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行思录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法官怕教授

芮沐教授夫妇住在北大燕南园一幢幽静的小楼里,感觉他们的生活也和这儿的环境一样幽静。我到那里时,夕阳西下,秋色斑驳。

芮沐教授身材高大,面色沉静,他讲话非常低调。芮沐是中途才到西南联大去的,所以他一定有点孤独感。但我有一种感觉:他的一生都在因为中国的法律状况郁闷着。在中国,学法律的人,都会比别人看到更多的阴暗面。就像医生成天都要面对疾病一样。学法律的人,也有着一种冷静清醒的个性。他说:

我是1940年到北京大学的,我原来是在重庆中央大学当教授,后来因为重庆待不下去了,又得了病,生活太苦了,重庆的病人很多。而且中央大学因为党派问题,把我解聘,我1940年暑假,就跑昆明去了。

重庆成为当时中央政府的陪都,达官贵人都到了那里,所以物价高涨,加之政治管制,一个学人在那里生活感觉特别的困难和不舒服。芮沐和他的许多朋友都想来昆明,于是他们离开了重庆。

我原来一些同学呀都想去,昆明后面通越南的,所以经济来往比较多,生活比较活跃,民族空气也浓一些,所以我就跑到昆明去了。主要是解决生活问题,我们在重庆没法待下去了,我结了婚,房子又没法解决,国民党又通货膨胀,你拿的钱,一个钱都不值了,所以我到昆明去。就我个人讲,生活比较稍好一些了。西南联大的生活也是一样,昆明也是这样过活的,很困难的生活。闻一多,刻图章,生活也很困难。

我看过闻一多的制印记录,其中有给芮沐先生刻的章。他们曾经住在同一条街上,有过交往。

芮沐夫人周佩仪女士,一看就是很能干的伶俐女性,她曾经在西南联大借读过。她记得昆明的许多老街道:

1940年我们在重庆结婚的,结婚以后就到了昆明,在西南联大。开始的时候住在翠湖南路,那个时候老搬家,后来又在别的地方住过。我们搬到武成路,那里边的人吵架,我们又搬到了华山西路了,1941年我就住那儿了。1945年我们出去了,美国请他去做访问学者,他是法学院的教授。我们是同国内保持联系的,学校在解放之前就要他回来,为了迎接解放,所以在解放前夕我们就回到北京来了。

芮沐到了昆明,他的生活圈子依然是在法律界:

我到昆明是1940年,抗战以后的昆明是比较繁荣的城市,昆明的地理位置很好,又通南亚。我有亲戚是国民党政府职工委员会的,而且我们学法律的人,在昆明只能当律师。当律师,就只在法院里面打交道。我为了解决生活,去当律师。法律系的教员,那时都是当律师。

我是个人看法啊,因为中国的经济,实际是一个农村经济。打官司的,都是地方上地产什么的纠纷,城市里没有,不像上海、北平啊,有大城市的商业关系。那个地方就是富人的关系,所以解决的主要是一些环境以及地产的问题。

我到昆明,等我拿到律师证以后,已经是1945年,已经算后期了。我在昆明没有遇到龙云的官员。那些官,没有一个不拿钱的。所以我就生气了,我到法院里当面骂他们,所以昆明的法官们,法院的院长看了我们这些教授当律师,都很害怕的。

害怕就相安无事吗?可是我要闹的!我跑到他们房间里,我说你怎么搞的?你拿了钱,把人家搞成这样能够行吗?后来他们法院整我,当地要拘捕我,要把我押起来,后来朋友们打圆场,才结束了。

所以我在昆明这段时间的声誉,一个叫做:没有积案子;第二呢,老是到法院发生麻烦。那个院长是龙云底下的人。龙云这个人呢,他的做法,没有像一般国民党地方官,但势力范围是很大的。

他的采访内容别具一格,令我忘不了,我深信他讲出了当时昆明的另一面。

对于终身从事法律教学和实践的芮沐教授,讲述昆明生活中令人忧虑的状况,也许正是对那个美丽地方的最好牵念吧。

法律的缺失,官吏的贪赃,诉讼过程的黑暗,这是整个中国社会长期以来的问题,即使在当年为人们所向往的昆明。忧虑的情绪所以延续着,是因为这种无法无天的状况也在延续着。芮沐教授和他的学生们还有很漫长的路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