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就这样了?
不知从何时起,妈妈就站在不久处,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她似乎听到了所有,明了了所有,又似乎一无所知。
她不喜欢秦昊然,甚至有些讨厌他,鄙视他。一个前途暗淡又心怀鬼胎的年轻人,对她的女儿,对她来说,都将是一场恶梦。他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正如她所愿。
至于青嫘的爸爸——“我嫁给他,一开始是因为我崇拜他。因为我崇拜他,所以我爱他。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这种崇拜,这种爱竟一点点消失了。就像曾经很喜欢的一部电影,当时爱得如醉如痴,翻来复去地欣赏回味,为它流泪为它欢笑为它茶饭不思。”
“慢慢地,喜爱的心情一点点淡去。多年以后碰巧再看到它,竟奇怪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喜欢它,反复问自己它究竟好在哪里了?好在哪里了……”
“当我得如,我们之间除了夫妻关系之外,还存在另一种亲情,我开始退缩。我的专业,我的工作不允许这种情况的出现。老辈人犯了错,要让年轻人来承担后果,一种罪孽感沉重地压在我心上……好在,我的女儿是健康的,不然,我只怕自己哪一天会突然崩溃!”
“更何况,他背叛了我,为了一个只见过几面的女孩,无耻地背叛了我!就因为她比我年轻,比我貌美!老天惩罚了他,没让他阴谋得逞,带着他的情人和私生子远走高飞,到国外去享受人生,反而给了他一个冰冷的坟墓……老天最是公平!”
“我又有了知已,开始新生活了,平淡而安稳,让我感觉到了久违了的幸福。我比你幸福,你后悔吗?”
“我该高兴才对,怎么竟有点难过起来……讨厌他的时候,会用最恶毒的话去骂他,咒他,希望他马上消失,可等他真的消失了,只觉得后悔,后悔自己竟忘了他的好,忘了我们也曾经有过相依相伴的幸福时光……”
青嫘一扭头,竟又看到温美香的脸,湿漉漉的,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其实我们之间早有龃龉。我想得到他,不仅因为倾慕,还有争强好胜的心思在作怪。没得到的时候拼命想得到,一旦得到了,心里竟生出些许莫名的失落感。”
“我们有相似的兴趣爱好。可是因为年龄的差距,在很多问题上,我们都会有不同的认知,很难达成一致,争吵也越来越多——这让我始料未及。”
“有了嘉图以后,慢慢地我发现,他的心思并没有全在嘉图身上,他总是记挂着女儿,不惜把所有的家产都留给了她!原来在他心里,嘉图还不及青嫘的一根手指头!甚至在我们出国的前夜,他还要抛下我和嘉图,回到他的女儿身边去,回到那个女人身边去……”
“想走就走吧,却找了个矫情的借口,说什么要回工作室取几幅对他来说很重要的画……就在他头也不回地迈出房门的那一刻,我已经下了决心,我要离开他,永远地离开他!”
“我这次回来,也有炫耀的成分在里面——看,我们离了你,日子照样过得很好……你没有出现,我以为只是因为你心虚了,没有勇气来面对我们。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像以前一样优柔寡断,举棋不定。原来你再也没有机会后悔了!”
“可是我怎么,竟有点难过起来……那次他带着我和嘉图,一起去城郊看向日葵花海,一家人开开心心的情形,就好像发生在昨天。”
秦嫣然也来了,苏言枫就在她身边,紧张地扶着她的胳膊,生怕她会伤心倒下……可说来奇怪,当她终于得知了哥哥的下落,她并没有预想中的悲痛欲绝,反而觉得卸下了重负,变得浑身轻松起来。
她摸摸脸颊,那里冰凉凉湿漉漉的,却不是眼泪,而是雨水。是了,这些年她流了太多的眼泪,现在和以后,她都不会再流泪了。
“我走了这一路,太累了,”她对苏言枫说,“我要好好歇歇,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她将回到繁华都市,变成一盏真正的霓虹灯,和苏言枫并排站在一起。她又有家了,爸爸充满智慧,妈妈宽容开明。她的孩子,孩子的孩子,都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不带一句半句的云华口音。
她仍然会思念云华。苏言枫果然为她在云华买了套带大院子的宅子,就在清江边上。一有空闲,他们就一起回到云华,在院子里种满蔬菜花草,还在一棵芭蕉树下,放置了一尊石雕像——阿黄的雕像。
