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行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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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应变

西南联大的校歌开头一句是:“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

对于富有传统精神的中国知识分子,北平的古建筑群无疑是一种民族精粹的象征。故宫、天坛、地坛、国子监。“五朝”,其实指中国历史。“宫阙”,则相当于民族的宗庙。

那时的北平,连结和统领着中国的近代与现代,是一颗心脏。可以说,所有影响和决定中国命运的事情、所有写进那个时代的重要篇章,都在北平发生。

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圆明园被掠和焚烧;慷慨的公车上书、短命的戊戌变法、谭嗣同走向菜市口刑场;辛亥革命、溥仪逊位;五四运动,学生与人民走向参政……这激烈上演的一幕幕,调整和改变着中国的方向。那些用鲜血奋争的足迹,带给这个古老的民族以生机希望。

北平,是那个时代萌发最新变数,产生最新思想的摇篮,最前沿的新思想,外来的文化意识,都是先在北平站住脚,再传播到全国的。那个时代,凡是爱国的,追求进步的人们,无不向往和奔向北平,从这里汲取力量,投身大时代。

中国人的民族感情就这样依托北平故都而延续着。时至今日,那些从四面八方前来作短暂游览的国人,也会对这里发生一种依恋和景仰。北平古都凝结着人们对家国的悠久感情与信念。

北平突然沦陷。这对于中国人,尤其北平人,是多么难以接受的打击和残忍事实。北平对于城中知识界的人们,是肉体赖以生存的家,更是精神灵魂赖以生存的家。要离开它,不知何日回还;离开它,让它从此落入敌寇的荼毒之手,更令人如丧考妣。

清华园内闻一多教授家,当时夫妇正分居于两地。闻一多家是湖北人。妻子带着两个大的孩子,先回家探亲去了。发生“七七事变”这几天,闻一多留在北平,带着三个小的孩子。

当年留在北平清华园里,跟随在父亲身边的孩子中,闻立鹏算是大的了。他说:

当时我才六岁。小的更小了,还有个最小的闻翙还在吃奶,是喝牛奶。……他(闻一多)从来没有管过孩子,教授嘛,家里都是我母亲管。忽然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办?是马上离开北平,还是暂时在北平呢?形势也不明朗。

刚开始的时候,国民党没有马上就起来抗战。有消息说很快就会平息下来,有消息说是要长期打。人们都在分析事态,为自己和家庭的安危考虑。

闻立鹏讲到闻一多有一封重要的信,其中流露的真实和坦荡的情怀,大大超出了人们对一个唯美诗人和教授的期待。当时闻一多给妻子写信,表示出他对时局的考虑很清楚:

于家的话,当然缓和下来,我就不用走了,很好;但是于国来说,缓和了不见得是个好消息。缓和就是不抵抗,不打了。所以他心里是很矛盾的。

闻一多向妻子讲的这番坦荡的话,显得自然而然,却有弘毅之志。这番话见出闻一多具有“大人格”。他在内心里对自己要求极其崇高。他在战争面前的思考,已经不只是作为丈夫、父亲,也不是作为教授、诗人了。用古代的话来说,他是一位“国士”,即是为担当天下兴亡而生的那种人。

所以后来他的遇害并不偶然。因为在任何时候,他总是选择崇高而浩大的使命。

闻一多曾自制一个印章为“其愚不可及”,我以为是触到了闻一多心灵性格的深处。愚,是一种单纯、一种纯净。

 

当清华园遭受日机的轰炸,吴宓教授拥被坐在床上,四周的墙壁被轰炸震动而落土。

面对国难,吴宓检讨自己因沉溺于个人世界而造成的虚弱与虚度。为无力拯救危难的祖国,吴宓强烈地指责自己:“生复何用?生复何用?”他参照史中几位古人为自己设计了几条道路:

七月十四日 星期三

闻报,知战局危迫,大祸将临……今后或自杀,或为僧,或抗节,或就义。(《吴宓日记》)

这位哈佛大学的毕业生可以有另一条躲避逃生之路,那就是到国外去,到没有战火的西方去。

然而对于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这样的道路是不存在的。

这时候的清华大学,校长被政府召到庐山开会。

中国军队撤出了古都。而在一个月色清明的夜晚,清华园内有两个手无寸铁的斯文学者,物理系教授吴有训与哲学系教授冯友兰相约,巡逻护校。因为不能容忍自己的学校受到侵害,他们居然要做中国军队没有做到的事情。

今天从旧照片上,还可以看到当年他们那穿长衫、戴眼镜的儒雅模样。就是这两位人过中年的学者,想要自己来保卫铁蹄下的校园。在清华园里,这两位教授沿着校墙,一同巡夜。他们的举动可谓天真,而愈动人。

