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从此永远消失
“什么时候认识的?”妈妈陷入回忆之中,“好早了!那时我还没调来这里,还在趣灵医院当妇产科的医师呢。”
“那时候你们就已经是同事了?”青嫘惊讶道。
“是啊!当时他是医院的外科医生。我调来云华以后,他也主动申请来到这里。”
“当外科医生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调来这里?而且他还是趣灵本地人。”
“你现在当然会这么问!那时康康医院工资高,福利好,很多人想方设法要调来都不一定能如愿。我能来是因为——有点复杂,不提也罢。你王伯能来,是因为他擅长外科手术,是最急需的人才。”
“我还以为,他来是因为喜欢你。”
“胡说八道,那时他已经结婚了!他爱人是个护士,名叫淑娟,人如其名,很是文静贤惠。可惜身体不好,生不了孩子,十几年前得了一场大病去世了。”
“哦!”青嫘沉吟片刻,又问,“妈妈,你有没有想过,爸爸没和温美香在一起,而是去了另外的地方?”她留意着妈妈的表情。
“去了另外的地方?”妈妈一脸惊讶,“怎么会!你爸爸不是那么朝三暮四的人啊!再说,和温美香一起带着儿子去英国发展,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去别的地方!莫非,你没见到你爸爸?还是听说了什么——”
“没有,”青嫘忙搪塞道,“我只是信口那么一说……你一定恨透了温美香吧!”
“当然恨!她长成那样,自然是遭人恨的。不过,现在她也该老了吧!再美的女人也经不起老啊。”妈妈又忙着将豆豉剁碎,屋里顿时香气四溢。
“好香啊!”青嫘贪婪地吸入几大口空气。
“这就是剁辣椒的好处!”妈妈面有得色,“每家的味道都不一样,每家都有自己的传家秘方。到时我把秘方传给你,你找机器人给你剁好了!”
青嫘忙点头说:“好啊,好啊!”母女俩会意地笑起来。
约摸半小时后,妈妈终于宣布“大功告成”,开始往事先消好毒的玻璃罐里装填辣酱。青嫘趁机溜回房间,拨响芳婷的电话。
“我记得你说过,给秦嫣然汇款的人当中,就有趣灵的?”青嫘在电话里问芳婷。
“是啊!”
“我倒知道有个人是趣灵的,而且与这个案子有关。”青嫘说。
“真的?这个人是谁啊?”芳婷急切地问。
“我妈妈!她以前在趣灵工作过,对那里很熟悉,说不定她会去那里汇款。”
“这个——好像有点牵强!你跟她说起过这件事吗?”
“还没有。其实还有一个有可能……”
“谁?”
“他就是我妈妈忠实的奴仆,王伯,他就是趣灵本地人!”
“你妈妈也有……”
“是啊,谁让我是妈妈的女儿呢!”
“可我并不觉得你们很像!”芳婷认真道,“你妈妈是个超现实主义者。”
“那里因为你不了解我妈妈。每个女人心里都住着一个高贵美丽的小公主,哪怕她长得再普通平常,心里都揣着一个浪漫的梦想。只可惜,幸运不可能降临在每个女人身上。大多数的女人变得现实起来,要么是因为家里的男人不愿意成长,要么是遭遇经济困境,她必要支撑起整个家庭,照顾老人,还要为孩子的将来铺路……”
“年青叛逆的时候,无论优点缺点,一概否认自己像妈妈,还总是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一定要过上和妈妈不一样的生活。直到在外面不停碰壁,头破血流地成长起来,才发现自己身上一直都有妈妈的影子。人走到哪里,影子跟到哪里。”
青嫘摇摇头,无奈轻笑道:“妈妈喜欢碎花图案,喜欢纯棉布料,你看看我身上,总少不了碎花衬衣,碎花棉布裙。妈妈敏感多疑,缺乏安全感,我就像一台地震仪,能探测到万里之外的地震。”
“她属于‘身体控制头脑’的典型一类,一旦饿了就容易发脾气,我也一样,包里常备着饼干糖果,就怕饿了控制不住情绪。甚至连掉头发的毛病,我也随了她,你还总抱怨说,我一到默匠,地上就全是我的头发!”
“基因的力量如此强大,最终我们都会变得跟妈妈一个样,经历着她们所经历的生活。”
“那可就太糟糕了!”芳婷惊叫道,“我妈妈可是个体重超过两百斤的肥婆呢!”
