她忽然想到了做晌午饭,擀面条的话,就少不了吃葱,她这才算找到了外出的理由。
玉秀打家里走了出来,顺着村路往前走,看见谁家有一只大红公鸡,站在高高的墙头上,引吭高歌。有两只小羊羔在相互抵头,一会儿这个把那个抵得往后退,一会儿又变成那个把这个抵得往后退,这样抵来抵去,就不抵了,蹦蹦跳跳地跑走了。玉秀继续朝前走,迎面跑过来两条狗,一只黑狗,一只黄狗,狐疑地盯视了玉秀一会儿。玉秀怕它们咬,便弯腰佯装捡石头,那两只狗看见玉秀弯腰,就胆怯地逃走了。
玉秀走到村口,来到了西湖沟边。这条沟是条南北沟,也不算很宽,沟有小半沟水,因为水是流动的,所以很清澈,里边生长着青青的水草,离近了还能看到水草下边白白的根,还有自由自在欢快游动的小鱼。西湖沟是跟泉河相连接的,泉河的水流向淮河,然后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玉秀没有朝沟坡下走,而是直接走上了小桥。越过小桥,她打对岸又继续朝前走,她秀气的倒影一直映在河塘的水里。
淮土农户的土地有一溜子都是在这里,只是包产到户之后,分成很多小块,户与户之间又隔开,就显得不是那么整齐,也不那般壮观。玉秀家的承包地,就夹在这一大块之中。两沟葱就栽在地头上。玉秀弯腰拔一把葱,劈开一根,将沾泥的外皮剥去,就填在嘴里咬吃着,然后起身往回走。
水嫩的葱白是甜丝丝的,很好吃,而淡黄的葱叶却是辛辣的。玉秀咬吃一口,就辣得张一下嘴,连鼻子也辣得有些冒火。玉秀只吃两口就不肯再吃了,顺手将剩下的葱叶扔到了西湖沟水中,这时候她人已经重新走回小桥。就在这时,她碰到了村里的柱子,只是柱子目不转睛,脚步匆匆一直向前走,加上中间还隔有一段距离,他并没注意到她。玉秀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心情无法克制地马上想到她的那个高中男同学,过去她曾经倾心相恋的那个男人。
玉秀转过小桥,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埋在她心底的那个谜团就不由自主地重新浮现出来:这个柱子她就是曾经见过。究竟在哪里见过?她就拼命想,使劲想,记忆的大门终于让她打开,她忽然想了起来,她是在他们柳土坡见过这个柱子。
还是她刚下学回村当农民那一年,她在地里栽种麦茬红芋,不知道柱子到他们村办什么事,回来途经她家地头,逮眼看见她正拿着一棵红芋秧苗朝垄上栽。他迈步过来说:“你这栽法不对头呢,你不能直着朝下栽,这样把根埋土层太深,不利于生长,红芋日后也长不大。”红芋不怕浅栽,他这样说着,顺手就拿起一截秧苗给她做示范:“你就这样平着栽,这样浅栽,便于通风透光,日后生长旺盛,不要怕栽不活。入土之后,将暄土封后摁紧,不要怕摁成死泥块,等干后,再遇透雨,死泥就自动松散了。红芋是生命力很顽强的一种作物,一般情况下,是很容易栽活的。”又说,“你红芋秧苗也截得太短了点,再放长一点,就能结大薯。”说过,他又栽了一株给她看。
这时,跟他一块走过来的还有另外一个男人,好像有啥急等办的事情,就有些等不及,过来拉他说:“好了,好了,看一眼就知道姑娘是个灵透人,一点就破。你就不用在这摆方巾了,快走吧。”柱子这才起身,搓着手上的湿泥,退到路上,朝她笑着就走了。刚走开两步,另外那个男人朝柱子肩膀上拍了一下,还不忘回头跟她说了一句:“你今天走运,碰到了他这个农业专家,你按他说的栽,秋后至少一亩多长一千斤。”
玉秀解开了她曾经见到过柱子的谜团,心里就像热天伏在麦地里割麦,嘴里正干渴着,突然吃了一根黄瓜,让她心里一下子变得舒坦了。
玉秀联想到柱子,突然意识到柱子不是个一般的农民。她还没有嫁到淮土前,公公、婆婆口中曾经提到过柱子。他们不断提到一个人的名字,就说明在生活中他们跟这个人有着很密切的联系,这个人在他们心目中是有一定分量的。
记得他跟宝生定亲第二年的八月十五中秋节,宝生上她家去送礼。八月十六,她到宝生家来回礼,吃过晌午饭,她启程回家,公公婆婆在后边依依不舍地送她。打西湖沟路上走,公公就顺手指点着地里哪块庄稼是他们家的。玉秀看到这一大块地中,有一块地里的庄稼,长势跟所有人家的都不一样,叶片格外肥厚、深绿,非常健壮,很引人注目,她就问宝生爹:“这是谁家玉米长得这般好?”
