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捷清华
我曾多次来到北京清华甲所这幢小楼,观赏庭前的梅枝,走进那些气韵雅致的房间。
小楼里曾经住着梅贻琦一家人。有这样一张照片:在甲所的草地上围坐着梅贻琦一家:稚气的孩子和注定要与他承担使命的端庄的妻子。如今梅家俱已四散。
小楼下也是清华大学梅校长的办公处。而今,两岸的两座“清华大学”兴隆辉煌,相互认同。
1999年冬天,在北大办公楼会议厅召开的一次会议上,我第一次见到梅贻琦的公子梅祖彦先生。他着一件呢子风衣,君子风度,翩翩有礼,待人谦恭。身形容颜,酷肖照片上的“梅常委”。
只是那个历史的身影更严峻,目光更坚定,带着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悲剧气质。
此后我与梅祖彦先生多次交往。他曾两度来昆明,我也拜访过他在南沙沟的家。
梅祖彦回忆战前的老清华时,说过一段总结性的话:
先父生活的时期,是中国从一个教育制度本来是封建科举,后来以教会学校为代表,简短学习外国教育制度,然后转变到中国人自己办学的时期。我父亲就是在那一段时间里来作学校管理的。
从30年代始,到日本人占领以前,在梅贻琦领导下,清华在旧时代的大学中进步是最快的。
那个时期国立清华大学受到当时政府的严格管理,教育思想也有很多的条条框框。但清华由于它特殊的地位,它有庚子赔款的资金,它也有一大批受过西方教育的教授,所以总的来说,办学方式比较民主。
梅坚持“民主办学”。民主办学,有一条就是“教授治校”。
当时教育部的意思是“校长治校,教授治学”,就是教员只管教书,不要管大事。清华当时就抗拒了教育部的一些规定。教育部也因为清华有这个资金,工作成绩好,所以没有撤换校长。清华坚持着“教授会”、“评议会”的制度模式,这是它迅速发展的一个要诀。
梅贻琦同时强调,学校要搞研究,搞科学研究,包括自然科学跟社会科学,这个也是从西方引进来的观念。清华取得成绩跟这个很有关系。所以著名的国学研究所在清华成立了,王国维等都是全国顶尖级的大师。
还有一点,它很注重实用,讲究科学。
在二三十年代,中国有很多学者提倡科学。但他们从哲学的角度,利用科学的方法来追求他们所谓哲学上的道理、真理,是从一种学术层面讲究科学。像胡适、蔡元培都走过这样的路。但是我父亲,他认识到科学还不是那么空虚的东西,是很实在的;像国家的建设就少不了应用科学。清华在30年代也是推行工程学教育最积极的一个学校。因为它有这个条件,经费比较多,所以建立了工学院,建立了很多工程的系,培养人才,一直延续到西南联大时期。
清华模式的开创,自梅贻琦而定型,此略晚于北大风气的开创者蔡元培。但也给清华留下很大的空间。当北大把文科特色发扬尽致,清华担当了中国工程学的前驱。
在“七七”以前,清华是一个黄金时期。虽然日本人已经在山海关那里,压力已经在,不过有那么七八年相对平静的时期。清华还是取得了很大的成就。
抓紧时间发展,即使强敌已经迫在眉睫。这个意识,对今天的中国人依然有用。
有了这厚实的积累和清醒的办学理念,梅贻琦后来注定要承担任重道远的使命。
于是清华大学在日寇入侵北平时,有了敏捷的应对。此由于梅贻琦校长的远见卓识,同时也依仗了清华校内非常清晰和高效率的机制与作风。清华是一个行动的实体。
梅祖彦说:“1937年‘七七事变’,日本人侵占华北。它攻打卢沟桥已经不是很突然的事情了。从1931年占领东三省起,日本人是一步一步地往南边来蚕食中国的领土。那一年我十二岁。大家都觉得这是要打仗了。很震惊,也很点恐慌。”1937年,当危机还潜伏在北平城外,梅贻琦校长已经开始转移物资。在梅校长安排下,“七七事变”前到山东实习的工学院师生带走了尽量多的设备器材。2001年5月,我见到当年土木系主任兼工学院院长施嘉炀先生,他说话已经很困难了。
时值清华校庆,阳光明媚。一群当年学子,皆已白发苍然。大家围坐在老师的小院里。我问起当年事,施嘉炀先生仍然清楚地记得:去山东实习时,梅校长叫他尽量带走工学院的器材。以后战事爆发,他们就没回北平,而直接把器材带到了昆明。
施先生连连点着头,往事在他的眼神里。而施夫人知道我从昆明来,对我说起,敌机轰炸时,她在昆明的防空洞中生下孩子的事。
清华大学设备与图书的大撤离,实际从1935年就开始了。后来这些直接从外地运到昆明的器材,成了西南联大工学院最重要的设备。工学院成为联大设施最完备的学院。
梅贻琦做好了在战乱时期保全大学的现实准备。最终他挑起了西南联大坚守昆明八年的真正校长之重任。他是一名和这艘大学船舰永不分离的船长,无论风平浪静还是狂风巨浪,他看着前方、把稳船舵、指挥船员、镇定若素。
