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精卫(20)
王先生回到刘家岗,他站在龙王庙前的高地上神情凝重。人们拿起犁地的农具,在地里劳作。他叫了刘春兰:“你去通知一下农会的人到你家开会。”人们来到刘春兰家,王先生说:“吴雄是因为我们人多才同意了我们的要求。我们防止他搞破坏,从今天起每个农会成员轮流到岗头站岗,一有情况,就告诉我。春兰,牛大照的伤快好了,他们不要在大河头躲着,要到刘家岗来。”
张麻子带了一排乡丁从泥河街偷偷摸摸往刘家岗开过来。他们一出来,就有人从小道跑回刘家岗:“张麻子要来刘家岗抓人了。”刘春兰说:“这回给他苦头吃。”她率着刘家岗的男男女女在进岗的道路上挖了一个大洼,大洼里面放满了扎把刺,在扎把刺上铺了一寸老土。人们躲在两边的灌木丛中。张麻子的队伍天黑之时开出泥河街,到刘家岗已是夜里十一点了。摸到村口,有人不敢进去,里面有风在怪叫,好像无数恶魔在搅和。张麻子一脚踹了前面的大兵,走了几步。突然“轰”的一声,张麻子和十个大兵掉进了大洼里,锋利的扎把刺刺进了他们的脚掌,扎进了他们的大腿,他们不敢乱动。他们的脚腿都肿起来。他们只有等到天亮。熬了一夜,刘家岗人起得很早,他们把张麻子一伙人捞起,送到王先生的龙王庙里医治。张麻子躺在龙王庙里,王先生问:“张乡长你们为啥夜入刘家岗?”“我们要到县城去,瞎路了。”张麻子随口扯了一个谎。张麻子也问:“刘家岗的村口咋下了这样大的洼?”“近来从黄陂湖里来了野猪作害,村民们在村口下了扎把刺。”王先生眯起那双眼睛。张麻子到刘家岗抓人的事就这样黄了。
刘家岗农会成立了,像一声炸雷把张麻子震惊了。他一直在乡公所养伤,这个刘家岗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个刘家岗早晚要他的命。他喊来一个兵:“你去找那个周道士,让他好好地为我打一卦。”那个兵去了又跑了回来。张麻子问大兵,大兵说:“周道士打了卦。”“那卦象咋样?”“周道士没说,我问了,他说:‘天机不可泄。’他说:‘今天下午他上街,亲口说给你。’”张麻子就坐在椅子上,双眼窥着乡公所的大门。现在这个周道士行情看涨,大东门的地气被他掐住。那洋和尚动土只是伤了地气,就招了好大的灾星。要不是周道士鼓捣,洋和尚肯定是要挖断龙脉,那桐庐县可要翻江倒海。为此,吴雄要打赏周道士,他问:“周道士你这下救了整个桐庐县,你要多少银圆?”“我不要那玩意。”“那你要啥子?”“我是个种田的,我就想我现在种的田是我的。”“这样我跟你们的张乡长说一声,你只管耕就是了,那三亩水田就是你的了。”
周道士说到就到,他穿着一双草鞋,头戴一顶草帽。“张乡长,你好。”张麻子叫手下人端上了一碗白开水。“多谢,多谢。”周道士喝了一口水。“有些话我直说了,你的卦象是大凶呀。”“周道士我在刘家岗遭大罪了,难道不是大凶?”周道士摇了摇头:“这大凶是玉石俱焚的大凶。”“那刘家岗迟早要出天大的事,种田人不好好种田,搞啥子农会?”“是呀,而卦象上你的命门就朝着刘家岗。”“周道士有救我的法门吗?”“有。刘家岗人多凶厉,那是它岗后连着一煞岗地。只要把这连脉挖断,那地方自然就太平了。”“好,那地是我的,我就说挖泄洪渠,量他刘家岗人也不会说话。”说干就干,张麻子的手下人一手拿枪,一手拿着钉耙、铁锹,在刘家岗的岗脊上挖土开渠。三天下来,三十米长、二米深的大壕挖成了。