公公就感叹地告诉她:“还能有谁?我们村再没第二个人能种出这么出眼的庄稼,只有柱子!”
公公然后告诉她:“柱子养得猪多,还喂羊和长毛兔。人家种田主要依靠化肥,而他主要依靠粪土,化肥只用少部分。他家买有喷灌机遇旱就浇水,庄稼不受波折,水肥充足。他又懂农技,啥都是科学种植、科学管理,买的又是好种子,淮土就数他家种田产量高,没有哪一家能比过他、压住他。柱子可是个能人啊!”
玉秀第二次见柱子,说起来,话就有点长了。那天吃过早晨饭,她去喂猪,发现两头猪其中有一头在窝里卧着,不肯爬起来吃食。她心里一惊,赶忙走进窝里察看。猪耳朵发凉,鼻孔里无汗,身子一抖一抖的,她断定猪生病了,就赶忙朝公公家奔跑。公公早起就上建筑工地干活去了,只有婆婆一人在家。婆婆就说:“平日家里遇到啥事,你公公都是去找柱子,你去柱子家,看看柱子在不在家。”
玉秀正要往外走,村里有个名叫狗子的二流子货正在婆婆家串门子,顺便就插一句:“猪生病了,你还不快去请兽医,你找柱子顶个啥用,他又不是兽医。”又说,“他那人跟人家不一样,他家有猪病死了,又不让杀了吃肉,都是拉出去掩埋。”这样说着,他的口水便顺着嘴角淌了下来!狗子这一打岔,婆婆马上改变了主意:“那你赶快去请兽医去!”
玉秀返回家,推上自行车,迈腿骑上就去请兽医。那兽医一来,便放下药包,进圈给猪测体温,体温非但不高,反而很低。兽医收了体温表将药包打开,察看着朝外拿药盒,有用的放一边,没用的就重新装进药包去。接着把头插进去吸药汁,这样混了满满一注射器药水,搁手里拿着,进了猪圈,把药汁从猪耳朵旁边注射了进去。回头对玉秀说:“你注意观察,若是午饭过后它能爬起来,就表明病情好转了,若是还卧着没动静,你再去兽医站找我。”
没有料想到,那头病猪让兽医打了一针,病情不但没见缓解,精神反而更加萎靡了,仍然卧着不动,身子还越抖越厉害。
玉秀只好赶往兽医站,二次将那兽医请了来。兽医察看之后,就给它打了第二针,临走时对玉秀说:“再观察一下看吧,再不好转,我也无能为力了。”
玉秀半夜披衣起床查看,见那病猪还活着,只是呼吸有些急促。可等到天明,玉秀再去查看,发现它已经病死在猪圈里,玉秀不由心凉了半截。
村里那个二流子狗子,听说玉秀家病猪兽医没给看好,死掉了,他就拿了三十元给玉秀,给贱买走了。狗子回家将病猪杀了,开膛破肚,架火将病猪肉煮个烂稀。他过了肉瘾,还吃不完,剩下的就东家送一块,西家送一块,让老人少年都尝上肉荤。
玉秀第一头猪死过没几天,她便回娘家去了。打娘家回来,天快黑了,她去喂猪时,猪还爬起吃食,可到第二天起来,这头猪也死了。她朝猪食盆一看,猪食还剩好多,想必这头猪昨天就已经生病了,吃食也只勉强吃了一两口。
玉秀心里很沮丧,无精打采地来到婆婆家,把病死猪的事跟婆婆说。婆婆一听,脸一冷:“咋这么倒霉,怎么病死一头,又病死一头。”
玉秀说:“我也不知道,病死猪还在圈里,我一个人弄不动,得拖出来呀。”
婆婆这才对玉秀说:“正好今天早上工地没活,你爹在家,你上南地找去。他端个瓢,上南地种菜去了。”
玉秀转身直接奔赶南地,只见地头一片空地上只有翻耙的新土,就是不见公公的人。玉秀弄不清上哪找,只好转身往回返,路上碰上几位上年纪的老人,她就问他们见到她爹没有,都说没看见。