冯友兰吟道:“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1999年夏天,在北京西郊中央党校,我们采访了朱自清先生的儿子朱乔生。

朱自清与闻一多一样,他们的声名后来超出了学界,超出了他们的学术与艺术之名。他们成为某种带有政治高度的标识。在半个世纪过去后,这些曾经被张扬过的名人之后,语言都复归沉凝、平静和简洁。在讲述父亲的时候,他们似乎在防止对于当代语汇的使用,防止侵染往日事境,也防止他们自身的人生干预了父辈。

他们都非常谨慎地回忆和追述父亲。朱乔生最后的访谈,讲出了朱自清先生最诗意和最深刻的思想:

因为教授们也感觉到,自己上战场打仗是不太可能的。我父亲,他认为自己的任务就是保持中国弦诵不绝,就是读书的传统不要绝。这个对中国的长远发展意义重大。因为不能说全民抗战,后方培养人也都不培养了。

这是从历史深处传来的柔韧的斯文吟唱:“弦诵不绝。”

曾在书斋、教室、校园里吟唱的千年诗章,将要在烽火之路上继续了。

“弦诵不绝”,道出了一批批中国大学南迁的心声。

我们的确是一个有特殊气质的民族。祖先给我们的太独特的文字与文化,造就了我们对天地宇宙生命的独有见地。

“托体同山阿,混沌归太虚”;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人生如白驹过隙”; “文章千古事,辞赋同日月”; “江河万古流”; “家祭无忘告乃翁”。

我们更重视我们族群的延续。而往往把个体的生命,当作是族群上升的阶梯与过渡。

世界上再没有一个民族,如此执著于它的山河大地和文化传统,如此视尊严高于生命,将培育后代视如自身的延续。

在强敌压境的日子里,中国知识分子们的气节各各显现。

他们已经做好了为这个民族坚守文化与教育阵地的一切准备和牺牲。

 

走出北平,对于人们是难忘的第一步。

闻立鹏至今还记得,父亲带着他们几个孩子上船的情况:

当时平汉线已经不通了,所以必须从天津走。走津浦线到南京再转船,回到武汉。

一路当然是很艰苦了,逃难嘛。我很小,别的事情我记不住了,我就记得在船上,住的是统舱,地上铺的席子,一家人在统舱里睡觉。半夜,我的饼干丢了,小孩儿嘛,到后来我一直记得,一筒饼干在床头搁着,第二天,哎哟,饼干没有了。

当时是很紧张了。我们家是十九号离开的,仓促得很,什么东西都没有带。一方面他也不是管家的人,他根本考虑不到要带什么东西。可他想的是一件事:学问。就带了两本书,还有他的一些稿子。

真正像我母亲的首饰啊,这些值钱的东西,他没带。当初可能估计还是比较乐观的,没估计到那么长的抗战。觉得还是很快能回来的。

天津转车时,在车上,也是诗人的臧克家碰见了闻一多,他问闻:“你也决定走啦,你那些书怎么办?”

闻一多说:“大片大片国土都丢掉了,几本书算什么?”

在一种愤慨之中,在一种舍弃之中,闻一多几乎是抛家而去了,带着他的孩子和几本书。“他自己就带了他的一点手稿和两本书——一本《诗经》方面,一本古文字方面。”

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其他教授身上。

在“卢沟桥事变”的前一天,清华江泽涵教授从美国经过欧洲,从前苏联西伯利亚铁路返回北平,卢沟桥就出事了。他的家人当时以为,恐怕回不来了,结果他到了家。到8月,举家出北平。

1999年夏天,在清华大学的教师宿舍里,我见到江泽涵的儿子江秉权与江秉栋。回忆当年出北平,江秉权说:

我记得那一次,我们要到车站去,要出城。母亲坐在人力车上,我坐在她踩的脚蹬子那里。结果走着走着,发现这个城门关了;又走回来,走到另一个城门。好像被堵了两次,第三次才出去的。

到了火车站,我父亲、母亲带着我们三个孩子,我是五岁,我弟弟是三岁,我哥哥是七岁。我父亲提着个箱子,我母亲抱着我弟弟,领着我。我哥哥在一边。

仓促逃难,没带什么东西,最重要的是,带着我父亲的两本拓扑学。这是他到哪儿都离不开的。

闻家与江家有一个细节相同。闻一多和江泽涵都是先与家人一起逃出北平,回到他们的老家湖北与江苏。而不多久,当接到学校的通知后,这二位都放下家人,只身先到长沙去了。

在大战一触即发之际从国外赶回家园的人,理当守候在家人身边。江泽涵教授却很快离开家人,奔赴长沙组建临时大学去了。可见他从国外赶回来时,看得最重的还是国家与学校。这是他放在心中第一位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