苏言枫喜欢到江边钓鱼,嫣然就在院子料理花草。天黑了,他们就在一起,煮鱼汤,红烧鱼块,再用地里的收成,拌一盆蔬果沙拉……
心素也来了,袁梦也来了,还有秦潇,珠珠,兰姨,秀桔,阮翔鹤,阮寒山……还有很多很多从未谋面的陌生的面孔,他们围着荷花池,冒雨默默站立,像是在哀悼,又像在告别……
那里埋葬的不只是阴谋、黑暗、死亡,以及那些丑陋的、让人嫌恶的东西,那些荒诞、不合情理的,从发生之日就注定着要消亡的东西,还有那些不可复制的美好时光。
就像绿波菡萏、兰花送香,就像为爱人吹玻璃时的心情,就像青嫘心心念念的目录学家,一壶茶,一柱香,坐看庭前花开花落,笑看天边云卷云舒,说话慢悠悠的,动作慢悠悠的,流过日晷沙漏的时光也慢悠悠的,太阳不着急落下,星星不着急谢幕,春花不着急凋谢……
就像森朴的甜蜜事业,修凡向往的咖啡馆的黄金时光,“苏雅定律”第一条、第二条……
曾经的那些美好与丑陋、成功与失败、伟大与渺小、宁静与喧嚣、真实与荒诞……最后都会尘归尘,土归土,被时光深埋在废墟之下……在那废墟之上,很快又会开出大片的鲜花。
“如果,”不如过了多久,青嫘才悠悠吐出一句话,“我们中了魔法师的遗忘咒该有多好……”
“真相居然被你找到了!”芳婷惊奇道,“前几天你还一脸苦恼,说什么自己满脑子装的都是垃圾,纠结于六种可能性,一团乱麻般怎么理也整不出个头绪来,结果……”
“你这是被马普尔小姐附体了吗?还以是你是个只会死读书的学霸,百无一用,原来脑子挺灵的,做个图书管理员还真是屈才了啊!”
“你忘了你说过的那些话了?”
“什么话?”
“你说你最喜欢的还是马普尔小姐,也很赞同她的观念,认为不论什么重大案件,都与生活中的琐事有关。你还说,她通过闲聊来找出别人话语中的矛盾和破绽,又通过观察从细节中找到作案者的蜘丝马迹,从而推理出杀人凶手。”
“哦……”芳婷若有所悟,“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你竟记住了,还用到了实处。”
“还有女人的神奇第六感!你不是说过吗,女人的直觉运转起来堪比福尔摩斯,能从别人一句话,一个眼神或者一个无意识的小动作,就能分析出他是不是嫌疑犯。”
青嫘又说:“其实也没有那么玄,女人通常心细,不经意就会记住些事物的细枝末节。当这些细节与惯例不符时,就会产生疑心。”
“我对王伯已有疑心,于是假设了一种结果,并试着用它去套出王伯的话,没想到歪打正着,他竟一一承认了!瞎猫碰到了死耗子,没什么稀奇。”青嫘淡淡地说,耳边回响起王伯那句呼喊——“抓紧我,青嫘!抓紧我!”
她下意识地搓揉着手腕,那是王伯抓住她用力向上拽拉的地方,几天过去了,那里依然有大片明显的青紫,痛疼依旧。
“青嫘,别怕,我来救你……”王伯大颗的汗水摔打在青嫘的头上,脸上,然后是鲜血——栏杆破损的缺口边缘有如刀刃般锐利,王伯的注意力全聚集在青嫘身上,胳膊被割破了也浑然不觉。
就在那一滴滴鲜血从青嫘脸上滑落时,她如同醍醐灌顶一般,陡然想起了什么,一时忘了恐惧,抬起头看着王伯的脸,他的脸因为用力涨得红紫,皱纹聚集,青筋暴露,那里除了焦灼、痛惜,果然还有羞惭,愧疚,还有为了弥补,为了求得救赎不顾一切的决心……
“你也别拐着弯骂我。我是学霸,你当初不也是吗?又能怎么样,公务员做不了,辞职回家开家小咖啡店糊口,最多能写几笔歪文,又能有什么前途?”青嫘甩甩头。
“可是,就这么算了?”芳婷问青嫘道。
那要怎样才算……青嫘想起昨晚,王伯说完那句“这些年我活得生不如死”之后,就在大雨中失声痛哭。自己默默在一旁看着他哭。
王伯哭完了,站起身来,擦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雨水,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对她说:“回家吧,你妈妈在等着我们呢。”
当他们像落汤鸡一样回到家里,妈妈已经守着西瓜等了他们许久。“快擦擦吧,小心着凉!”以妈妈一贯的性子,肯定会啰啰嗦嗦地数落个没完,没想到那晚她竟破天荒的淡定,没有摆臭脸,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干干净净回到餐桌,和妈妈一起,一边吃着西瓜,一边聊着刚才的雨,“下得好大啊,这下该有几日清凉了!”王伯说。
其实,青嫘心想,根本无需什么魔法师,什么遗忘咒,因为我们自己就是魔法师,自己就可以对着自己施咒——念句“一切皆空”,便真的忘了!哪怕只是短时的。
“又想到哪里去了!”芳婷提高音量,“我说,就这么算了?”