吴雄在后院里练着腿脚,他的腿伤早已康复,他正在打五行拳。他本是桐庐南边黄山寨人,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自小就上山砍柴,采草药。荒蛮大山上豺狼虎豹出没无常,山里人就学练拳术用以防身。小吴雄天性活泼,悟性较高,自小练得五行拳,把个五行拳悟得出神入化。后来他走出深山,为豪强看家护院。豪强的小妾看上他的虎背熊腰,百般勾引他。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哪经得起一妙龄女子的百般引诱?与她共度巫山云雨。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后被豪强抓了现行,自那晚就落了难言之隐。大难来了各自飞,那小女人说是吴雄强奸她。吴雄凭着绝世的功夫打倒豪强的上百家兵,到巢湖姥山落草。乱世出豪杰,吴雄大半生过着刀刃上舔血的日子,到现在他坐上了桐庐县第一把交椅。他时时练着防身之术。一早,他打了几套五行拳,口有些渴了。这时与他共枕三年的老婆抱着孩子出来。孩子看见他,从娘身上闹了下来,“大大。”孩子歪歪斜斜走过来,吴雄把手敞开来,一下把儿子抱在怀里。这小崽子长得像他娘,眉清目秀的,虚三岁了。他娘是个地道的人,虽是苦人家出身,但知书达理,从未恃着生了个男丁而多要啥子。每天,他这一县之长日理万机,苦撑乱局。晚上回来,她打上一盆热水,为他烫脚。这时吴雄才体会人生的快乐。吴雄正在想着。“孩子他大,后天就是孩子两周岁生日,我想,还是你为他操持吧。”“好,想我吴雄中年得子,实来不易。我这就去魁星楼,把那饭店包下来。这事就这样定下。荷花,你到老南门焗匠那儿焗个金项圈,过生日那天给孩子戴上。”
荷花叫了一辆人力黄包车,带上孩子往南门去了。黄包车从大西门出来,绕过四牌楼,一直往南,就到老南门金匠们的门面。可黄包车在四牌楼没有拐弯,拉车人拉着车往荒芜的大东门跑。荷花在黄包车上喊:“师傅你拉过了。”可拉车人疯了样朝东门死跪,车子拉到一个破庙终于停了。拉车人回过头,荷花觉得有些面熟。“师傅,你把我娘两个拉过了。”“没拉过,我们一家三口见面了?”“谁跟你是一家三口?”“荷花你想想三年前在娘娘庙里小楼上。”荷花想起来了,她叹了一口气。“那你现在想干啥子?”“我只想看看我的儿子,只想要回我的儿子。”荷花呸了一口:“办不到,办不到。”“那是老子下的种。老子第二天被红小脚手下一顿大刀狂砍,老子装死,才逃过一劫。老子天天在县衙外守着,现在是要回我东西的时候了。”荷花又叹了口气,她把自个儿衣服全解下,说:“你先把我的身子拿去吧。三年前我一个干净身子你拿了去,三年后我这个身子还是保养得好好的。”一阵云雨后,拉车人流下了泪:“还是你对我好,三年前让我做了回男人,三年后又让我重新做了回男人。”“你儿子后天要过生日,我要到南门焗一个金项圈,你拉我去。”
拉车人把荷花母子拉到南门。金项圈焗好,荷花花了大价钱买了一把剪子和水银。回到破庙,荷花又脱掉衣服,拉车人在她的白纸样的身体上满足着,女人翻身上来,在拉车人往她身子里喷射时,她把剪刀插进那男人的心脏。男人喊了一句:“我过瘾了。”头一歪,拉车人死了,荷花把水银倒到男人尸体上,男人一点一点从这世上消失了。直到地上只剩下血水,荷花才穿好衣服,抱着儿子,一路步行,下午才到了县衙。她放了一大盆清水把自己洗了一遍。
红小脚回到老家,她拎了一瓶山里红大曲和三捆黄纸,往大山上爬,来到半山腰,山棚早已不在了,只有个土堆,土堆上竖着一块石碑,碑上刻着“一代大医朱山人之墓”。“爸,我看你来了。”红小脚放声大哭,四周的松涛也一起呜咽。她掏出洋火,把黄纸散开,她划了一下,洋火头燃起来,她把黄纸往火头上放,山风大起来,一下就把洋火打熄了。红小脚又划了一下,洋火跳了一下就熄了。红小脚把黄纸窝成扇形,祝告着:“爸,您收着。”红小脚划了一根洋火,火头烧着了大黄纸,火一下子腾地蹿上来,烧着了红小脚的手指。她一下把黄纸丢下来,黄纸落到坟上,坟头上的荒草轰地一下燃着。火苗殷红如血。一个魂灵的影子在火里飘浮起定。“女娃呀,你跪下。”空中有个苍老的声音。红小脚一惊,她跪了下来。“你这些年干尽了坏事。”“爸,我是一个小女子,现在是一个乱世,我也是没有办法呀。“你是一个郎中,你就是要救病济人,少干坏事。”火越来越小,影子渐渐退去,红小脚站了起来,过山风嘶哑地吹过来,大山越发肃穆森严。红小脚大叫:“爸!爸!”