又快到每年九月那个特别的日子。嫣然从没完没了的兼课、诊疗、论文写作中挣脱出来,申请了十日左右的假期回到云华。不过跟往年不一样,她不是独自一人,身边多了一个护花使者——苏言枫。他们一起来到云华——那个给了嫣然青春的记忆,又让她陷入无尽恶梦的地方。
苏言枫兴奋得像个大男孩一样,滔滔不绝地说了一路。为了逗嫣然开心,他还事先准备了一堆的段子,果然将她逗得不时大笑起来。
“你笑起来的样子最好看,”苏言枫深深注视着嫣然,“可惜你总是一脸严肃的样子,冷冰冰地拒人千里之外。以后要多笑笑,好吗!”
“云华对你们这些出生在大城市的孩子来说,已经是个偏远得离谱的小地方,可对我们这些乡下孩子来说,能来一次云华,就是进一次城,值得回去跟小伙伴们吹嘘好几天的。”
嫣然又说:“现在你知道了,我只是乡村田间地头的一株小草,而你是霓虹灯,专为繁华都市而生。”
“你现在不已经融入了大城市?变成霓虹灯和我并排站在一起。”苏言枫扬扬眉毛。
嫣然把苏言枫带到清江码头,熟悉的风景却让她一下子变得心事重重,沉默不语。
“清江的风景好美啊,”苏言枫由衷地感叹道,“美得就像一卷铺开的水墨山水画!”
嫣然没有说话,只管看着对面的群山想心事,就站在青嫘伫立的那个位置。她们有相似的容貌,相似的身形和神情。在那一刻,她们重叠在了一起,除了各自澎湃汹涌的心事。
“这是香樟树吗?看上去好古老的样子,至少有上百年了吧!”苏言枫指着那遒劲斜逸的树干说道,“上面长满了青苔,还有密密的,羽毛一样的植物——”
“那叫骨碎补,一种蕨类植物,也是一种中药,可以散瘀止痛、接骨续筋,嫣然打断他的话,我上中学的时候,那条树干还是完整的,没有折断。不知什么时候就……它也老了啊!”
“难得看到这么蓝的天空,清江的水竟比天更蓝!”苏言枫叹道。
“那是无底的深蓝!别看它不动声色的样子,其实江底暗流涌动,不小心掉下去的话,就算是游泳健将也只怕难逃一劫!”嫣然成心要吓唬吓唬他。
苏言枫果然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想想又说:“没关系,有深的地方就有浅的地方。刚才我们走过一个洄弯处的时候,看到一片河滩,上面有不少人在钓鱼呢!”
“嫣然,你的老家真好,就像世外桃源一样,难怪你总是心心念念地想回来看看!”苏言枫还沉浸在喜悦和甜蜜之中。嫣然对他突然转变了态度,趁着休假把他带回老家,这等于默认了他们的关系,这几年的苦苦等待终于有了结果。
“这是县城,不是我的老家,”嫣然淡淡地说,“我的老家在很远的山里。需要坐三个小时的汽车,路况很差,一路颠簸到山脚,再要走十几里崎岖的山路。通常清晨从这里出发,快天黑了才能到家。”
“山里?风景一定更美了!我从来没去过山里,你带我去吧!”苏言枫兴致勃勃地说。
“回不去了啦,再也回不去啦!”嫣然的语气依然是淡淡的。
“为什么?”苏言枫不解地问。
“我父母去世后没几年,老家就发生了巨变。所有村民都迁居到了云华东郊外,而整个村子被引来的河水淹没,变成一个大型水库,为人口剧增的县城提供水源。村子周围那些经历数代开垦出来的肥沃田地,早已长满及人高的荒草。”
嫣然把目光投向山外的远方,仿佛看到恣意肆虐的河水沉没了自家的吊脚楼,所有的吊脚楼,看到她和小伙伴们玩耍的开满蒲公英的山坡慢慢沉入水底……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城镇化?”苏言枫若有所悟。他扭头看看嫣然,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泪流满面。
他忙掏出纸巾,小心地帮嫣然擦去眼泪,一边柔声安慰道:“嫣然,别难过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还要继续生活的。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在云华买套房子,带大院子的那种,就在清江边上。想家的时候,我们就回来住段时间。我到江边钓鱼,你就在院子里种种蔬菜花草。天黑了,我们就在一起,煮鱼汤,红烧鱼块,再用你地里的收成,拌一盆蔬果沙拉……”
更多的眼泪无声流淌下来,很快将纸由浸得湿透,苏言枫手忙脚乱起来:“嫣然,别哭了,别哭了……”没有用,嫣然干脆放声嚎啕起来。
苏言枫束手无措,只得由着她去。
她压抑自己太久太久,也许哭哭反而好了。他想。
哭声惊飞了江面栖息的一群野鸭,嘎嘎地叫着飞向山的另一边。不时有行人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有的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苏言枫叉腰站在嫣然身边,像保镖一样守护着她。
嫣然只管大声哭着,像个孩子一般,直到她觉得卸下了心里些许的重负,变得轻松起来,这才慢慢平复了情绪。
