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寄自南方的一封信
亲爱的柏林朋友们:
此地的夏天自成一格。那些把卢加诺的高级旅馆全订光的同胞,瑟缩在湖边梧桐树的阴影下,思念着远方北海边的欧斯腾登。然而,你们的朋友却只要在背包里放一块面包,就可享受美好夏日。炎热的夏日如此飞逝,一去不返。
至少此地现在还有阳光,我们仍享受着阳光的热情。十二月底某日上午十一点左右,在枝叶稀疏的树林里,我在某个可避风的角落,面对着太阳写这封信。下午三四点之后,天气开始变冷,远山笼罩在紫色暮霭之中,天空变得又冷又亮,在这里,只有冬天才能看到这种景象。我快冻僵了,必须把柴火放到火炉中,这一天的其余时光,我将窝在火炉前的那一小块地方。人们早睡晚起,但阳光普照的中午时分还是属于我们的,因为阳光将我们晒得暖洋洋的。此时,躺在草地上的落叶堆里,聆听冬风呼啸,静观近处山上皑皑白雪融化流淌。偶尔,在草丛或栗树枯叶中仍可发现生命——冬眠的小蛇或刺猬。树林里,也仍能找到一些栗子;我拾起些许,打算晚上放在火炉上烤。
那些在夏天思念北海岸欧斯腾登的暴发户,似乎十分惬意。他们判若两人,成了人上人。不久之前,我有幸参与他们的生活,应邀前往此地最大的饭店,参加午宴。于是,我穿上最体面的西装,来到富丽堂皇的大饭店,膝盖上的破洞还是我的女管家前一天晚上以蓝色毛线补好的。我看起来还算可以,门房果真毫不刁难就让我进去了。穿过静悄悄的玻璃门,我轻轻地滑进大厅,就像游入华丽的水族箱一般。大厅里摆着很有气派的真皮沙发和丝绒沙发,偌大的空间里,暖气调得温暖怡人,令人有种错觉,仿佛置身于锡兰的加勒法司饭店里。在这里,处处可见衣着光鲜、发国难财的暴发户带着贵妇坐在沙发里。他们在此做什么?维护欧洲文化?是的,这个遭受破坏、令人缅怀的文化仍幸存着:俱乐部式的沙发椅、进口雪茄、卑躬屈膝的侍者、过热的暖气、棕榈树、烫得笔挺的裤子、西装头,甚至单眼挂镜……,一应俱全。相逢的喜悦,使我感动得轻拭眼角的泪水。暴发户们带着和善的微笑看着我,他们懂得如何应付像我这样的人。他们看着我的轻蔑表情里带着微笑,隐隐掺杂着高尚、有礼,甚至带着点肯定。我回想着,曾在哪里见过这种奇怪的眼光?对了,我明白了!这是战胜者巡视战利品的眼光。在战时的德国,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神情。这是女企业家探视伤兵的眼神,那眼神一方面说:“可怜虫!”另一方面却说:“英雄!”既傲慢又羞惭。
我以战败者的兴奋和磊落观察这些暴发户。他们真是锦衣华服,尤其是女士们。这令人想起那史前蛮荒的年代,想起1914年以前的日子,那时我们将华贵视为理所当然、衷心向往的唯一目标。
做东的人还没来,于是我找一位暴发户闲聊一下。
“您好,暴发户,近来如何?”我问道。
“还不错,只是现在有点无聊。有时我真羡慕您膝盖上的蓝色补钉,看来您是那种不知无聊为何物的人。”
“一点也没错。我有很多事做,所以时间过得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要扮演。”
“此话怎么说?”
“嗯,我是劳动者,您是投机客;我生产,您打电话。后者赚钱较多,但生产却有意思多了;写诗作画其实是一种享受。您知道吗?享受还有报酬是有点过分的。而您的职业是将买来的货物再以百倍的价钱卖出,这并不是很快乐的工作。”
“唉,您真是的,总是用这种揶揄的口气和我说话。老兄,老实承认吧,您和您那补钉的裤子,其实很嫉妒我们。”
“当然!我心怀嫉妒,尤其是肚子饿的时候,看见您在橱窗里大啖鹅肝酱,就令我十分嫉妒;我觉得吃鹅肝酱很了不起。然而,想想看,没有其他享受像吃这么可笑、短暂、肤浅。基本上,华服、戒指、别针与裤子也是如此。穿上漂亮的新西装当然高兴,但我怀疑,您是否整天都想到它的存在?是否整天都因它而喜悦?我相信,您想到钻石和浆挺的西裤的时间,和我想到补钉的时间一样短。不是吗?而您究竟得到了些什么?当然,你们的暖气是令人羡慕的。但若太阳出来了,即使在冬天,我知道蒙塔娜拉有个好地方,在两块岩石之间的无风处,那儿和你们的饭店一样温暖。与我为伴的事物比您的好多了,而且不花分文!更何况,我经常可以在树叶间找到可食的栗子。”
“好吧!即使如此,但您打算以此维生吗?”
“我为世上带来一些价值,并赖以为生;即使仅是微不足道的价值。例如,我画画,就我所知,没有人画得比我好,但只要一点点钱就可以买到我的诗稿,外加我自己配的画。暴发户们所做最聪明的事,就是买下这些东西。万一我今年内死掉,这些作品马上增值三倍。”
我只是开开玩笑,却把暴发户吓着了。他以为我想向他要钱,因而立刻变得心不在焉,咳个不停,而且突然发现大厅最远的另一端有熟人,不得不过去打声招呼。
柏林的朋友们,容我省略我如何与东家一起享用午餐的经过。餐厅洁白明亮,餐桌、餐具何等美观,佳肴美酒,难以详述。看着暴发户们吃饭,给了我许多启示;他们十分重视吃饭的姿势,分寸拿捏得宜。他们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山珍海味,脸上带着庄严、充满责任感的表情,以及些微轻蔑的潇洒。他们以古老的勃艮第酒瓶斟酒,表情既轻松又痛苦,仿佛正在吃药似的。看见他们这副德性,我一直为他们祈福。然后,我顺手塞了个苹果和小面包当作晚餐。
你们问我,为什么不去柏林?是的,其实这有点儿奇怪。可是我比较喜欢这里,我就是有点儿自以为是,既不去柏林,也不去慕尼黑,因为对我而言,那里的黄昏山色不够艳红,因为我会怀念这儿的一切。
(1919)