红小脚下了山,已是黄昏,她看了四周,看到不远处有烟雾升腾,有一个小村落趴在山夹缝中,山中有小狼崽在叫。红小脚走到一户山民家,有儿童在户外戏耍,看到一个漂亮女人过来,就喊:“妈,咱家来人了。”有女人从房子里走了出来。红小脚喊了一声:“大姐。”山里女人机警地看了她一眼:“你是朱郎中的闺女?”“是的。”女人热乎起来,她打开柴门:“你快进来,外面山风大。”红薯在锅里烤,发出香香的气味。红小脚一迈进门就闻到红薯的香味,她问:“大姐,你是在化红薯?”“是的,我男人上山打小兽去了,我怕他饥饿,化好了他下次出去带上。”女人从锅里拿出几个红薯来:“你吃吃吧,朱郎中是个大好人,他为我们这些穷山民看病不要钱。你这些年到哪里去了?朱郎中死时挂念你。”“我在外有事脱不开身。”“是的,朱郎中不怪你,你今晚就住我家吧。我听人说你在江北做了一个庙,庙里香火很旺。一个女人家在外不易呀。”“是的。大姐家中可有壮年男人?”“有,我家大娃,二娃都很壮,整天在大山里钻,也打不到多少野物。都到了讨老婆的年龄,谁愿意嫁到这半天都看不到太阳的地方?”红小脚心里一阵欢喜,她静静地问道:“他们何时回家?”女人说:“这搞不清楚,他们钻老林子一趟也不易,一般是获一些野物才回家。”红小脚说:“我庙里差人手,我等他们。”
红小脚吃了几个化了的红薯,她爬山累了,就在老乡的火塘边睡下。一阵嘈杂声搅了她的睡意,她爬起来,三个男人正把一头死野猪放在地上,三个男人惊讶地看着火塘边眼生的女人。“孩子他妈,这个是谁?”女人说:“这就是在外干大事的朱郎中的女儿。”那男人搓了搓手:“都说朱郎中女儿是大山里的红狐狸转世,我说比红狐狸还漂亮。”“你说啥子话?”女人有些不满。红小脚说:“山里人辛苦,你父子三人打了一头野猪?”“是的,还有山鸡。”红小脚朝两个年少的小伙子看,两个都高大壮实。“大姐,这就是你那两男孩?”“快叫姑。”两个孩子怯怯地叫姑。“来贵人了,我去杀山鸡,招呼姑姑。”女人手巧,一会儿饭做成了。“他爸,姑要把两个孩子带出大山,我看这事就这样办了。”男人木讷:“那就依你说的。”“姑子,你就把这两小子当作自个儿子吧。”“大姐,这你放心,孩子是我老家人,有啥子事,我就不好回老家了。”“那是那是,两个小子快来拜姑姑。”两个孩子下跪,给红小脚磕头。红小脚忙下地扶起:“我那里事不累,听话就行。”女人就说:“在外面要听姑姑的话。”吃完晚饭,女人就问红小脚:“姑子何时起脚?”“我那庙里事多,忙,我想明天起早上路。”“好,我去收拾他们的衣服。”“不要了,明个我带他们走,在街市上洗漱,剃头,更衣。”女人高兴:“姑子,这让你破费了。”第二天天没亮,天上还挂着毛毛月,红小脚带着大豹、二豹出发了。
到了桐庐县城娘娘庙已过七天,红小脚把兄弟两人安在自己住房左右两侧的小房子里,两弟兄要住在一起。红小脚说:“这是娘娘庙,不比你们的家。”她叫来了庙卒的头,说:“这是你们的师父,明天你兄弟两人到他那里上班。”红小脚又把庙卒的头头叫到自个的房间:“你多教唆他们男女之事,他们是未开化的人。”“是的,住持。”红小脚又问:“我不在庙里这些天,那个洋和尚有啥动静?”“他跑到大西门找过吴雄,说:‘待在娘娘庙不是长久之计,还得买块地建教堂。’”“吴雄答应了?”“还不答应?洋人就是他大。”“这不怪吴县长,吴县长这顶乌纱帽是孙传芳大帅给的,孙大帅和英国人是有交情的。”“教堂地址选了吗?”“没选好。”“庙里生意咋样?”“有求观音菩萨送子的,这样大的事我只应下来,等您回来再定夺。”“你办得好。”“今天一大早,吴雄的人就送来大红的帖子。”“快把帖子拿给我看。”红小脚打开一看:小儿两周岁生日,后天魁星楼恭请光临。这一定要去的,吴雄那婆娘是红小脚让张麻子抢的,吴雄那狗崽子是在娘娘庙怀上的。一路颠簸,红小脚倒床就睡,到第二天天大亮,有女人的叫喊闹醒了她。红小脚问了一句:“外面这样闹腾,出啥事了?”丫鬟说:“有个神经病在外面喊要观音老母送个儿子给她。”“你让她进来。”女人被带进来,她不再叫唤。女人有好几天没洗澡了,有股异味袭来,但皮肤白净,是个美女子。“你是要观音老母赐子给你?”“是的,活菩萨。”“你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你可愿意?”“我愿意。”“丫鬟,带她到澡堂子洗洗,换一身好看的衣服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