“吓着你了吧!”嫣然从苏言枫手里取过纸巾,用力醒了醒鼻涕。“我只是觉得自己太没用了。学了那么多年心理学,却连自己的问题也解答不了。找了那么多年,还是没找到哥哥……时间长了,哥哥留给我的记忆一点点淡去,他的样子也一天天变得模糊起来,我害怕哪天我真的把他忘了……如果那样的话,他就真的永远消失了……”
“我经常梦见爸爸妈妈,梦见去世的亲人。小绿说,死亡就是推开一扇门,进入另一个世界,变得不像以前的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全都变了样。以前不敢去做的事情,敢做了,不敢说的话,也敢说了——果然是这样。”
“可我一次也没梦到过哥哥。也许他就像小绿的大伯父那样,死于非命,魂魄四处游荡,苦于找不到自己的家,找不到爱他的亲人们……”
“你只是想得太多了,给自己的压力太大……在别人眼里,你比男人还要强悍,在读的博士,大学讲师,心理治疗师,可你始终是个弱女子!”苏言枫怜惜道,“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所以才会依赖别人,这没什么不好的,你也该适时给自己松松绑,减减压了。”
嫣然低头不语。苏言枫想了想,又说:
“就算你哥哥真的不在人世,他泉下有知,也不愿意看到妹妹为了他终日愁苦,以泪洗面。换作是我,我就会接受现实,放下过去的一切,开始新的生活。”
“开始新的生活……”嫣然若有所思,半响过后,又缓缓吐出一句——“谈何容易!”
“容易的,容易的!”苏言枫急道,“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温馨安稳的家,让你觉得幸福!”
“家?”嫣然凄然道,“我的出身,你又不是不知道,和你家有天壤之别。你的爸妈会看不起我,嫌弃我——”
苏言枫忙打断她的话,说:“不会!我已经把你的事跟他们都说了,他们都表示理解,还说,只要我愿意,他们绝不会干涉。等我们一回到城里,我就带你去见见他们。再没有比他们更好说话,更和蔼可亲的老人了!他们相亲相爱了将近四十年,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几乎没有斗过一次嘴,更没有冷战!有什么事都是有商有量。还有我那些亲戚,朋友,没有一个离过婚,全都生活得幸福和美!”
“是了,还有你的亲戚、同事、朋友,他们也会看不起我,嫌弃我,顺便也变得看不起你……”
“胡说!”苏言枫急得脸都红了,“如果他们是这样的人,不用等他们嫌弃,我先跟他们断交!”
“真的?”嫣然扭头看着苏言枫。
“真的!”苏言枫一脸笃定。
“有时候,”嫣然又想起什么,“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一个乞丐穿了王子的衣服还是乞丐。在我的身体里,流淌着贫贱的血液……”
“不对,”苏言枫难得果断地否定了嫣然,“你说得不对!一个人的出身并不重要,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原生家庭,可我们能选择做一个怎样的人。嫣然,有时候你总看到事情的负面,我就不这样,我只看它好的那一面。”
“换作你是我,经历了这一切,你也会变得跟我一样!”嫣然轻叹一声。
“你的经历的确坎坷,”苏言枫怜惜地看着嫣然,“光想想都让人觉得心痛。不过,老天是公平的,他从你身上拿走些什么,就一定会给你些什么,他给了你多少苦难,就一定会给你多少幸福。我们只需要耐心等待。”
“老天果然是公平的。”嫣然点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这个我相信。
苏言枫伸手揽住嫣然的纤腰,嫣然不再拒绝,而是顺势倒进他宽厚的怀里。
“我太累了!”
“没事了,休息几天就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也会做菜,什么啤酒鱼,小鸭渡清江……”
“那我有口福了……”
“我比你大那么多,很快就会变成个皱巴巴的老太太!”
“你是比我大几岁,不过没关系,还来得及!”
“什么来得及?”
“来得及生两个小宝贝啊!一手抱一个——完美!”苏言枫弯起左膀右臂,做出同时抱起两个婴儿的样子。
嫣然却没有笑,而是突然把目光投向马路对面,看着和同伴说说笑笑的一个女子发愣。苏言枫好奇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嫣然,那个女孩长得跟你有几分相像呢!怎么,你认识她?”苏言枫惊讶道。
“不认识!”嫣然果断地说,心想,我又一次遇到了她,莫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她又说:“那个女孩看起来很开心,有说有笑的,其实她很忧伤——”
“忧伤?”苏言枫不解道,“我怎么看不出她哪里忧伤。”
“她有很深的伤藏在心里,而且,我肯定,她一定经历过失亲之痛。”嫣然说,“你看不出来,那是因为,只有同样失去过亲人的人,才能一眼看出那种痛,甚至能远远闻到她身上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