2001年5月,在清华狭窄的教师楼里,我访问当年工学院的助教董树屏先生。董先生是参与当年清华进行物资转移工作的一个重要人物。那时他很年轻。他说:“清华是庚款办的,所以有钱。它把一部分轻便的设备、图书,运到武汉。我那个时候是工学院的一个教员,还有别的系的,就收拾这些物资。从1935年一直运到1937年。”
这是一个重要的历史细节,见证了当年清华大学对日寇入侵清醒的直觉和超前的防范措施。
1934年,董树屏从沦陷了的东北来到清华。这位流亡青年,就成了清华梅校长在撤离学校器材时的得力干将。在董的弟子中,有诸如王希季这样的“两弹”元勋,然而他给人的感觉依然那么质朴,如同他走出的那一片广袤原野。九十一岁的高龄老者还保持着那种虎虎生威的东北人气质。他向我直白地讲他的出身、经历。这些题外话其实很重要。董树屏先生是那个时代中国最大多数贫苦人民的一个缩影。正是这样的人民,支持着中国的抗日战争。
作为东北农村一个贫苦农民家庭的长子,董树屏从七八岁就下地干活,在田野收获之后去拾那些遗落在地的粮食。为了让后代不再那么苦,家庭把长子送入私塾,又送进小学,一直供到东北大学。在他二年级时,遭遇“九一八”事变。对董树屏来说,最重要的一课是日本的入侵。晚年的他说:“终身难忘日本帝国主义。”
日本帝国主义在东北横行霸道,历史上讲过,但细节很少。董树屏学校在“春游”的时候,到一个地方游览,学生自己带一个小手包,装着洗漱用具。日本人硬要收他们的行李费,还把校长打了,非让校长认错并照样交费。董说:“我自己个儿矮点,宪兵队把我也给抓进去了。没打死?那再打。那个时候叫‘灌洋油’,洋油就是现在的煤油。回来以后,校长说:我们有理,我们要去告状。但回来还是不了了之。当年中国希望‘国联’,就是类似后来联合国的组织,能主持公道,但是不可能。”
亲身受到个人的凌辱和民族的凌辱,董树屏认为对中日这场战争不应该轻描淡写。
1931年时“九一八”事变,我在大学,那个炮弹打在我们身边……他可以骑马到学校里面横冲直撞。不管你是不是在上课,就横冲直撞。他不讲道理,那种殖民主义思想,如果不像我们亲身感受,现在的年轻人认识不到。
戴着东北流亡学生的帽子,他到了天津念大学,到南京、上海一带去宣传抗日。宣传国共联合:“共产党我不认识,国民党我也不认识。希望联合起来,收复失地。但当时是一场空,没有用处。”
山河之痛、家园之痛在董老身上有切实而又深刻的烙印,时光的流逝对他的影响不大。
董先生给我看那立在台灯前的一个小镜框,那里面的照片是张学良。“后来我到了北京,去看我的校长——我的校长就是张学良。他讲,我是军人,我得听上边的。听上边是听谁的?听蒋介石的。所以张学良背罪很长时间,被叫做‘不抵抗将军’啊。”
张学良安排东北大学的流亡学生在关内继续上学。“东北大学一片纸都没有拿出来,他说:你们要上哪个学校念书,我可以让你们去借读。后来我就在北平大学工学院,下午上课,上午做军训。”董树屏在军训中的射击成绩总是优秀,还获过二等奖,也从军训中练就了一个结实的身体。“军训完了以后,张学良说:我需要武人,我也需要文人,你们是文武双全的。”
当年那个时代,东北学生走的两条路,一条就是到东北抗日,牺牲了。董树屏说,他的同班同学当空军,跟日本作战都牺牲了。而他走上“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之路。
张学良的形象经常出现在大陆电视剧中。而我那年过八旬的母亲就会唱起当年抗日救国歌曲:“打死将军张学良,头戴一顶洋毡帽,机关枪,还戴手表。”
这是一个花花公子形象。“打死”他,因为不抵抗。
跟她解释,为张学良开脱,都没用的。她根深蒂固的就是这个观念,当时她还在滇南读小学,也上街去宣传抗日。
至今我也没搞懂,为什么北大营的军队要放弃抵抗?在东北放一枪就比全体东北军逃跑出自己的故土更难吗?
在史料上看到东北抗日义勇军在敌我悬殊之下进行着“宁为玉碎”的战斗,志士们在冰天雪地之中没吃没喝没武器,总是会想到张学良当年“东北王”的拥有。丢弃了数百架飞机和聚宝盆似的黄金、重工业、兵工厂的张少帅,面对这些英灵岂能无辜?
相形之下,在政府发布学校撤离的命令之前,清华校长梅贻琦却能够先知先觉,利用实习将物资转移付诸行动。这批物资后来成了西南联大的家当。
清华的敏捷,使人想起《论语》所说:“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梅贻琦临危不乱,应变有方,开始显现出他“中流砥柱”的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