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气”
对步行团过程思考最多的,当数住在北京南沙沟的哲学史家任继愈先生。他说:
这是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育。因为我一直在城市里长大和学习,真正的农村基层没有接触过。到了抗战开始,经过从湖南长沙到常德到湘西这么过去,一直到贵阳,然后再往西走。有一段路是跟长征的路线相重合的,古代的《徐霞客游记》里头也提到过这一条路线。这次走路对我教育最大,真是看见最基层的人民是怎么活的,感触很大,比方说鸦片烟盛行,到处开那种有点像荷兰郁金香花的罂粟。贵州到处都有。老乡种也不行,种了他抽税了;如果不种,也抽,抽的什么税?抽的“懒税”,逼着人种。很落后,愚昧落后。可就是这些人支持我们的抗战,出人、出钱不都是他们?
步行团的师生们看到民不聊生的景象。中国是否能存在下去?这个问题反而在这里有了坚定的答案。正是这些挣扎在贫困线上的人民,显示了中华民族面对强敌不甘屈辱的气概和深厚的情怀。
我们中国有一个很好的传统,就是从上到下不愿当亡国奴。当时这种生活百姓就很艰难,也很痛苦,但能忍受。可是日本人来他就不能忍受。其实打日本,他们是很积极的。这是有志气,是民族志气!
中国不会亡,中国的力量存在于那四亿不愿做奴隶的同胞之中。印记在青年学子脑海中的人民形象,沟通了中国知识分子与下层民众那种真实血脉的精神纽带,这就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传统,一个不容侮辱的尊严。
那时我就感觉到,中华民族文化渗透在穷乡僻壤里。所以从那以后,我就开始专攻中国哲学史。过去我在大学学外国哲学多一点,西方的课本都是用的原始教材,过去从古希腊开始的西方哲学我知道得比较多,中国的也学了,但不是特别重视。可是走那一趟以后,我就感觉非要学习中国哲学不可了。
一个知识分子报答自己人民的方式,那就是在他的学科中,为这个民族,为这群人民创造和维护独特的文化。
在战争摧毁了一批学者如陈寅恪的同时,另一批年轻的难中英才却在风雨中成长起来。
当刘兆吉整理完成了他在步行过程中收集的《西南采风录》,闻一多作了这样的题词:
感谢上苍,在前方姚子青,八百壮士,每个在大地上和天空中粉身碎骨了的男儿,在后方几万万以“睡到半夜钢刀响”为乐的“庄稼老粗汉”,已经保证了我们不是“天阉”! ……还好,还好!四千年的文化,并没有把我们变成“白脸斯文人”!
在千里征程上,师生们获得了精神上的慰藉和坦然的信心。
诗人穆旦也在步行团中,他吟唱道:
走不尽的山峦的起伏,河流和草原,
数不尽的密密的村庄,鸡鸣和狗吠,
接连在原是荒凉的亚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啸着干燥的风,
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
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啊,
佝偻的人民,
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师生们是发现者也是体验者,他们发现和体验的,正是他们生命中所缺失的。这些原来足不出户的学者与学子,他们的灵魂已经被雄壮山河与粗犷民风重新塑造。
民气,是自古以来中国人用来衡量一个时代、一个政权和一件事情的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