玉秀就把她家连着病死两头猪的事情,跟柱子说了。她说:“都长一百多斤了,却病死了,气死我了!”然后又把没找到她公公的事情,也跟柱子说了。
柱子就安慰了玉秀一番,他说:“猪病死了,在经济上受到损失,是气人。可哭是没用的,流泪能解决什么问题?至关重要的是要查找病因,从源头上查问题,消灭后患,避免日后喂猪再生同样的疾病,经济上再遭受损失,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方法。”
玉秀觉得柱子的话很有道理,听他说话,马上就有了信心,增添了力量。玉秀果然擦干眼泪,停止了哭泣。
柱子根本没用玉秀提出找他帮个忙,他就主动跟玉秀一道往家奔赶。
来到玉秀家,将猪圈门打开,柱子帮着玉秀将那头死猪抬了出来。接下来,柱子又帮着玉秀用清水冲刷猪圈,然后用扫帚打扫,最后又洒一遍石灰。柱子说:“发现同圈的猪生病,就及时将好猪与病猪隔开,这样可以避免互相感染。”
正在这时,有不少村人,听说玉秀家连着病死两头猪,便围过来察看,正好听见柱子跟玉秀说喂猪讲卫生的话。村里有不少女人就觉得好笑,插言说:“猪本身就是邋遢货,看不见猪一打泥就成了泥猪吗?还有让猪讲卫生的?猪病死,那怨时运不好,命中没这两头猪的财气。”
柱子就道:“你们只要一张口,就是迷信话,说出来也不脸红,也不觉得无知,也不觉得这话误导人。”又说,“猪是不知道讲卫生,我说的是让人给它讲卫生。要想将猪喂得不生病,清洁卫生是关键的一环。”
柱子打扫好猪圈,就问玉秀病死猪怎么处理。
村里有不少人就出主意说:“赶快找狗子,狗子爱吃病猪肉,把病猪贱卖给狗子,多少得俩钱,也可以补偿一下猪死的损失。”
柱子的意见与村人截然相反:“病死猪无论如何不能再去贱卖。一个途径,拉到野外,不焚烧,就深埋。这是彻底消灭病猪传染源的切实有效办法。”村里那些围观的人都不赞同柱子的这个办法,他们认为猪长到一百多斤,病死了,就够亏的了,老是埋了,一分钱得不到,那一点损失也补不回来,那吃亏不就吃大了吗?
这时候,狗子闻讯跑了过来。抬头看见了柱子,便立刻胆怯了,退躲在众人身后,小声鼓动村人说:“不要让玉秀听信柱子给她出的馊主意,让玉秀将病猪卖给我,上头病死猪三十,这头我给五十!”并掏出五十元,亮给村人瞧。
村里人也出于好心,鼓动玉秀贱卖,不要去埋。
玉秀这个女人,却让人吃惊意外,不可理喻。大家好心好意为她好的话,她不听,偏偏就相信柱子的话。她对柱子说:“那就拉埋了吧!”
玉秀话刚落音,那些围观的人就感到很生气。他们觉得自己的好心好意玉秀却不买账,他们为玉秀好,她却不知好歹,他们的好心成了驴肝肺!就像退潮的水,哗一下,大家便各回各家,四下散去。狗子跑得更快,他边跑边愤愤不平:“不是他家猪,他替她当家,她还偏信他鬼吹灯,世上就少见这样的傻女人,真是傻透了。”他不停咽着唾沫又说,“到嘴的肉,长腿走了,长膀飞了!”
玉秀在柱子的帮助下,把病死猪弄到架车上,拉到东南地,在一个沟半坎刨挖一个大深坑,将那头病死猪掩埋了。
玉秀深埋了死猪,拉着空架车子返回家,正好看见公公迟一步上门来察看。玉秀还没张口说,公公就先开口了:“你听柱子的没错,柱子没有坏心眼,不害人,他懂科学,只有听他的,才能喂好猪,以后才有好日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