青嫘这才回过神来。
“还能怎样!让他到警局交待情况?他怎么证明秦昊然是自己失足掉进了荷花池,我爸爸为了救他,反被他拉进了荷花池,双双殒命?他没有证据!”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尸体就是证据。”
“你的意思,是要让警察将早已填平荷花池翻个底朝天?你知道它有多大?有县志可考,民国二十一年,云华首富阮氏家族扩建私宅,取名香径园。”
“其下又有小注云:‘香径园方圆五里,有荷塘约一百亩,逢七月盛开,香飘满园’。一百亩!你知道一百亩有多大?相当于十个足球场!十个!虽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荷塘被一点点蚕食,面积一点点地缩小,但当时还是相当可观,我们都是亲眼见过的。”
“我当然知道!别忘了,我在云华呆的时间不比你少!”芳婷想了想,小声嘀咕道,“虽是县志上的记载,也未必能全信。号称‘一百亩’,其实是有很大水分的,古人在数字上喜欢夸张——民国跟现在比,也算是古代了吧……”
“你又知道它有多深?”青嫘似乎没听到芳婷的话,自顾说道,“用王伯的话说,‘它通过念渠连着清江,永不干涸,累积了上百年的淤泥,深不见底’,并不算夸张。”
“我听说当年为了将这里填平,硬将念渠改了道,为了获得源源不断的土石,几乎将附近一座小山夷为平地。在这样的地方,一块骨头一块骨头地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还有一百多年的悲惨故事。用王伯的活说,早已是尸骨累累!那是云华最见不得光的阴暗角落,就像是一道旧伤口,任由它腐烂发臭多年,好不容易结出了伤疤,没有人愿意再把那伤疤揭开来,在阳光下当众暴晒。”
“你也会说那是云华最黑暗,最见不得光的地方,你却要把你爸爸独自一人留在那里?”
“人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就算有,也不过是活着的人庸人自扰罢了。”爸爸的笑容在青嫘脑中一闪而过……她心里不觉又是一阵刺痛,忙抬头看着天空,可眼泪还是不听话地掉下来。
“虽然我也不认可王伯息事宁人的态度,甚至有些恨他,恨他的三缄其口,恨他的优柔、懦弱,但静下心来细想,他说得也有道理:死去的已经死去了,可活着的还要活!不仅要活着,还要活得开心、快乐不是吗?”
“如果一直纠缠下去,非要得到一个结果,那他的亲人将一直深陷痛苦和焦虑的泥沼之中不得解脱。就算是逝去的人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这样的困局。他们也希望自己的亲人们重新过上正常、平静的生活。”
“至少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就能经常去看他了。等我死了,烧成了灰,就把我洒在那个地方……波斯美人会开得更鲜艳,如火似血,而我就可以永远和爸爸在一起。有句话说得真好,‘分开是暂时的,在一起才是永远的’。”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
“爸爸活着的时候拥有过两个女人,可到了最后,又被这两个女人遗忘,一个人孤单单地躺在冰冷的荷花池里……”说完,青嫘深吸一口气。
芳婷怜爱地轻抚青嫘的肩头,说:“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我会陪着你,就在你身边。”
“说来也怪,我一直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哭一哭,真要没人又怕得要命。”说完,青嫘泪如泉涌……
没有人的时候,和爸爸在一起的那些情形,就会像电影一样在她脑海中回放。那些细节分毫毕现,栩栩如生,仿佛一伸手,青嫘就能与二十多年前的自己握手言欢。
然而当她真的伸出手,那些影像又像泡沫一样哔哔啵啵地破灭,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种失落,那种恐惧感,顿时排山倒海,呼啸而来。
死亡不止意味着从此与亲人永远分开,永远无法相见,同样可怕的是由此引发的一种代入感,让人联想到自己的将来,似乎所有的努力都不再有意义,心里的那种空,空得山崩地裂,惊天动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嫘感觉到手心痒痒的,低头一看,是黑妖怪安妮。青嫘蹲下去,满脸是泪和安妮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就说嘛,安妮肉肉的拥抱最治愈。”芳婷柔声说,“以前我在城里工作的时候,每天都会开车通过一条隧道。那时心情很低落,一驶进那片黑暗就想哭,可一旦出来了,就必须擦干眼泪,面露笑容。后来,我为那段经历写了首诗。”
“趁着车驶过隧道的那黑暗的一瞬落泪……当最初的那一道光线点亮你湿润的笑容,你的一部分已经死去,一部分正在死去,一部分获得重生……好奇怪,我竟想起它来了。”芳婷轻叹一声。
青嫘接过芳婷递来的纸巾,用力擤擤鼻涕,简短地说了句:“是首好诗,我喜欢。”
她低头看看安妮,抬起头时已是满脸笑意:“刚才安妮凑到我耳边说:你要开心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